万宁
干瞪眼(中篇小说)
万宁
万宁 WANNING
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株洲市作协主席。1991年发表文学作品。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小说月报·原创》《湖南文学》《长江文艺》《天涯》《芙蓉》《文学界》《芳草》等文学刊物,并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转载。已出版《忙来忙去》《今夜有约》《流逝的花样年华》《走进清华》《麻将》等作品集。曾获毛泽东文学奖。
明明是一间屋子,却一直在人来人往。
南面墙边,一长溜,都是吊颈鬼。表情呆滞,面目诡异。吊颈的工具分电动与机械的,大家也不选,逮着什么,就吊什么。由专业人士调试好,人就坐上去,几块宽布带子把腮帮子提起,让脖子最大限度地拉长。
十几张床位上,趴着一些男男女女,哼哼叽叽的。呻吟声,压抑的放肆的,此起彼伏。也有牙缝里渗出的滋滋声,伴着抽搐哎哟哎哟地喊着娘。只是这些人却依然趴在那,任凭面前的医生捏拿,神情与叫唤背道而驰,脸上居然有那么点享用的味道。
这是间治疗室。
医生在床位之间来回走动,给病人做按摩,打火罐,拔火罐,也做艾灸、扎针,然后在扎针的部位照上红外线。那些做完治疗的,从床上咿咿呀呀地爬起来,立马又有新的病人趴上去,前赴后继,这个词用在这,很贴切。
突然,一声惨叫。没经大脑,就直接从朱沙沙喉咙里冲出来。尖锐、急促、惊恐,像撕裂的配音,痛苦从叫喊中喷涌。喧哗的空间,顿时寂静,像是这声惨叫隐蔽的回声。
怎么啦?这叫声,让别人以为这里是杀猪场。说话间,胡医生手执一针,扎在朱沙沙的手腕上。此时,朱沙沙的脖子、后脑勺、后背、双臂,星星点点的,扎了二三十口银针。
天啊天啊,刚才像电打了一样,手臂上有刀光剑影,刹那间全麻,好像有人举刀要把我的手砍掉。朱沙沙惊魂未定,声音从床洞里飘出来。
你得感谢我,这说明扎中穴位了。
朱沙沙的脸窝在床洞里,什么也看不见,却听见胡医生吹嘘中的得意,于是,她故意说,不会把我的筋扎断吧?
我想扎断,也没这个本事。胡医生嘿嘿笑着,笑声里颤悠着志得气盈。
哎哟,旁边床位上一男人叫了起来。胡医生扭过头去,立马就训斥那护士,脑壳不想一点事,药理上是趁热敷,可是烫人啊,你烫一下自己看!?
胡医生的口水扑面而去,以致被训的护士惊慌失措,碰翻了篓子里刚拔下的火罐,乒乒乓乓的,响了一屋子。这里本来就嘈杂,加上气味的混乱,酒精味,中药味,各种人体味,充斥空间,不良情绪自会蔓延,一向温和的胡医生垮着脸,给朱沙沙弄好红外线灯便走了。
朱沙沙略略抬起头。在地上捡罐子的女孩,一看便知是位实习生。这个季节,单位里都塞进各路实习生。朱沙沙的部室,就被硬性塞进七八个,除了占用电脑占用办公室空间外,还天天都有捅娄子的可能,可是记者这一行,在成为老手之前,就是不断犯错。副主任何明不停唠叨,也无法改变这一现状。
有个实习生走过来,似乎伸手要动朱沙沙颈背上的针,朱沙沙提早开腔,你不要动,叫胡医生来走针。走针就是用手捏动已经扎在肉里的针,病人有麻胀感对疏通经络极有帮助。
手机的震动没停下来,肯定有急事,朱沙沙不想接,但是职业习惯让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这一看,让她头皮发麻,上学前班的虫虫没事吧?他的班主任唐老师怎会这个时候来电话?
一个人再牛,在孩子老师面前就自动矮了下去。这不,朱沙沙如同接圣旨般,调整好声音,充满讨好。唐老师扑来一通紧急话语,惊得朱沙沙睁圆双眼,两珠子差点落地,她往嘴里抽着气,啊!?天啊!天啊!就这几个词重复着,完了以后,面色沉重,只听对方说话。到最后朱沙沙小声说,好,我一会给你电话。接着她喊起来,快给我拔针,我有急事。
朱沙沙快速下楼,在车上再给唐老师电话,她说,赶快封锁消息,我作为家长,真不想这个丑闻是出自你们学校,小孩子要晓得了,多丑啊。你们学校目前谁在管事?他在吗?我要跟他讲话。朱沙沙于是对这个人说,你目前要做的事,是找到你的上级主管领导,让宣传部出面,向各媒体打招呼,此新闻不能发布。我们报社的稿子,我先压着,但你们一定要尽快疏通好关系,与媒体打交道,私人了难,除非与关键人物很铁,要不然很难,即使有人口头承诺,说不采访不发稿,都有可能是假的,你一转背,报纸电视就把你想隐藏的全都说了。所以,你们必须走正规途径,让上级发出硬性通知,才能阻截这条新闻的发出。要快,等新闻发出去了,你做什么都被动了。
朱沙沙说完,自己都吓一跳,活脱脱成了一内鬼。从前碰到这类新闻,人便会像打了鸡血样,立马调兵遣将,定要采访到手。可是,今天,变了。不是自己的新闻立场变了,而是为了儿子不得不变。儿子眼前要上的小学,是全市顶尖的学校,离家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当初结婚选房,就想着孩子上学的事。这次为了虫虫进这个学校,几乎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关系,陪尽了笑脸,才把儿子办进去。
刚出医院门口,罗萝的电话就来了,太阳学校出大事了。朱沙沙开着车,耳朵上挂着蓝耳,没有跟着罗萝兴奋,只说知道了,谁去现场了?
我啊,这不一到现场,我就跟你报告。罗萝的语气里渗着重度亢奋,现场封锁了,我冒充小区居民才混进来,两具尸体刚抬走,还有警察在车库里,车子是辆灰色捷达,两个人赤身裸体,估计是在车里搞车震,累了,闭闭眼,想休息一会,不想这一睡,就睡到天堂里了。天这么热,车里开着空调,车库的卷门又放下了,肯定会一氧化碳中毒啊。今天上午10点多,校长的老婆去车库放东西,老公一夜未归,在车库里居然看见老公的车,而且还处在发动的状态,她把脸贴近玻璃窗,定睛一看,哎,就不要我说了,是何种滋味。刚刚在车库旁,听到她跟太阳学校的老师哭诉,说那个女老师嘴甜得很,每次碰到她,阿姨长阿姨短的,没想到是个妖孽。出事的女人,是他们学校临聘的,大概想转正吧。哎,这下好了,转到阴间去了。
好了,不要道听途说,什么事情一定要核实好。我到办公室了,有事及时汇报。
走进编辑部,时间已是中午十二点四十,她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份盒饭,是手下在报社食堂吃饭,顺便带的,部门所有记者如果不能在饭点赶回吃饭,打个招呼,便有人给你留饭。中午的这个时刻,不属上班时间,可有事的,不是在外采访,就是在电脑前写稿。没事的自然可以明正言顺地玩,他们七八个人围着茶几在玩干瞪眼,其实就是类似跑得快的扑克游戏,他们玩点小钱,一块钱一片纸。热衷玩干瞪眼的罗萝,每每吆喝,干瞪眼,一分钟学会三分钟盈利。刺激哦,钱快进快出。其实,玩干瞪眼是打发零碎时间的最好游戏。玩的时间可长可短,参与的人可多可少。因为他们偶尔空下来的时间,不是等领导看稿,就是有马上要去采访的可能,热线电话一打进来,采访新闻是他们的天职。所以,只要不是上班时间,朱沙沙从不说他们,干记者这一行,属高负荷职业,所承受的压力,一定要找个出口发泄。
朱沙沙看了上午记者的报题与采访行踪,又翻看了一下今日评报,便躺在自己格子间的沙发上休息,近来颈椎病发作,致使后脑勺、手臂、脖子,僵硬发麻,痛得钻心,医生说,少用电脑,可她所有的工作,都是通过电脑完成。痛得没法,她只能戴上塑胶围脖,看稿子。记者们刚开始见到时,大笑,朱头像个木乃伊。朱沙沙也不生气,自己也笑,到了这地步,很难注意形象了,只图最基本的,不痛不难受就好。
眼睛闭上了,脑袋里却涌进一幅幅淫秽画面,全是那个校长与女老师的,车库、汽车、裸体,以及被包尸布裹起,被人抬走,乐极生悲,他们是毫无知觉地走了,留下活着的人,面对流言蜚语,承受羞耻哀痛,特别是这种背叛,以绝决的姿态,惊天动地,公布于世。活着的人,除了心凉,便是欲哭无泪,天天在一起的人,原来还有这种面目,想要骂他,都已无济于事。朱沙沙想到自己的丈夫,不知道他在外边,是否也会与别人颠狂,不是东窗事发,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不知道,你依然视他为最亲近的家人,你还会与他平平静静地老去,这也是人生一世。
罗萝冲进来时,朱沙沙刚刚睡着,编辑部里不懂回避,除了喊声还有拍打,头,公安、学校都不接受采访,我只采访了邻里,可以做稿子不?
朱沙沙从沙发上坐起来,睡眼惺忪,望着罗萝,又把她的问话,踢回去,你说呢?她起身看到外边的大办室,格子间很空,只有几个人在敲打键盘。记者又跑出去了。热线记录显示:火烧钱了!城东解放路刘嗲嗲,中午做饭,用了凉台上闲置多年的炉子,不想老伴在炉子下的炉灰里埋了两万块钱,虽然老伴回来及时,钱还是烧得七零八落。所以打来热线电话,问怎么办?
