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照看动物

2015-05-21 19:40梁卫星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15年2期
关键词:侦察兵时空人性

海明威的《桥边的老人》篇幅短小,然而其间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与人性渴求的深切却并不因为文字的高度简洁及情节的精简而有所不逮——抛开显豁的主题不论,小说的主体部分对话虽简短,却意味深长,大有咀嚼的余地。其八分之一的冰山尖顶下深藏着宏阔的海底奇观,时代与人生的悖反画卷于字里行间迤逦展开。

其一,空间与时间。先看小说的开头两段与结尾四段。很显然,无论小说的开头还是结尾,老人的空间与时间都是静止的,而其他人的时间与空间却是活动的。作为叙述者,“我”的时间和空间因为侦察任务而穿过了老人这段静止的时空。这段穿越被记录下来,成为文本。文本最大程度地凸显了众多流动时空中老人时空的人为静止——这正是其被记录的价值理由——老人在他人的无限流动中放弃了生命空间的更新,从而也就放弃了生命时间的流动。为什么要放弃呢?这个问题很显然乃主题所在,可见时间与空间问题在小说中,从来都是生存问题,关乎存在的幽暗与开敞、人性的显豁与潜隐、心灵的挣扎与放任。该文本虽短小,但时空问题的设置与处理却恰到好处,可谓举重若轻。

其二,视角。本文的视角取自一个侦察兵的眼睛,这个视角的设置匠心独运。侦察兵对军情搜集整理条分缕析综合归纳的能力是一种理性积极主动进取的能力,这种能力却在老人静止的时空面前捉襟见肘,只能有限地记录和无奈地沉默。很显然,侦察兵闯入了非专业领地,他可以在一团乱麻的军情中自由纵横宛如上帝,在人生存在面前却既无知也无能,渺小一如微尘。人类有一双自以为目光如炬的眼睛,却从来看不到自身存在的严重问题,反而在不断制造问题。我们因此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人类并不需要军事侦察员,人类需要的是灵魂与人性的侦察员。好在这双侦察兵的眼睛似乎知道自身的限度,他看到并且记录,他似乎在向灵魂的侦察兵靠拢。这是实在的希望还是作者的善良愿望呢?

其三,对话。小说文本的对话,必须展示人物心灵的镜像。该文本的对话是这样开始的:你从哪儿来?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开始——不问去哪儿而问来自哪儿,在此逃难境遇中乃无意义之问。人在逃难之中应该考虑的是路在何方、人归何处,至于被毁灭的故乡、回不去的故乡,只是内心的伤痛,何必提起呢?但侦察兵偏偏就问了,更诡异的是,桥边的老人反而因此露出了笑容。显然,侦察兵在自己与难民们流动的时空里意识到了老人时空的停滞不前,他明白,老人的时空停在了故乡,他的灵魂活在故乡也将死在故乡,至于他的身体在哪儿根本不重要。如此无意义之问却是至为合理之问,其体贴悲悯与老人之执着无不散发出人性的光辉。

“你的政治态度怎样?”我问。

“政治跟我不相干,”他说,“我七十六岁了。我已经走了十二公里,我想我现在再也走不动了。”

这一问一答更是妙不可言,侦察兵其实是无话找话,因为他无力安慰老人,更何况,对于一个行将死亡的老人而言,对于逃难者而言,政治态度有何意义呢?作为侦察兵,他对于自己一方的战争行为总要寻找一个政治理由,不管这个政治理由是来自其内在理性还是来自官方,不然,内心的愧疚让他无法面对难民与毁灭。特别是像老人这样心如死灰的难民存在,更是对一切战争行为的严重拷问,侦察兵由此感受到了沉重的价值崩裂,这一看似可笑的发问,正是源自这种内心动荡的挤压。但老人没有给侦察兵任何试图获取良心平衡的借口,他的回答斩钉截铁。他说政治与他不相干——他可能真是这么想的,他只关心自己的生活;他也可能历尽沧桑,正话反说,对政治毁灭了他的生活无可奈何,只能如此漠然。一问一答之间,无人得着安慰,每个人都只能完成自己的心灵困惑,为此艰难地生或决然地死。

“那时我在照看动物,”他木然地说,可不再是对着我讲了。

“我只是在照看动物。”

这是对话的结尾,却变成了自言自语。老人切断了对话,实际上也就切断了时间与空间,切断了生存,他选择了死亡。但这是不甘的死亡,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满是对这个世界的质问:他以温暖和爱施予这个世界,何以这个世界让他生无所依,死无葬身之地?毫无疑问,这句话,敲响了这个疯狂而又道貌岸然的世界的丧钟。

梁卫星,作家,代表作有《成人之美兮》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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