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一直都有书,自小到大,书始终是家庭的一部分。无所谓书房,反正能搁书的位置,不该搁书的地方,都是书。我的家就是书房,当年新家装修,客厅两面墙是书架,还有一间房间也都是书橱,有人便问,你们家怎么到处是书,卧房里也有,甚至女儿的闺房还有。在乡间租了一个房子,同样打了很高的书橱,居然有十一层高,看上去有些壮观,很能吓唬人。
其实书多了,除了吓人,更多的是很让自己烦恼。我父亲曾经是南京的藏书状元,他的书如今都在我手上,加上这些年不断添加,究竟有多少书,也说不明白,谁又会真犯傻去计算。中国面临的具体难题是人口太多,我面临的却是书太多。
人满为患,书满为患,都不是好事,怎么办呢?没办法。书多了必定有种种烦恼,床头总是一大堆,每隔一段时日,老婆就要痛骂一顿。书之乱会造成家之乱,藏书多的人常被别人羡慕,不知道书满为患,又会生出多少不愉快。父亲在世,隔些日子便处理掉一批书,太多了,没地方搁,书橱塞得都快散架。等他到了晚年,整理藏书已感到力不从心,艰难辛苦都落在我这个儿子身上。
记得最后一次搬家,真让人吃足苦头,从运输到整理,基本上都是我一人在操作。当时还没有搬家公司,喊了几次朋友,借了三轮车,一趟一趟,一橱一橱,很巨大的一个工程。父亲只是运筹帷幄,指挥这本应该放这,那本应该放那,看我累得满头大汗,他忍不住感叹,说人这一辈子,要那么多书干什么。
我总是发愁书太多没地方搁,书到用时方恨多,因为多,真想用就往往找不到。在整理图书方面,我远没有父亲的耐心,他能闭着眼睛说出某书的位置,我永远是随手乱放,刚看过的一本书动辄石沉大海,因为找不到而放弃,早习以为常。
平心而论,书橱里的很多藏书不仅无用,而且非常糟糕,坏书永远会比好书多,书满为患早已成为很多家庭的现实。读书是件很快乐的事,藏书则未必让人高兴。真相有时候戳穿不得,坐拥书城可以让人得到满足,弄不好就是虚荣,书香门第更可能是骗人的鬼话。
作为一个过来人,我不赞成年轻人去收藏图书。能够认真或者随意阅读一些书,这就足够了。当土财主没什么意思,藏书再多,你还是不能和书店相比,更不用说图书馆。我是电子图书的拥护者,如果能把家中的藏书都集中在电脑里,又何乐不为?什么读起来不方便,什么抓在手上的感觉不好,不能躺在那舒舒服服阅读,都是扯蛋,世界上最愉快的阅读,就是你想读什么,立刻能读到什么。一台电脑等于一个书房,这才真是件好事。
前些日子上海《外滩画报》要报道我的书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我向来不是个有原则的人,对于采访,通常能推就推,躲一次是一次,可是仍然避免不了记者上门。结果为了这次预约的采访,我妻子花了好几天时间收拾残局。因为书太多,因为到处都有书,家里混乱不堪,我曾开玩笑地说过北京当年风行黄色小面的出租车,它的数量之多,给人一个最滑稽的印象就是,你站在大街上,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能够看见那些黄色的影子。在我家里也一样,你往哪看都是书,没有什么专门的书房,任何一间房间都是书房。
前来采访的记者感到很遗憾,因为他见到的是已经收拾过的现场,经过几天整理,原本堆在地上杂乱无章的书籍,上架的上架,打包的打包,实在没地方放,就暂时塞进一间小屋。已经说过了,在我家中从来没有纯粹的书房,现在混乱被短暂地掩盖了,记者非常失望,一个混乱的现场更符合他的想象,也更有利于他的书写,然而它已经不复存在,结果记者在报道中只能泛泛地写道:
叶兆言不喜欢把书房整理得井然有序,也不喜欢让书房变得乱糟糟以显得很有“学者派头”,他只是已经对书房“无能为力”,任其滋生消长。有时他妻子实在看不下去,就会“出手相救”。书架的书大多是古旧外国翻译小说,可以看出他的家学传承。里面的书非常有条理,从里到外,依次为苏俄文学、法国文学、英德文学。
叶兆言用“恶贯满盈”来形容自己的书房。书太多变得累赘、占用了起居室的地板、难以归类整理,都成了书房的罪状。
记者无奈地问最近在读什么书,我告诉他因为眼睛老花,现在已经看书很少,更多的时间都花在字大一些的书法字帖上面。没想到就这样一句简单的话,竟然引起了读者的不满,一位女生在微博中发牢骚说:
叶兆言不过55岁就因为身体原因不怎么读书,更让人无奈的是否定了阅读的意义,这种虚无比单纯身体之陷更让人扼腕。于是我想,创造力的丰沛,在当代作家里能保持多久。
也许藏书带来了太多烦恼,一说到阅读,总是忍不住会说些过头的话。或许也与家庭教育有关,关于阅读,我被告诫要坚持两个原则,第一不要卖弄读过的书多,第二不能指责别人不读书。因此,谈到读书话题,我不愿意刻意强调它有什么好处,有什么用,有什么必要。读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很美好,就跟美食一样,爱吃和嘴馋又能算什么呢?一个人喜欢阅读并不值得夸耀,我一生中读了太多的书,大家都知道,书读多了未必是什么好事。
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到底,还是喜欢阅读,偶尔说几句不想再读书了,也跟领导说怕开会一样,多少有些矫情,有些违心。至于那什么书房呢,当然也希望有,也希望大,但是说白了,它就是个摆设,是阅读的负担,真要是没有也无所谓,没有书房照样可以读书。
(选自《文汇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