热线来电显示有一大串,记者们肯定出去捕捉他们需要的信息。
罗萝在格子间敲打键盘。一定要阻截她正在写的这条新闻,朱沙沙想。直说,罗萝不肯,管朱沙沙的陶总,也会不肯。做新闻的,每次碰到这种事,都会莫名兴奋,这种稿子能迅速吸住众人的眼珠,越奇葩越反常理,就越能吸引注意力,获得新闻的眼珠效应。朱沙沙只是一个部室的小主任,在职责范围内阻止不了稿件刊出,她惟一能做的,只有通风报信,指导学校怎样掐住喉舌。
与学校临时负责人在微信上嘀来嘀去,傍晚的时候,那边说,已搞定。宣传部马上会通知所辖各媒体禁止刊登。于是,朱沙沙盯着桌上的电话。罗萝的稿子,已传进自己的稿库。此刻,她走动在格子间,脸上残留着兴奋,享受着奔波一天后的轻松。
时针己指向七点,朱沙沙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她直接电话过去,学校方面很肯定地说,搞定了,宣传部全面通知了。
朱沙沙决定不签稿库里罗萝的那条稿子,自己先回家。
家里,张姨正在喂妈妈,儿子虫虫趴在桌上,眼睛盯着动画片,也在一勺一勺地喂自己。你怎么又给她喂,医生说了,让她自己慢慢吃。朱沙沙凶巴巴地喊过去。妈妈表情淡漠地转过头,张姨讪讪的,才喂了一口,刚刚一直是她自已吃。说罢,起身给朱沙沙盛饭。妈妈用勺子把饭放到嘴里的过程,看着揪心,手颤颤抖抖,碗到嘴的距离,会让勺子里的饭菜撒了一身,放进嘴里的只有一点点。医生说,必须锻炼。妈妈系着围兜兜,一下一下的,认真进食。人真的是个圆,到最后,又回到起点。朱沙沙在虫虫旁边坐下,忍不住俯身过去,说,儿子今天乖不乖?妈妈抬眼望过来,呆呆的,慢腾腾地说,我也有儿子。朱沙沙没来得及回答,虫虫接话了,外婆的儿子在美国。有些笑意漾在那张痴呆的脸上,这种笑意像是人想象想出来的,因为瞬间又是漠然。妈妈的行为,大家都习惯了,朱沙沙吃着饭,问虫虫,你爸呢?去打个电话,要他回家吃饭。虫虫快速爬到沙发上,拿起坐机,叭叭叭按了两下,喂,爸爸,妈妈喊你回家吃饭。
朱沙沙冲过去,接过电话,那边闹哄哄的。又在喝酒?老公宋亮,嗯,嗯。
接着说,同学聚会,晚点回来。
哎,同学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你知不知道?朱沙沙气势汹汹。
吃过饭,朱沙沙带着儿子,扶着妈妈下了电梯。只要有时间,她都会牵着妈妈在院子里走两圈。在外边,妈妈的手,紧紧地拽着朱沙沙,她的手腕上时刻戴着一个蓝色箍子,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年龄、血型、联系人电话、家庭住址,妈妈有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妈妈70岁了,医生说她属老年性痴呆。
刚开始时,她把食品藏起来,用钥匙锁好,却总是怪儿子虫虫的保姆偷吃,最后钥匙又总找不到。有时,又问,我儿子呢,去哪了?朱沙沙的哥哥,从小就会读书,是妈妈的骄傲,国内读完名校,又在美国哥伦亚大学读博,最后留在那了。当时,朱沙沙在电话里把妈妈的举动,当笑话讲,可是哥哥却觉得大事不好,要朱沙沙赶紧带妈妈看医生。
朱沙沙的爸爸很早去世,哥哥又在国外,照顾妈妈是她不能推脱的责任。有的时候,她也会烦,说妈妈,你一直挂在嘴上,令你骄傲的儿子,怎么不来照顾你!从来就偏心,重男轻女,只晓得心痛你儿子,结果呢?儿子远在天边,照顾你的是我这个你不喜欢的女儿。说她的时候,妈妈对儿子已记不太清。哥哥去年回来过,妈妈对他表情淡漠,哥哥跟她说,我是你儿子,朱文啊。妈妈眼睛里装着怪异,扭头对着窗台上,一张哥哥小时候的照片,说,这才是我儿子呢,你不是。什么是生离死别,这便是生离,人是活生生的,可是她已离开了你,她的世界不但没有你,你还进去不了。
儿子在前边奔跑,跑一阵后,他又会停下来,等我们。妈妈的这个病,家族史是这个病的危险因素,患者的家属成员中患同样疾病者高于一般人群,特别是女性。所以,朱沙沙经常会假使以后,自己也患上了,想那个时候生活的场景,长大了的儿子,搀扶着苍老的自己。生命是在轮回中进行的,在这刻,朱沙沙又庆幸自己的后代还好是儿子,因为相对来说,这个病的遗传概率,男性很低。
回到家,朱沙沙与保姆一起服侍妈妈洗漱,陪她躺下,哄她入睡。刚躺下,她又要穿外出的衣服,说今天还没晒太阳的。朱沙沙哭笑不得,跟她说晒过了,今天你还没睡觉的,赶快睡吧。她将信将疑,躺在床上好一会才闭上眼睛。忙完一切,再上楼看管儿子。丈夫宋亮还未回,朱沙沙结婚晚,拖到三十五六才出嫁,自然只能嫁个二婚,宋亮与前妻有个女儿,这学期读高三,所以对女儿的关注较多,朱沙沙从不多说。尽父亲职责,是一个男人最应该做的。
早上醒来,朱沙沙陪着妈妈在楼顶的露台上,给花淋水,水桶与水瓢放在花钵前,三角梅、牵牛花、茉莉花、太阳花在这个露台上竞相争艳,这些花,在夏天的早上,是一定要把水喝足的。妈妈没生病之前,就爱打理这些花,病了,早上依然会记得淋花这件事。只是,在淋花时,边上一定要有人,一盆花淋了两瓢水,你不止制,她还会淋。所以,她浇花,没人指引,稍不注意,就会出乱子。露台上摆了桌椅,每天在规定的时间里,妈妈要在这晒几十分钟的太阳。人老了,身体里好像一不小心就会长霉菌,晒晒太阳,太阳可以杀死那些在体内张狂的细菌。
露台的四周用不锈钢围起,这对妈妈来说是安全的。这顶层的复式楼,朱沙沙是买不起的,哥哥出的钱,房子大,小家有私人空间,请的看护有房间,所以在照顾妈妈这件事上,宋亮从不多说。
丈夫一夜未归。电话打过去,一直是占线的状态。饭桌上,朱沙沙用手机连打了几次,结局同样。刚刚挂断呼叫,陶总的电话冲了进来,劈头就问,你怎么回事,昨天太阳学校的稿子,怎么没见报!声音大得手机像个扩音器。朱沙沙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只是用眼睛看着,让其哔哩叭啦地一顿乱叫,但朱沙沙明显怯了场。她额头冒汗,脑袋空空,等电话里的愤怒稍微停顿,朱沙沙才把电话放到耳边,说,昨天,宣传部控负办的人给我打了电话,说这个稿子一律不许发,所以,我就没有签发。
不说还好,一说肯定是讨骂,陶总又吼起来,你忘了我们的发稿程序,稿子除非我说,不发,才能撤!昨天,我为了躲他们,费尽心机,手机关了,办公室家里坐机,线都拔了,不想,所有的一切,都白费了,我们内部卡了壳,气死了,朱沙沙!平常你不二啊,这次你脑壳进水啦?
陶总发起脾气来,恨不得要骂你祖宗八代。朱沙沙的策略是不听,这刻,她把手机放在桌上,自己慢慢地喝粥。同时在心里默念,人的优雅关键在于控制自己的情绪,用嘴伤人,是愚蠢的行为。骂吧,骂吧,朱沙沙不怕凶的人,至少你知道他的态度,他对你的愤怒,你可以看得见。而朱沙沙最怕的一种人,看上去总是对你笑嘻嘻,背地里的刀子,能捅多深就有多深。所以,此刻,朱沙沙很平静,陶总的骂声,成了她就餐的背景音响。
一旁的妈妈,系着兜兜,在一勺一勺地喝粥,手机里突然吼了一声,吓得她拿勺子的手一晃,一碗小米粥倒在了身上。朱沙沙赶紧上前,取下她身上的兜兜,用湿毛巾擦拭,小米粥幸好不是很烫,可是黏黏糊糊的,朱沙沙弄了半天,发现妈妈脸上也粘了粥,用毛巾给她抹脸,可是嘴角又流出白色的涎,一边脸歪斜着。就这一瞬间,朱沙沙的眼睛模糊了,从前那么爱漂亮的妈妈,怎会想到会沦落到如今的模样,她自己失去了在意的能力,作为女儿也无能为力来改变,只能在一边看着,任由病情向前发展。人都要经历衰老,优雅地老去,是一种愿望,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想平淡却在不经意间惨淡,甚至惨不忍睹。泪水冲了出来,一滴一滴的,滴在妈妈脸上。妈妈仰着脸,很不解的样子。张姨送儿子去学校,来去只要十几分钟,这时她刚好进门,看见这场景,只是默默地找出一件干净的布兜兜,新盛一碗粥,劝朱沙沙不要急,快去上班,她会料理好。
去自己的办公室,朱沙沙绕道而行,生怕碰到陶总,却迎面撞上罗萝,她气冲冲的,横着眼睛,说,那个稿子为什么不发?陶总都在问。
朱沙沙从前都是一路向前冲,从不会为了什么,而扣发稿子。这次,因为儿子,她不想儿子一上学就得罪学校,更不想让儿子知道他的学校校长是这副德性。看着罗萝,朱沙沙故作镇定,并开始说鬼话。朱沙沙发现人心里一旦藏有私心,便开始鬼话连篇,不说都不行,就像被什么赶着,说出的话,自己都惊讶。此时,她大义凛然,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什么时候不高兴发这类稿件?是宣传部直接把电话打到我这,我还能发吗?
罗萝很生气,泪水挂在眼眶,她咬着唇,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写一条,毙一条!什么世道!
看到罗萝的泪,朱沙沙心里有些虚。当记者的,最在乎自己写的稿子是否能出来。朱沙沙有亏欠感,但她又没能力补偿她。
砰地一声,门渲泄出罗萝的愤怒。低头翻着当天报纸,全市只有对手媒体发出这个骇人听闻的事件,并且还放肆渲染,配了事发地点,从那个车库搬动包裹尸体的图片。朱沙沙盯着图片,发着呆,想这个平常的地方,怎会吞噬两条人命。人活在这个世上,处处皆是陷阱,只是肉眼看不到。或者真的是报应,自作孽,不可活?难怪经书上说,人在三界中,两眼所及,四面高墙,八方陷阱。
QQ群里滴滴响,朱沙沙看记者报题与他们报告的动向。从事新闻这一行,真的要有无穷的精力,记者无论写下多么好的新闻稿,可是“新闻一旦发稿,一切又回到起点,又要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下一分钟去,记者真的是永无宁日”。这是写《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对记者的描述。他是感同身受,因为他是记者出身的作家。朱沙沙有好多年没读过文学作品了,阅读是需要心境的,这种时光于她已是一种奢侈。
再看今日接进的热线,依然是一大群嗲嗲娭毑的投诉。这些永远是商场食品投拆、房屋漏雨墙壁开拆的投诉、邻居家装修声音太吵的投诉,城市亮化导致家里光线太强影响睡眠的投诉,安置房交了钱还没通电通水的投诉等等。跑热线的记者,一拨又一拨,虽然新手多,但跑了几回,就成了老麻雀。哪里可以跑,哪里不跑,心里明镜似的。比如瑞祥百货的投诉,线索报上来,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记者像睡着了一样,不管多大的事,没一个记者出声。记者明白,写也是白写,瑞祥百贺是本报的发行大户广告大户,还有些特殊的关系,写的稿子永远都会夭折。而房屋的投诉,这些记者一定会问清是哪个房产商开发的,如果是我们的广告客户,小记们便不予理会。因为随你费了多大的劲,自己写的稿子,有用时,还可变为他们谈判的筹码,但最终的命运是被了难了。小记在很多时候被当枪使。现在的社会,谁能不为五斗米折腰?陶渊明早消失了。堂堂一家报社是如此,各行各界亦是如此。很多年轻人,喊着口号为新闻理想,走进报社,没两年,全变了。客观、公正、真实的新闻理念,会此一时彼一时,会有时坚持有时丢弃,这中间当然是利益左右。当然,朱沙沙明白,她部里的小记们,没这个能耐。除了广告与人事权,发稿权是报社最大的隐形权力,对外,决定着批评与表扬或是正面与负面的传达。传送与否,学问很大。对内它关系到小记们的饭碗,也就是他们的业绩,业绩便是奖金。一条稿子,明明不错,可是发稿部门说,不行。两天的奔跑四处的调查,最后的结果,像这两天没存在过,只有你的辛苦与劳累,深深印在身体里。
罗萝一直在耿耿于怀,心里极其不高兴。早两天,一条采访完全到位的热线投诉稿子,被编辑毙了,说的理由令人笑掉大牙。朱沙沙至今留着她的这条稿子,不为别的,只想平常老总一天到晚批评热线跑得不好,那么多关系客户,限制不说,跑到好稿子,当事双方都采访到了,并在文本中都有体现。小编一句话,分分秒秒,就可扼杀你所有劳动。
朱沙沙也很生气。找到老总,居然只是一句“没版面”就打发掉你。这样的事很多,朱沙沙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她明白,当你想申张正义主持公道时,首先你要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如果没有,你去多嘴,不但没有帮上忙,反而伤了自己,最终你会被别人清除掉。生存让很多人学会沉默。有的时候,越争辩,便会越被动。跑在一线的记者,累死累活,都不如坐在家里编稿的。风水轮转,或是因人而异,谁强势,谁主管的部门便能强势,当然这个强势,并不是通过工作争取得来,而是仰仗着一种势力,你背后有人为你说话。朱沙沙曾经主管过编辑部门,那个时候的老总重视跑线记者,对编辑左挑右拣的。稿子没选好。漏稿。版面不漂亮。活动搞得少。同时兼做的专刊,热点抓得不准,采访不到位。骂声不断。朱沙沙只好转到民生热线部,不久,报社来了一位新老总,进行改革,增强编辑力量,做编辑的,只做编辑,不用写稿,不用画版,还有专业的美编。转脸,编辑个个牛逼得要死。记者写个好稿,做编辑的,可以五六个人受到褒奖。也不知在何时,朱沙沙手机上收到这样一条短信:从前,天是蓝的,地是绿的,体育版上有球评的;从前,水是清的,风是柔的,娱乐版上亮观点的;从前当编,自己写稿自己画版,活动一大堆,天天骂得像孙子;如今,风转了,水动了,小编狠拽了,不要活动,不要写稿,编稿画版是专人,天天夸得像孙子。
这是在控诉,像部血泪史。朱沙沙只怪自己背,但却觉得对不起大家。过去的同事,有负气离开的,并宣言:绝不回头!前面随便吧!水深火热之中的朱沙沙,有几次也想辞职。可是,家里有母亲要服侍,膝下有儿子要爱抚,丈夫又是不能全完依靠的那种,于是,只能漠然低眉,让眼睛看不见很多正在发生的事。
窗帘只拉上一半,另一半的窗是开着,太阳从那直射进来,热浪也跟着滚滚而来,朱沙沙的颈椎只要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后脑勺至颈脖子便会跳起来痛,有股气,这气带着痛,在血管里四处穿梭,痛得你毫无防备。她情愿自己臭汗淋漓,也拒绝空调,这与意志无关,她只是想自己接近正常状态,风池穴不要发热发麻,脖子不要僵硬,痛元素不要在头部活跃。约好上午十点半去医院理疗,朱沙沙端起桌上的茶,咕咚几口,欲起身出门。
手里的手机响了,老公宋亮急促呼喊,沙沙,快救我!朱沙沙感觉拿手机的手烫了一下,她捻紧手机,往里边也喊起来,你在哪?抽什么风?
在明月湖公安分局,昨晚,在宾馆看同学扳坨子,被带进来了。
啊!?聚众赌博!怎么不是嫖?嫖还能证明你有泡!朱沙沙气一来,哪样恶毒,就拣哪样骂,而且越骂越起劲。正在她唾沫星子四处乱飞时,里边就传出一种例行公务的声音,家属吗?带五千元罚金来,领人。
涌在心口的恶气,猛然呛住,要说的话一下散落。朱沙沙失语了,呆愣愣的,望着手里的电话。
她与晚报跑政法线的记者赶到明月湖公安分局,宋亮蓬头垢面,两眼通红。朱沙沙强忍怒火,也不搭理他,随着记者上下跑动,四处陪送笑脸,只可惜她这张笑脸不妩媚,也不权贵,所以,分局局长的表情寡淡。记者跟他小声嘀咕后,他才看着朱沙沙说,对不住啊,没想到是你老公,我们马上放人。不过,我与你们陶总很熟,你要他给我一个电话。朱沙沙愣在那。她不想把事情搞大,更不想要领导知道,她舔了舔嘴唇,说陶总出国了,不方便接电话。局长抬了抬眼皮,沉吟片刻,居然笑了下,那笑在朱沙沙眼里是皮笑肉不笑。果然,听见他说,那就要你们另一个老总来个电话。
办公室里只剩下局长翻报纸的声音,朱沙沙看到记者举着手机,向她眨着眼睛。她晓得他的意思,但是她听见愤怒在血液里奔流,她起身走了出去。办事,就是图个面子,朱主任别想太多,随便哪个老总打个电话,让他们帮个忙,真的没什么。记者的劝导一直跟在朱沙沙身后絮叨。一方面,在朱沙沙身体的某个角落,有人怒吼,牛逼什么,你有牛逼的资本吗?你猪啊!
在走廊尽头,朱沙沙被对面射过的强光撕裂着。一直尾随其后的记者,在朱沙沙转身的那刻,被她呆痴淡漠的面容吓得连退几步,那神情活脱脱的,就像他在精神病院采访,见到的精神分裂者,目光涣散,表情游离。
就在记者发愣时,朱沙沙举起手,在他面前晃,说,你干嘛?你说晏总在吗?平日里她与晏总私交还不错,她搜索了半天,想想只有他。说着便把电话拨过去,说晏总,家里出了点事,想请你帮个忙。在电话里,明明听到晏总喂了一声,此时却异常安静,有那么点如临大敌的味道。朱沙沙吞吞吐吐又说了一通,晏总突然爆笑,就这破事?你吓得这样?你要那个鸟局长接电话!
朱沙沙举起电话,屁颠屁颠地跑到局长面前,说我们报社主管网络的老总,晏总的电话。于是,嘻嘻哈哈的问候与恭维,充斥在空气里,人活着就是个面子,有了面子,有些事情就不是事情。他们通话愉快,关于宋亮的事,提都没提,电话就结束了。朱沙沙看到了自己的卑微,某些场合,没有张口的权力,就像刚才,张口了,却等同没张口。
宋亮一上车,便歪着头睡过去。朱沙沙说什么,在这时都成噪音,此时,她也没得力气说,她的头开始剧痛,右边太阳穴直至耳根,还有颈脖子里,扯动着几根痛筋,抽风似的,有把尖刀随时在刺,刺进去的刀尖,时深时浅,却刀刀要命。朱沙沙把宋亮送回家,自己赶去医院做颈椎理疗。疼痛的时候,人就不会去关心疼痛以外的事,她只想着,如何不痛。不痛了,什么都好。
火急火燎地坐到电动牵引椅上,两条宽布带,纵横交错,托起下巴,拉起脖子往上扯。机器哧哧地转动,朱沙沙心里发怵,不自觉地喊起来,可以啦,可以啦。哧的响声,没有因为她的喊声而停止,技师已调试好了,到时自然会停。这次拉得有点猛,脖子伸得不能再伸,仿佛听见骨结剥离筋肉的声音。朱沙沙嘟着嘴,屏住气息,用眼睛寻找她熟悉的胡医生。眼睛的巡视,让她猛然间渗出一身冷汗。这下真的明白什么是自投罗网送肉上砧板。朱沙沙躲了一上午,居然在这里,撞到陶总。陶总正吊着脖子,他圆鼓鼓的眼睛,让朱沙沙以为见到了鬼。也只是瞬间的事,朱沙沙脸上的肌肉居然从嘴角两边夸张地拉起向上的弧度,大声说,这么巧,陶总的颈椎也不舒服?
陶总轻轻地嗯了两声,拿起搁在边上的报纸,挡住了朱沙沙的视线。吊脖子的样子毕竟狼狈。报纸是省城的都市报,学校的那起桃色新闻,正入眼帘。朱沙沙闭上眼睛,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想封杀,杀不住的。自己真的做了件傻事,弄得里外不是人。
眼睛闭上还真好,不用跟人打招呼,也不用担心对方说什么。眼睛闭着,像关上了一扇门,当然,耳朵还是听得真切,陶总那边,技师给他松牵引的哧哧声,他走向按摩床的脚步声,以及与医生的闲聊,都传进朱沙沙的耳朵里。通过声音,可以判断,陶总目前与她的距离有几张床远。朱沙沙喷出一口恶气,眼睛微微打开一条缝,已无法找到陶总了。床上的人,全趴着,盖了层白布,边上的医生以各式姿态捏拿着一具具身体,在他们的手里只有大小不同的骨骼与筋络,以及不太顺畅的气结,气结在手指的拔动下,发出疲惫的呻吟。
中午,处理完部分稿件,便躺在沙发上休息。空调关着,臭汗淋漓。颈椎病在夏天,一遇冷空调,痛神经立马活跃,几近亢奋,举着刀子,四处乱窜。朱沙沙领教过,所以不敢招惹。试着去承受,也就真的能承受,比如眼前的热。困。困。除了睡眠,还是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呼喊。沉沉的,仿佛陷了进去。可是又有些虚幻,居然能看见周围的场景,一些走动的人。醒来,有种意识强迫自己,可是眼皮沉重,抬不起!醒来,有人找,可是上下眼皮粘住了,睁不开!
怎么办?怎么办?朱沙沙急得团团转。她用手指粗野地抠进眼皮,狠劲地扳,扳开一条缝,手一松,眼睛又闭上了。想睡啊,真的想睡。
朱!朱!朱!你在干嘛?罗萝沙罐子嗓门让蜷缩在沙发上的朱沙沙吓得一弹,她看见部室里三个记者,正俯身看着她,她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看了一眼形同虚设的门,很是恼怒。
头!头!头!你睡觉的样子好吓人,你居然睁着眼睛睡,表情龇牙咧嘴,苦大仇深,我给你录像了,不信,你看看。罗萝举着手机,要给朱沙沙看。
朱沙沙拂过手去,一脸严肃,什么事?她不想看也不会去看。她的睡相,老公宋亮曾经笑过她好多次,也给她录过像,所以她只用眼睛定定地望着罗萝。
这眼神,让罗萝收住了正要放肆的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说,刚刚有人报料,在明月区清水镇的下塘村有人在偷偷炼地沟油。
赶快去呀。朱沙沙皱起眉,拍打着沙发。
想去啊,没车,人家报料人愿意带路,总不能打公共汽车吧?而且公共汽车不通村里,叫的士吧,人家有可能不愿去,因为没回头客,还有我们回来,也搭不上车。罗萝噼哩叭啦,倒着苦水。
新闻热线车呢?
去青县了,那里起山火,有个消防武警战士好像牺牲了,要深入采访,一时回不来。头,怎么办,这边也紧急,我们没车,报料人就不带路了。
朱沙沙知道罗萝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就是想要自己开车送他们去采访。想着自己确实有些对不住她,加之也承诺过,有紧急采访,她愿意做各位记者的司机。
朱沙沙起身,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咚几口,说,那就走吧。
车子进入环线,拐向清水镇,一路的绿意滋润着眼睛,车上除了罗萝与一位摄影记者外,还有报料人。报料人是位大姐,姓王,大家叫她王姐。快进村时,王姐指着摄影记者,说,等会要他先下车,他太打眼了,身上背这么多东西,一看就像个记者。车子驶进弯弯曲曲的砂石路,她指着对面山窝子里的一栋房子,说,就是那,停车,要他先下去。摄影记者极不情愿,但却无他法。车子往前开,王姐说,你们把车开到我家坪里,假装是我城里的亲戚,我不想让别人晓得,是我把记者喊过来的。你们先在我家喝一杯茶,然后提上菜篮子,去我家菜园摘菜,我家菜土与那个炼油作坊不远,站在土堆上,可以望得清清楚楚。
在一个坡原上,几块菜地上长着辣椒、茄子、白菜、毛豆、番茄,搭起的棚架上挂着豆角、丝瓜、苦瓜、冬瓜、葫芦,朱沙沙在菜棚边,指着豆角对王姐说,我们真的可以摘。王姐笑起来,当然可以,你们想要,还可以带回去。朱沙沙用一脸怀疑的神情,看了看罗萝,然后伸手去摘。罗萝不感兴趣,她对王姐说,那个炼油作坊在哪?
绕过这片菜地,站在了山坡上,风呼呼地从山那边吹来,风像是有重量,重量里含有气味,闻着怪怪的。朱沙沙耸了耸鼻子,馊馊的臭臭的,再迎风吹拂,又是腻腻的油油的,馊味臭味扑面而来,朱沙沙捂住鼻子。王姐说,这个时候炼油的主人不在,他们一般白天都不在,只有等池子里的潲水油装满了以后,在晚上,村子里的人都睡觉了,才燃起锅炉炼油,炼好后,把油装进铁筒,连夜运走。
王姐引着朱沙沙罗萝往那栋农舍走。炼油的人是你们村里的吗?罗萝开始盘问。
不是的。我们都不认得,这个房子是我屋里下边陈姐家的,她男人前年走了,山上的房子是她家的老屋,从前一直空着。现在她把老屋出租,房子在山里,能租到钱,她才不管租房人租着房子干什么。
透过木窗,可以清楚地看见里屋。有个小型锅炉架在堂屋里,垃圾满地。王姐说,臭水管子埋在地里了,炼油的臭水从这里排出,我带你们去后山,看看就晓得了。
房子坐在山里,三面环山,山上除了几十棵竹子外,山坡上就单一地长着茶籽树,在一块畦地里,却有十几蔸茶籽树叶子枯黄,成了整块绿色中的斑点。这些树的死,是被树下土壤恶臭油渍淫浸所致,而这些油渍来自一个隐形的管道,这管道从黄土中露出,污迹斑斑。
摄影记者这时已赶到,对着树与排污管道啪啪地按快门。此处山上的茶籽树长得有气无力,看上去少了苍翠与油亮。
没人管?茶树的主人不投诉?你看看这山坡上的茶树,明显的,长得没那么精神,罗萝挑起话题。
王姐扯起嘴角,极不情愿地笑了一下,村干部是外边派来的,对村里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茶树的主人只要有钱赔他,他无所谓。炼油的人出手阔绰,每棵树,赔一千块,你说,他还会说吗?这个炼油的人,还经常给附近的村民发烟呢,都是白沙烟,村里都说他好,合适,大方。
我本来也不想管,但是每到他们晚上炼油的时候,臭味就飘到我家,硬是把一家人从梦里熏醒,那个臭啊,比大粪臭上十倍,一家人被这气味弄得睡不着,烦躁死了。还有,我家菜地里长出来的菜,从今年开始,味道都是怪怪的,反正就是不好吃了。我家的土看上去没有污染到,可是我女儿说,源源不断的气味吹过来,蔬菜在每天的一呼一吸间,便把那臭味融进去了,所以很难吃了。
王姐说,有一次,我在自家菜地里遇见炼油的两个男人,跟他们说,你们炼的油,这么臭,怎么能吃?那两个男人,盯着我看了好久,眼睛里射出的光,好像有毒,张口凶巴巴的,说,谁说我们炼的油吃啊,我们炼的是工业用油。说着还回过头来威胁我,说,你不懂,莫乱讲。
我又不傻,不晓得他们炼的油有毒。从今年热天起,我家菜地边的蓄水池里的水都变得黄黄的,从前除非暴雨后,水才是黄的,可现在不下雨,水也是黄的。我把这个事报告给村干部,可是村干部根本不鸟起,还说,反正要征地了,我们也住不长久了,管他呢。
罗萝这时像被点到穴位,突然瞳孔放大,还闪过几道亮光,她兴奋地追问,说这话的村干部叫什么?
不止一个村干部这么说,他们都这么说,目前他们只是配合上边做好征地拆迁的事,村里的土地污染了,水质变了,好像都不放在心上。
王姐带着他们转到这栋房子的西南角,一股恶臭猛扑过来,朱沙沙的胃有排山倒海的架势,她再次捂住鼻子,眼睛惊恐地看向周围。
看到没,这个池子,就是潲水油。王姐喊着。一块水泥板下,很多苍蝇正嗡嗡地忙碌,朱沙沙跑开,干呕起来,在呕吐的时候,她看到罗萝居然没捂鼻子,只是皱着眉头,扯着摄影记者要他多几个角度拍片。朱沙沙有些惭愧,自己真不如罗萝,她是个好记者。
原路返回时,罗萝显得很兴奋,她说可以写两个稿子。一个就事写事,写她看到的听到的。但由头还要等,等哪天他们晚上炼地沟油的时候,我还要潜入村里,当然要叫上食品安全的,稳妥一点话,还要叫上公安,来抓个现场。会是个好的特写喔。这个王姐说了,到时她会打电话,也就这几天,因为池子里的潲水子快满了,满了就会炼。而罗萝最感兴趣的是,她想写这个事件后续深度报道,征收的土地正在被污染,却无人监管。而土地、水质一旦污染了,却是很多年都治理不回来的。这是个盲区。什么要金山银山,也要青山绿水,就成了狗屁口号了。在采访中,已碰到几个这样的案例,很多污染严重的作坊,都偷偷躲到已被征地折迁的村庄,这里的人们从上到下都无暇顾及新近驻入的小作坊,这些作坊好的是做米粉、豆腐的,恐怖的是炼地沟油的、做印染的,这种作坊不但排污水,还散发出有毒的气味。
记者真的很辛苦,可是找到了好的线索与题材,又会开心快乐。朱沙沙经常对记者们说,只有你到了现场,肯动脑子,思考选题,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就会降临。罗萝的笑脸在暮色中,成了朱沙沙心里的亮色,她踩着油门,突然说,罗萝,我请你们吃饭,地点由你们点,但是不能下手太狠。
罗萝的笑更加放肆,她砸巴着嘴巴,不知好歹地嚷起来,可以叫上部室的弟兄不?这个时候,编辑部里肯定还有人在赶稿子。朱沙沙还没回答,罗萝已把电话打过去,朱沙沙知道她就是想要自己出点血。
在报社边上桂林人的一个包厢里,大家举杯小酌,一群嘴上没毛的小伙子埋头啃吃,偶尔在罗萝的吆喝下,敬头,感谢头。朱沙沙郁闷死了,自己真没姓好,把姓加在前边,一喊就是朱头,像是在骂自己。所以,他们有时改喊她沙头,但听上去,更不像话,谐音像杀头!杀头!喊得血淋淋。所以,慢慢的,他们喊朱沙沙只一个字一个字地喊,朱,朱,朱。头,头,头。人在一起久了,是会有亲人的感觉,大家朝夕相处,你喊什么都不重要了,朱沙沙随着他们。
朱沙沙的电话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她又重复着她的话,你怎么还不回家?朱沙沙在嘴前竖起食指,示意大家安静。她要哄妈妈。她清了清嗓子,轻声细语的,温顺乖巧得完全是另一副模样,说,快了,快了,就到楼下了,你赶快吃饭吧。放下电话,全桌的人都望着她笑,说,头是这世上最大的骗子,每天要骗妈妈好多回。而朱沙沙骗妈妈说的最多的话,是快了快了,就到家了,在楼下哩。因为,妈妈转眼就忘了几分钟前的事,她只是习惯使然,天一黑,就要找女儿。妈妈的电话,不管何时,总是问你怎么还不回家。而朱沙沙不管身在何处,正在干嘛,接到妈妈的电话,便会温和耐心地跟她说,就快了,就到家了。妈妈的情绪在那刻得到安抚,心境遂平和起来,眼里又只有面前的一刻。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不到。妈妈清醒时,最喜欢说这句大白话。当晏总打来电话,要朱沙沙撤条稿子,就是罗萝好不容易做下的关于征收的土地正在被污染的深度调查。朱沙沙听明白晏总的意图,自己再张嘴时,竟发不出声来,她连咳了好多下,最后不得不陪着干巴巴的笑,很为难地说,晏总啊,稿子已传到陶总那了,这个时候,我已没有权限撤稿了。
你不知道说,稿子采访不到位?必须撤下!晏总咄咄逼人。
我如果这样说,那记者会造反的。朱沙沙申辩。
呵呵,呵呵,你这主任,是怎么当的?晏总冷冷地笑着,你们这个稿子负面太多,会得罪很多部门,我们现在办报的宗旨是搞好服务,去惹那么事,干嘛?
也不是啊,我们把问题摆出来,是为了更好的服务。朱沙沙还在申辩。
呵呵,呵呵。晏总还是用那没有温度的笑在回应。
难道欠人家的,总是要还的?朱沙沙想起上次为宋亮的事,晏总的那个电话。早就要还他一个人情,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是要以这种方式来还。如果真这样,她不仅又一次对不起罗萝,还彻底摧毁了她的职业底线。新闻的尊严也在这刻被击碎。
耳朵里,朱沙沙又一次听到晏总的呵呵,他说,我可以找陶总把这个事搞定,可是,我不想找他,我想让你把这个事情搞定,你会有办法的。
朱沙沙欲哭无泪,只是狠咬着嘴唇,呆望着临街玻璃窗上一层又一层扑过来的雨水,想起一位离世媒体人在他的微博上,写下的最后一句话:这乱世一样的雨天。
累。真的很累。朱沙沙想辞职。想起昨天,哥哥从美国打来电话,听他列行公事一般的问候,然后提出诸多对妈妈的病照顾的建议,她突然对着电话吼起来,你说得容易,要不你回来照顾吧,她都不记得有儿子了。一直以来,妈妈重男轻女,把你当宝贝,结果呢,你一走了之,在任何一个具体的时刻,都是我这个她不怎么待见的女儿在边上处理。你要么就亲力亲为,要么就不要指手划脚……都不记得,那火是怎样冒出来的,吼得电话那边一阵寂静。朱沙沙在那刻,也吓了一跳,她只是看着电话,寂静抓在她手里,越过千山万水,她无法想象哥哥在那边的心境,反正她终于把她憋在心里的话吼出来了。
可是,今天她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大办公室里每个记者的行动,她尽收眼底,她看到罗萝正夹着电话与人嘻嘻哈哈,双手却在敲打键盘,好像在百度一个东东。罗萝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心细着,与人聊天,常常能在不经意捕捉到她需要的信息。想这次假若又毙了她的稿子,她肯定会拍屁股走人,丢下一句,这是他妈的什么报纸。
其实,纸质媒体到底有没有未来,朱沙沙心里是没底的。全中国都刮起了一股旋风,都在唱衰纸质媒体,而且时不时的,从北京、上海、深圳等地传来曾经红极一时的纸质媒体休刊停刊。原因无外乎是在新媒体的挤压下,广告逐年下滑,入不敷出,内部管理上,高层无法把握现有的局面。有一点,最重要的是,同城同质的纸媒太多,竞争之下,自然会有淘汰。所以,高质量的新闻产品,仍是占领市场的“核武”。
朱沙沙不想罗萝走,所以绝对不能撤下那条稿子,她再次转身,望着玻璃窗上倾泻而下的雨水,与九楼下边杂乱的街道,她有种飞奔而去的冲动。
没有人能看见她的冲动,大家能看见的,是她静静地坐在那,一口又一口地喝着像浓汤样的金骏眉。
南方的秋天,一直像夏天一样炎热与喧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通常会忽略季节,当然季节终归会让你记起。昨天还穿着短袖,一阵风雨猛扑过来,直接降温十几二十度,人们于是由夏装改换成冬装,应验了如今是个什么都可以省略的时代。
办公室里,昨天还吹着冷空调,今天却换成暖气,透过玻璃望去,仍有一些毛头小伙子黄毛丫头穿着夏装,在瑟瑟发抖。这群年轻人,工作没得话说,却不晓得怎样应对生活。
编辑部咳嗽、发热现象此起彼伏,一段时间后,季节不可逆转地进入冬季。太阳照样出来,只是没了从前的热度,风儿吹来,寒意深深。记者们突然就倦了,喊着要出去放松,喊的人多了,朱沙沙便觉得是欠了他们的。于是,不得不盘算着部里的一点点经费,远的地方没钱也没时间,去附近农庄撒撒野,勉强能应付。
编辑部倾巢而出,是件打眼的事,不出事可以,一旦有事,朱沙沙便会吃不了兜着走。虽然只是出城,但还是要慎重从事,接听热线的小旷把热线移到手机上,一有电话进来,就把内容传到QQ上,再由待在编辑部值班的两员干将,传到内网上。热线车,停在报社等候值班的记者。朱沙沙租了一台中巴车,停在距离报社三百米远的马路上,十几名记者与他们各自的朋友,隐蔽地上车,这次活动,朱沙沙允许他们带家属,当然男女朋友都算。在一起玩,就图个热闹。一起去的,还有三四台私车。
沿着江堤,向南。一边是宽阔的江面,一边是农舍与菜地,菜地上的油菜、青菜、快菜、芹菜、大蒜、莜麦菜、芫荽菜,雪里蕻、芥兰头、红白萝卜、红白菜苔,这个季节的蔬菜,在冬日的夕阳下,吹着河风,静静地舒展姿容。朱沙沙放下车窗,让阳光亲吻,让河风吹拂,让蔬菜的气味钻入鼻孔,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与后坐的罗萝说,我们还是要出来,偶尔忘记工作,心情才会好。话还没落下,车子就踩了刹车,抬头看前方,不宽的沿江路上,已停了一长溜。
罗萝下车伸展手脚,跑到前边去打探。看架势是一时走不了,朱沙沙关上车窗,熄了火,也下了车。一位记者跑过来,说出车祸了,一骑自行车的撞到正在行驶的轿车上,头着地。很惨。朱沙沙跟在罗萝后边,向前跑。在一个岔路口,一辆灰色的起亚卧车靠右停着,左边的车灯处陷进很深,左前叶也大片瘪进去,地上漏着液体。在它的左前方两米左右的地方,扑伏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在男子的右边,一辆山地车,轮胎飞走了,钢架扭曲成麻花状。男子的脸伏在地上,手指微微抽搐,身体完全贴在路面,呈瘫软的状态。这个时候,谁都不敢去动他。交通事故中,不去移动与触碰倒地伤者,这是常识。起亚车主很慌乱,他单脚跪在地上,俯身低头安抚伤者,低声说,师傅,你挺住,救护车就来了。车主二十几岁,一脸惊慌,眼神里装着善良。罗萝冲上去,问,打了120没?小伙子看着她点着头。罗萝又问,110呢?小伙子还是点着头。说时迟,那时快,摄影记者已背着他的机器开始啪啪地拍照。
从车上下来,河风徐徐,风儿带着刀子,刮得人皮肤生痛牙齿寒颤。朱沙沙盯着倒在地上人,看着他头部渗出黑红色的血,在地面蔓延。旁观者的无能为力,急得朱沙沙跺起脚,不知怎么办,只能拿起手机,又一次拨打120急救电话,大喊快点,快点,并强调自己在现场,是报社记者。生命在这一刻,脆弱得如同一丝气息,气息暖暖的,生命便会暖暖的,气息凉了的,生命便会在眨眼间飘走了,想找也找不回。
罗萝开始掏出纸与笔,对起亚车主进行采访。记者很多时候是冷漠与可耻的。可以理解,很多人不喜欢记者,可是这是记者的职业要求。第一时间采访,第一时间写稿,第一时间传送。朱沙沙默默地注视着站在夕阳里的罗萝,车主指着由北往南路右边的一条小路,估计是说,骑山地车的男子,从这条路上冲上来,冲到了正在由南向北行驶的起亚车上。他向罗萝比划着,朱沙沙听不到他说的话,只能听见河风在耳畔呼呼作响。地上的血在凝固,又像在往地里渗,朱沙沙蹲下去,轻声对伤者说,不要怕,救护车来了,医生到了,你一定要坚持,马上就好了。
老天仿佛真的听到了朱沙沙说的话。救护车的警报声,从北边的道路上由远而近,紧接着,处理交通事故的122车也赶来。揪起的心,在见到他们时,便松了下来。看医护人员止血、包扎伤口,移动伤者,抬起他,放进救护车,接着呼啸而去,心就踏实了。这条命有救了。122的交警,拍照,测量、问话,另有一位交警做交通疏导。朱沙沙要回到车上去,罗萝与摄影记者留下采访,已打过电话,热线新闻车马上赶来接他们,回报社写稿处理图片。做记者的就是随时随地准备战斗,随时改变已定的行程。
大部队继续向南,沿途的风景依旧,深蓝色的河水,迂缓宁静,弧度肥美。村野农舍在大片菜地里起起落落。一条鼻直的道,开得人有打盹的欲望,车上少了罗萝,热闹的元素也少了许多。也就在朱沙沙连连哈欠时,前边带路的车拐进一黄泥小路,弯弯曲曲,边上的景致大多是山丘,偶尔会有山塘、农田、菜地、水渠点缀,再穿过一片林区,车子开到一个叫金色山谷的农庄。车窗早就被人打开了,风儿带着雾气,带着树木味,湿湿地扑过来,坐在后座上的人,对着边上的山林嗷嗷直叫,其实,前面与后面车上的人都在叫,人一高兴,最直接的表达就是高声喊叫。
站在山谷里,望四面的山,夕阳的余晖像金子样铺在了山坡上,一层一层的,眼睛眨一下,颜色就变一下,人动一下,那颜色又变一下。黄的、红的、绿的树林里穿梭着细碎的山风,枝蔓摇动中,那些颜色变幻无穷。仰着头,像是在看一个万花筒。有记者往前冲,那里有几匹膘悍的白马在马场里悠闲地吃草。冲过去的,不等工作人员过来帮忙,鬼崽子们,每人手里拽住一匹马,姿式怪异地往上爬。没抢到马的,便使坏,狠劲去拍马屁股。这些马早皮了,只是抬了抬马蹄,甩了甩尾巴,又低着头,吃着地上点点干草星子。马儿对人提不起兴致,训马师发给他们一根马鞭,要他们抽下去,可是几鞭下去,马儿根本不理会,只是慢慢地跟着前边的马儿晃,比坐轿子还慢。草原上的马,来到南方,性情大变,奔跑的基因基本丧失。
无趣。无趣。在一旁看的人嘿嘿怪笑。笑过之后,这群人倒像野马,横冲直闯,进了种植草莓的大棚,狼狗穷凶恶极地扑过来,幸好有铁链子锁着。草莓的芬香让他们忽视狗吠,伸手就去摘鲜红的果实,女生吃之前,会放在鼻前嗅,散发出的香甜,让肌肤的毛孔唰唰地立起来,像禾苗贪吸阳光雨露。嘴里吃着,手也不空闲,几乎所有的人,都拿着手机给草莓给自己给同事拍照,然后滴滴哒哒的微信。
快吃吧,别磨叽了,等一会,就吃不到了,这里只给你们在大棚几分钟的时间。说话间,接线员小旷又往嘴里塞进一草莓。
一蔸一蔸的绿藤,叶子宽阔,分枝茂密,从蔸缝里长出一根根的青藤,尾端或白或青或红,白的是花骨朵,青的是还没熟的果实,红的自然是熟了的果实,果实沉沉的,匍匐在泥土上。进来之前,看到大棚外挂着无公害草莓,想必是里边没有灰尘,泥土都塑封了,所以长出来的草莓是落在塑料薄膜上,没粘一点尘土。朱沙沙吃的时候,心里想着长出来的草莓也许真正落在泥土上,反倒更无公害,因为塑料薄膜是化学制品。什么是无公害食物呢?来不及细想,管理人员果真来赶人了,他们说,草莓是要在中午采摘,傍晚采摘,会影响下一轮草莓的生长,这个时候,让你们进大棚,已经是给你们特殊化了。
于是一群人又冲进磨菇棚里,里边很湿,又热又闷,一坎一坎的土堆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奇的是,赫红色的磨菇撑开稻草,肉砣砣的,蹦了出来。这些根本就不爱厨艺不爱食材的人,突然有了童心,忍不住伸手去采摘,把磨菇从覆盖着稻草的泥土里掐出来时,在这瞬间,所有的人眼里居然放出亮光。有人递过一竹篮,在寻找中,采到一个磨菇,类似寻到宝,快乐在心间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当然,把戏不能久玩,棚内湿热的空气,窒息着呼吸,没几分钟,他们不要人催,便自己跑了出来。回头看,里边有工作人员还在采摘,她们以每天采摘多少斤算工钱,多采多得。小记们摇头,这钱,赚得不容易。
从大棚里出来,胸闷心慌,朱沙沙走进了山边的葡萄园。葡萄园正是休眠期,边上的沟壕里已施足基肥,剪过枝,清扫过落叶,给躲在泥土的虫子撒过药,清园后,干净得近乎荒凉,除了泥土,只有光秃秃的藤蔓,攀爬在也是光秃秃的水泥架上,但看上去是有心机的,像在卧薪尝胆。朱沙沙奇怪自己的想法,所以一个人坐在水泥墩上,对着寒风,张开嘴傻笑。好像只要一眨眼,又可回到夏天,还是这个地方,眼里涂上绿色,还有紫红紫黑,葡萄藤下因硕果累累而燕语莺声,记者们带来读者,品尝葡萄的撇叽声,仿佛还在山谷里回荡。那是她来民生部组织的第一场活动。
晚餐的时候,罗萝他们赶到了。桌上除了肉类,所有的菜都是当季的,而且是农庄自产的,当然重头菜是磨菇,磨菇炒肉,磨菇肉汤,红烧磨菇等等,农庄自酿的葡萄酒随你喝,鬼崽子们搞酒搞疯了。朱沙沙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唱起了歌,妈妈催她回家了。她拿着手机,站到外边,对着天空轻声细语,我就回来了,你先吃饭,我都进小区大门了。朱沙沙听到儿子虫虫的嬉闹声,好像正在学动画片里的某种语气对话,她握着电话,迟迟不舍结束通话。
头,不好了,有热线打来爆料,说蓝山县煤矿爆炸!小旷的声音先人过来。
朱沙沙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也叫度假,一件事接一件事。所幸的是,记者们分工明确,是你的线,刀山火海,不管何时何地,你都得往前冲。更何况,类似矿难的负面报道,稿子写完了,最终的命运多是见不了报的。可是作为记者,只能是时刻准备出发,准备采访,至于写出来的稿子,最后是不是会见报,这不是考他们考虑的事。
回到餐桌前,朱沙沙举起杯子跟各位敬酒,她咕冬一下,便往嘴里倒进去一杯。她酌满,走到高个陈傻面前,对他与摄影记者及开新闻热线车的刘师傅说,我敬你们!路上要小心!所有的情况,随时与我联系。陈傻与摄影记者仰头喝完杯中酒。其实,陈傻真名叫陈聪,他来部室时,自我介绍,说我叫陈聪。部室的鬼崽子们大笑,说这么高大一个人,敢说自己聪明?傻大个一个,以后我们偏要叫你陈傻。他来三年了,陈傻也被大家叫了三年。他傻傻地笑着,看不出他的一丁点不乐意。有几次,朱沙沙叫记者们不要再叫了,说要真叫傻了,怎么办。这帮人轰地一声嘻笑,说我们叫你朱头,真会成为猪头?这话让朱沙沙气得想直接喷血过去。看着他们嬉皮笑脸,朱沙沙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们对待工作的态度没有嬉皮笑脸。
饭还没吃完,他们三个人就提前走了。去蓝山县再去矿上,最起码要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朱沙沙没有出门送他们,出去采访,回来写稿,这是他们日常的工作。这时,她坐在桌前,看他们热闹。在这个世界上,谁都累。与人一起热闹,是想暂时忘了自己的累。
篝火在旷地里燃起。这天的夜色,黑得很浓,伸手不见五指。燃在中间的篝火,给了大家无比珍贵的光亮,还有贴近心脏的暖和。随着风力,噼哩叭啦的响声与大家一起欢乐,这堆火儿像精灵的舞者,用各式姿态宣染出夜幕下的神秘。
篝火旁,一桌人打着干瞪眼,一桌人玩杀人游戏,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朱沙沙在烤炉边,转动着一只架在炭火上的全羊,并不时涮上佐料。有火,有人,有笑声,有美食的香味,天上的神仙也会驻足停下,羡慕此刻的人间。佛经里说,他们是存在的,他们是无色的生命,只是一般状态下,人看不见。朱沙沙睁着双眼,看着空旷的夜,想也许有无数个无色的生命正注视着自己。黑黑的天空像洗过一样,一弯细细的向下的月芽,挂在了西南边,眨一眨自己的眼睛,居然会在夜空中看到星星,开始只能看几颗,接着又是几颗,再接着还有几颗。星光微弱,只有一点一点的白,衬托着夜的黑。
几个没有参与游戏,只是围着篝火静坐的姑娘,对着星空,开始一首歌一首歌,放声高唱,歌声在山谷中回荡,引来远处近处狗儿的狂吠。姑娘的歌声在夜里响起,除了狗儿亢奋,人也一样。在桌上玩干瞪眼的小旷,突然雄性激起,手里捻着扑克牌,眼睛望着姑娘,抖动着双腿,歌儿从张开的嘴里号出来,吓得一桌打牌的人,集体抗议,你小子,要骚,滚那边去。小旷摸着脑壳,向姑娘那边抛媚眼,姑娘们没一个望过来,他只能摸牌打牌。而他打牌不专心的直接后果是输钱。连连从口袋里掏出本来就羞涩的银两,桌上玩干瞪眼的人笑哈了,罗萝说桌上多几个这样的色鬼,我们才有发财的指望。
寒气潜伏在夜色里,渐行渐浓,人在这种寒气里,冷噤子一个又一个,不自觉地袭来,山风在四周呼呼地吹,篝火的火苗也像喝了酒一般,东摇西摆。这个时候,喝农庄自酿的葡萄酒成了需要,而刚刚烤出来的羊肉,与酒成了绝配,他们咂巴着美酒美食,亢奋高歌,生活是享受出来的,寂静的夜里,荒凉的山谷,瑟瑟的风中,人们原来一样可以开心。罗萝大杯大杯地喝着酒,撕咬着烤羊肉,幅度很大地甩着纸牌,火光照在脸上,油亮油亮,在这个过程中不时传来他们快乐至极的笑声。朱沙沙在夜空下慢慢喝酒,仰望天空,月亮与星星都已隐退,眼里只剩下秾秾的黑,四周的山峦,依据黑色的浓重,隐约能想象出起伏的山影,这影子是巨大的阴森的,在篝火旁,扑面而来的寒风,包裹住朱沙沙,人在发呆的状态下彻底放松。
电话在山谷中响起。宋亮吼过来,你玩外遇啊,电话都不接!手机刚刚丢在烤全羊的炉子旁,还是在那取肉的记者拿来的。妈妈摔到了,现正送往医院。捻着手机,朱沙沙呆呆地望着眼前夜里欢乐的人群。
立马回去,这是不容置疑的。与副主任何明交代几句,便要出发,记者们围上来,说,头,你这个时候开车,是酒驾,逮着要拘留的。朱沙沙喝下一瓶矿泉水,上了趟厕所,又从车里抓过一扑口香糖往嘴里嚼。小旷说,万一被交警逮起,给你测试酒精,要你吹管子,你一定要咬紧牙齿装做是用力吹。罗萝拍着小旷的脑袋,嚷着,你才会被抓起,头只是抿了几口,这饮料般的红酒,没事的。说着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室座位上,说,俺突然想回家了,不陪你们了。朱沙沙明白她是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开车回去,毕竟是乡村旷野之地,危险并不只是来自交警。此时,多一个人,多一分安全,尽管罗萝酒意阑珊,她的心思依然细密。
大灯打在公路上,中国乡村的夜晚多是寂静与苍凉的,房屋里黑漆漆的,有灯,也只有如豆般的亮光。倒是狗儿在夜里相互窜门,成群结队的,蹦在乡村的大小公路上,甚是欢快。
头,我想辞职。眼睛一直像自己一样盯着前方的罗萝突然说话。
车里车外笼罩着安静。朱沙沙此刻真没心思与她谈这个,从事媒体的,跳槽很正常。特别是男性,稍微有点能力的,便会跳到更前沿的城市去,那里除了工资高,重要的是媒体更有知名度,对实现个人价值与新闻理想看上去靠谱一些。可是,罗萝一女的,而且还老大不小了,如果朱沙沙没记错的话,她过三十了。
找到新东家了?还是真对我有意见?朱沙沙开门见山。
没咧,只是突然觉得不想做这行了,没劲!跟你说实话,最近,写稿子时,常常觉得自己写的一切,毫无意义,谁在看我写的文字呢?
罗萝的话,触到朱沙沙一直在回避的问题上。这个与新媒体交锋的时代,被人胡说成这是个好的时代,也是个坏的时代,是个值得书写的时代。可是在这个时代里,传统媒体以垂死挣扎的姿态,放低了自己的底线,却还是有着走向没落的迹象,而作为记者、编辑这个职业的辉煌已成为过去,人们对它逐渐失去了应有的尊敬。也许,正是因为放下的底线,与挣扎时狰狞的面目,让受众让从业者自己厌恶与害怕。报纸上写一个人好一个事情好,不像从前是真的好,读者相信报纸上所写的一切。可是如今的报纸都被广告和发行绑架,特别是在经营领域,媒体主动与任何一家有需要的企业或是个人,合谋制造出一种所谓的影响力,以增强报道的合理性,这种报道只是充当他们链条上的一环。很多人说,媒体成了“霉体”,记者成了“妓者”。朱沙沙早就看得明明白白。
那你准备去哪高就?
没想好。先去蓝山县一个偏远山区支教半年吧,平静一下心情,想清楚,到底要干嘛,到时再看。我也不瞒你,那里有我喜欢的一个男生,我的职业理想没有了,我愿意成就他的理想。
理想又不能当饭吃,两个人都支教,以后怎么养家?
不是还没有家嘛。
突然,一辆大车打着大灯,从左边的岔路口冲过来,在汇车的那一刹那,朱沙沙两眼一黑,她不自觉地一脚急刹,整个人往前一跄,那辆大车从边上呼啸而过。热汗从脑门上渗出,罗萝拍着胸口,嚷起来,尼玛呢,吓死我了,俺还没结婚嗳。
朱沙沙放下车窗,吸了几口冷气,平抚一下差点跳出来的小心脏,又继续往前开。你这样瞎折腾,还结么子婚?没个安定的职业,没个稳定的收入,怎么养家?
罗萝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人活着,想那么远,干嘛呢?眼前想好了,问题就OK了。
朱沙沙无法否论罗萝的观点,她有资格天马行空,除了年轻,还有比较年轻的父母作为她自由的资本。她可以顺着自己的意愿,往前冲,不用回头,也不用环顾左右,主宰自己可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罗萝能分分秒秒做出决定。朱沙沙喷出一口气,想自己不知怎么就被绑架了。她属于老人、孩子、家庭,就是不属于自己。
车子直冲医院,妈妈已住进骨伤科,宋亮守在那,他说老人家晚上洗澡的时候,在洗手间滑了一跤。起先还以为只是一点皮肉伤,可她哼个不停,只好与张姐一起,把她送到医院,照X光,做CT,不想是髋骨骨折。刚刚打了镇痛剂,睡着了。
朱沙沙走到病床边,握着妈妈的手,眼睛痒痒的。人老了,来自肉体的折磨、病痛一样一样地追过来,无情地塞给你,你完全失去了拒绝的能力,在生命耗尽之前,你只能默默地承受,并接受着跟病痛一样痛苦的医治。人一旦年老体弱,治疗只是一种安慰,在这个过程中,病人除了承受各种治疗带来的痛苦,在煎熬中,生命的气息只会越来越微弱。谁都无能为力。
宋亮推着她,说你先回去吧,我来守夜,我妈妈过来了,当时情况紧急,张姐与我一起来医院,虫虫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所以就叫我妈妈过来了。
因为自己有个生病的妈,婆婆那边,就少去关心。朱沙沙是愧疚的,在这点,朱沙沙常常感念宋亮的好。
医生对朱沙沙介绍妈妈病情时说,髋骨骨折被称为老年人的“最后一劫”,你们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通常老人在发生髋骨骨折后,只能长期卧床,这就容易诱发多种并发症,这些并发症有泌尿系统感染、褥疮、肺炎等等,而且长期卧床,血液流动缓慢,脑缺血、缺氧加重,会出现心律失常,还有你母亲髋关节股骨颈骨折,是很难愈合的,很可发生股骨头坏死……
到最后,医生说什么,朱沙沙无法听清,她只是看着医生两片长着胡子的厚嘴唇,上下翻动,像逼近的电影特写。而自己的眼睛倒成了两口泉眼,水源源不断地从里边往外流,那汹涌的泉水让正在说话的医生止住了同样汹涌的话语。他低下头去,翻看一垛病例,然后对护士说,龙秀慧还有别的家属吗?显然这位医生嫌朱沙沙不够理智。医生不喜欢与不理智的人谈病情,任何情绪对治疗都是负面的。
妈妈躺在医院,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与哥哥商量,请了一位二十四小时陪护。张姐在家做饭,照顾虫虫,朱沙沙与宋亮负责一日三餐送饭。老是躺在床上,妈妈的神智更是糊涂,朱沙沙送饭过去,她没一点表情,喊她,也没有。跟她说,我是沙沙,你女儿。她就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望着沙沙,依然是呆呆的淡淡的。朱沙沙觉得,她离妈妈的世界越来越远。妈妈已经不认得她了,她的世界里已经不晓得自己有儿有女。妈妈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能懂。
哥哥照样隔几天来一次电话,话题依然是询问母亲的病情。可是,任何一个话题说久了,就会枯燥,所以,有的时候明明听见电话响了,朱沙沙不会去接,她不想老是重复说过的话。其实,我们说话重复,生活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复,不管我们承认不承认。
朱沙沙照样上班,上班照样挨批,部室除了工分落后,报道缺少亮色,所写的稿件鸡零狗碎,被编辑部门大量压下。部门记者跑来哭诉,朱沙沙头都是大的,不去采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上头也骂,说我们的民生就是老百姓的点滴小事,他们的投诉,我们一定要做到件件回复,把事情解决,自己做了好事,那更要报道。可是真写出来,见报率又极底。除了版面的原因,还因事件的雷同性。我们报道的东西,总要有与从前不样的,才有新闻可言。于是大会小会,朱沙沙耳边总是能听到这样那样的批评声,有的主任没一点新闻判断力,也不知道对记者的报题进行引导,什么事可以写大,什么事不用那么用力,从来不指导。听得朱沙沙差点直接吐血,背过气去。她的部室就是一新闻民工汇聚的大部室,所有的见习记者都塞来,能跑能写的,能留下的,都成人尖,训练有素后,通常又被别的部室要走,面对这样一支不稳定的队伍,除了最基本的业务训练外,最怕的是他们一不小心就捅娄子。副主任何明经常抱怨,他是擦屁股专家,一天到晚收拾各类残局。还有,就她对新闻的判断,每次她认为可以深挖的可以写大的,一个编辑就可否决,不是她的新闻敏感性不强,判断能力不准,关键是她不是那个圈子里的。所以否决你的策划、你的提议,你的每一件有建设性的意见,是他们必须要做的事。有的时候,还故意弄到编前会上,一群人被一两个人左右着,所以人云亦云,很多的决定不是针对事件针对问题,而是看这个事是谁提出来的,真理被扼杀,不是件稀奇的事。当然,很多人也就学会了沉默。只有阴谋家,在这种氛围中才如鱼得水,趾高气扬。而朱沙沙这类人只能干瞪眼,瞪着眼睛,心里明明白白,就是说不出话来。
欲远离这种工作环境,可是又能去哪?只要是人间,只要有利益存在,江湖是雷同的,不同的是江湖上的人。要么你是强者,可以操控一切,要么你就低下头颅,学会忍让,过着平静的日子。
罗萝没有辞职,小旷却辞职了。回家跟着哥哥去种草皮养泥鳅。在报社,接线员是进不了编的。走时,大家在桂林人为他饯行,他喝高了,所以畅所欲言。他说,我为什么走?一句话,没意思。在这里干,我看不见未来,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未来,我只有每天一样的工作,不一样的信息,一样的指责。给的这几千块钱,我跟我哥在家种点草皮养点泥鳅,这只是零头。新闻理想是我们想出来的。任何一个行业,只要与利益挂在一起,一些事情,有的能看见,有的你看不见,我们只是别人的棋子。与其做别人的棋子,不如做自己的棋子。做自己时光里的棋子。
小旷的家离市区不到一个小时,父母都是种地的,家里有一哥哥,已成家,哥哥很能干,养殖了十几亩的泥鳅,销路很好,可是人手不够。父母叫小旷回家帮忙,小旷一直拧着,他说他想在外面闯闯,不想转了一圈,又回到村里,做村民。
小旷的村庄,叫紫木村,朱沙沙曾带着部室的弟兄去玩过,远处是起伏叠嶂的山丘,山丘下,是一望无垠的水田。小旷家的水田里没长水稻,而是一窝一窝的泥鳅,哥哥从他战友那学来养殖技术,刚开始只养了两亩水田,不想收入颇丰。泥鳅被誉为水中人参,是很多人喜欢的佳肴,抢手得很。于是生产规模一再扩大,牛都养了上十头。小旷说,泥鳅吃着牛的粪便,长得可欢。所以,他父亲就负责养牛,收集牛粪喂泥鳅。记得当时,罗萝嚷起来,恶心死了,以后不吃泥鳅了,它怎么可以吃粪便呢?何明呸了她一口,猪脑,这才叫环保,才叫有机食物。牛吃草,粪便是绿色的有机的,泥鳅再吃,其实也跟吃草一样,只是借着牛的肚子,多了一道消化程序。你不种地,不懂,田里的水稻、地里的蔬菜,其实样样都与粪便有关的,这是自然界的一个小轮回,稻谷蔬菜给人吃,人吃了拉下粪便,又用于种稻谷蔬菜,人类就是在这种循环往复中生存下来。而我们所谓的科技却破坏了这种循环,盲目追求产量,种什么都撒点化肥,结果呢,长出的东西不好吃,土壤也被彻底破坏了。
记者们出来不贫嘴,不插诨打科,是不可能的,那天也因何明的贫嘴,说得罗萝一愣一愣的,硬是一阵子都没吭声。可是,突然她又癫了般,扯着小旷,要去见他们的村干部,回去后,又采访了多家单位,写出一篇《如今种地,农民在用什么肥?》的深度报道。何明说罗萝,看上去挺没脑子的,其实比谁都有脑子。所以,罗萝一女的,在报社混得人模人样的,还真不简单。她的稿子通常以一个吸引人的故事开始,中间过渡写出她最想表达的,也就是由描述性情节转到报道主题,从这里开始回答读者最关心的问题,详细阐述,以倒金字塔的方式,层层展开,吸引读者。结尾时,又与开头的故事或事件相呼,介绍他们未来的命运,或将要采取的行动。罗萝每次的新闻写作都以此格式完成,而且完成得堪称完美。这完美包括她的语言表达方式,句法简单,几乎不用副词、形容词,直截了当,评述其事,一律用主动语态。制造出一种氛围,所写的细节读起来真实可信。其实,在媒体,女的还真不好混,首先能招进来,就要比男性难很多,学历要好过他们,能力也要强过他们,假使你只是超过他们一点点,录取的肯定是男性。并且还有充足的理由,媒体这行,男性干,更适合。行内早有那句经典的名言:女生当男生用,男生当畜生用。仔细一想,这行是要很多畜生才能撑起的行业?
其实,这个行业性别还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总们不喜欢女生真正的理由是她们要结婚生子。有了家庭的女性,不自觉中,重心就会发生变化,一切都以孩子、丈夫、老人为重,即使内心并不想如此,生活也会让你如此,像朱沙沙,已被家庭的琐事牢牢拖住。再说生小孩,特别是二胎政策放开后,面临着两次产假,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尽管谁的老婆都要生孩子,可是谁都不喜欢自己的员工休产假。这样说来,罗萝的这份工作,很不易,辞了,带着性别的劣势,今后又去哪讨生活呢。
张姐提醒朱沙沙,该要准备的,就赶紧去准备。母亲在医院的状况非常不好,因为脑血栓,开始说不清话,吞咽功能在逐渐丧失,进水进食,呛得厉害,以致水、食物呛到气管里,引起肺部严重感染。而关于骨折的治疗,更加麻烦,她已无法配合医生,所以,医生之前预测的并发症都已显现,整个身体已经干枯,气息虚弱。医院下过几次病危通知。
张姐告诉朱沙沙,人一落气,就要把生前用的东西打碎,如碗、杯子等等。这叫打发,打发。这时要烧9斤4两纸钱,叫倒头钱,放一挂鞭炮。如果是父亲走,长子要穿热寿衣,众儿子负责抹澡,上身抹七下,下身抹八下。然后穿衣,把刚刚烧过的纸钱灰放进布袋做枕头,这叫枕着钱上路。腰上要按岁数打绳结,黑白两种线,如八十岁寿终,就黑白线各打40个结,依次类推。
张姐还说,在过去很多老人,老早就为自己准备好寿衣和棺材,这也是有讲究的,料子一定要是棉布或丝绸,不用缎子,因“缎”与“断”谐音,恐不吉利,忌用皮革制品及毛料、毛线,以免来世变不成人身。寿衣的层数一定为单数。如果自己没准备,那么就是死者的女儿准备,并且还要制备寿被,覆盖也有讲究,历来有“生不盖头,死不盖脚”的说法。父亲过世时,朱沙沙还是孩子,所以,张姐跟她说的这些,她像听天书一样,一头雾水。尽管不甚明白,但这种仪式自古就有,而且代代相传,朱沙沙必须帮助母亲完成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仪式。
这天,朱沙沙一个人开车来到老城区,在一条破旧的青石板巷子里,找到了丧葬用品市场。走着走着,自己像是走进了时光里,恍恍惚惚中,见到的人,都不像现实中的,特别是在这些独特的背景之下,他们或立或坐,神情寡淡。一条长街,摆放着各式的花圈、花篮、纸花、祭帐、摇钱树、牛马人等纸活,色彩艳丽,造型稳重,还有各式中低高档的骨灰盒、寿衣寿被,然后是纸钱、烛、香、炮竹、灵牌、挽联。走进这里,人会不自觉地渗得慌,眼里的色彩,鼻孔里吸进气味,就是死亡的色彩,死亡的气味。很多场景在眼睛里是静止的,恍惚中,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在自由地活动。呆愣着,望着他们,他们做着他们该做的事,在他们的店铺里忙碌着。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是长条形的,临街的门是一块一块木板拼起,营业时全取下。青石巷是这座城市最早的发源地,曾经只是个镇,临江,随着弯弯曲曲的江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古石板长街,街的两边,除了店铺,潜伏了一些隐藏很深的庭院,庭院里住着那个时候的富人。如今,这样的老巷子已消失得差不多,政府有好多次要对这里进行改造,却因丧葬用品市场的搬迁而耽搁下来。哪个地方都不愿意接受这个行业落户到自己的地盘。人们除了不得已才会走进这里,平常是绝对不肯靠近一步的。中国的文化里还是忌讳触及到死亡,通常会将死亡与鬼神联系在一起,以此来掩饰对死亡的恐惧。
朱沙沙在一个店面前停下,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停下手中的活,问,要买点什么?朱沙沙之所以停下来,她是看到一个少年的背影,正对着一台电脑,在“帝国时代”里征程,敲打键盘的两只手,带动着肩膀左右摇摆。页面上虽是个虚拟世界,但玩电游的少年,却是人世间四季的风景。朱沙沙吐出一口长气,轻吞着涌上来的口水,飘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受吓。你这里有寿衣买?
那少年回转头来,目光清亮,看着朱沙沙,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朱沙沙说,女的。少年起身,指着玻璃柜子,若,都是的,红男绿女,女的,就买绿色的。朱沙沙依然是怯怯的,说,我也不晓得具体要买什么,你们帮我配吧。
他们应该是一对父子,两人便开始从柜台里一样一样的东西搬出来,并把几套衣服折开,让朱沙沙挑,面料是布与丝绸,指尖触到上面,感觉异样,这异样来自人的联想,因为朱沙沙想着,手指触到的这些衣服,总会有一位死者穿上。人活着最后的程序,图的就是一种吉利,这些东西,终归会丢进火里,伴着人一起烧成灰。所以,挑了套印有元宝的图案。如果有另外的世界,朱沙沙希望母亲能衣食无忧。定下的这套衣服,少年把它打开,最里边有三层,他一一介绍,并拎起一块白布,说这是包尸身的。朱沙沙的心在这刻紧缩起来,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不怕,不怕,都有这一天的。
哎,还有寿被,要几床?朱沙沙睁开眼睛,撞到少年清亮的眸子,他提了提嗓子,又问,要几床?
一般是用几床?朱沙沙终于敢接住他的话。
三床。
那就三床吧。她从一大垛的寿被里挑出玫红、宝蓝、水绿。然后,呆呆的,不知还要干嘛,少年的父亲从边上的小屋里提了一袋子东西过来。他说,需要的,都在里边,九斤四两纸钱,一挂鞭炮,香烛。
少年也把朱沙沙刚刚挑好的东西装进塑料袋,又从里屋拿来一双绣花黑布鞋一双布袜。他说鞋子不怕大,只怕小,三十八码够不够?朱沙沙点头,看着他们忙碌。少年拿起黑白棉线,又说,你知道用吧?朱沙沙听张姐讲过,遂点头。
少年的父亲在这时,拿来一个计算器,边报价边啪啪地摁着数字,朱沙沙像是听见又像是听不见,神情游移地看着他。最后,他报了一数字,远没有自己心里想的数字大,居然不到五百块钱,这死还真的便宜。
买这种东西是不还价的,对方说多少,买家就掏多少。朱沙沙这一点还是知道,她默默地掏出五百,并说不要找了。可是少年的父亲像是没听见一般,还是从钱柜里找出零钱,递了过来。朱沙沙不知道是否有什么讲究,只得伸手接住。
提着两袋子东西出巷子,朱沙沙内心涌出一丝凄凉,她要是有姐妹,便不是独自一人来办这个事,如果哥哥在这边,也可要嫂嫂陪同。妈妈要走了,一个人送的滋味,像心里长上了草,堵得慌。鼻子突然痒痒的,原来是泪流到鼻孔边,轻轻吸,却又不敢,感觉空气里都是死亡的气味,于是伸手重重地一抹。
手机在包里响起,是罗萝,沙罐子嗓音直接进入朱沙沙耳朵里,头,我决定了,刚刚把辞职书交给了陶总。你在哪,我们聚一聚。
炒我的鱿鱼,还好意思说要聚一聚,到时,陶总又会把我叫过去训斥,问,怎么回事?你部室又有人要走?朱沙沙拎着电话,站在巷子边,情绪低落,说,罗萝,等我忙完这阵,我再找你。那边很快就挂了,嬉闹的余音,在挂断的一瞬间,从电波里飘了过来,朱沙沙愣愣望着电话,希望还能听到更多。
辞职风在媒介刮起,不止是朱沙沙这家报纸。微信里动不动就有对新闻职业重新进行审视的长篇大论。他们说,这个职业的优势已不见,新闻从业者的尊严在丧失,因为职业底线已乱。四处都是疑问,纸质媒体是否走向死亡?新媒体的冲击,我们要怎样才能冲出一条拯救自己的血路?
在巷子口,辣椒炒肉的香味钻进鼻孔,朱沙沙一个喷嚏冲向街面,声音响亮,以至喷嚏打出来后,朱沙沙环顾左右,担心引来嘲笑。嘲笑只是朱沙沙的臆想,也因了环顾,她看见一个叫天堂的丧葬用品店里,几个男男女女,围着圆桌,桌上摊着扑克牌与零钱,哈哈,他们正在干瞪眼。朱沙沙的嘴角不自觉往上翘,她再次环看四周,隔壁店铺里的辣椒炒肉已经从锅里铲到菜碗里,朱沙沙闻到大蒜籽与豆豉的味道。母亲的辣椒炒肉也放蒜籽与豆豉,这是她与哥哥的最爱。看着那碗摆在柜台上的辣椒炒肉,朱沙沙吞下几扑口水。那鲜红的辣椒,白色的蒜籽,星星点点的黑豆豉,拥簇着油亮的肉,真想就着这道菜,扒几口饭。饿了,自己真的是饿了。可是这世上只有自己的妈妈才会管你是否饿了。这道辣椒炒肉是别人的妈妈做下的。这样想时,那炒菜的女人正鼓着双眼看着朱沙沙。朱沙沙被涌上来的口水呛了一下,低着头,提着两个塑料袋,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