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是蓝天上的神话,
草原是大地上的神话;
骏马是风雨中的神话,
蒙古是马背上的神话。
——《蒙古秘史》
我所知道的黄土高原和红土高原的称谓,均来自于山石或土层的颜色。而位于祖国版图最北部的蒙古高原,却为什么没有依据高原的本色,称作绿色的蒙古高原?
在蒙古民族崇尚的色彩中,蔚蓝色是博大的写意,寓意着永恒、兴旺、安祥与广阔,牧人高高举过头顶敬献的蓝色哈达,则是一个民族最高贵、最坦诚的表达,那牧人身上穿着的蓝色蒙古袍,则是纯净、坚贞和忠诚的寓意。所以,他们将蔚蓝色赋予了高原,让人联想到天空和海洋。
那是个秋晨,我登上大兴安岭一千多米高的主峰——伊勒呼里眺望莽林远山。秋雾宛若无边无际的海潮,在山谷丛林中飘渺舒展,时而云雾翻卷,时而柔曼如纱,让站在峰巅的我,犹如一叶扁舟,起伏于波涛之间。正当我惊诧之时,东方的雾海被渐浓的霞光渲染得胭脂丹红。一轮旭日冉冉跃出雾海,顷刻间,晨风泛起,岚雾朝天边隐去,远山近林又一层层一片片显露出秋天的色彩。我仰望天空,碧蓝如洗,大兴安岭绵延的山脉在蔚蓝色的苍穹之下。啊!这不就是蒙古高原的蔚蓝吗!只有登高望远的马背民族,才会把自己祈愿的色彩,赋予养育自己生命的高原,形成高原与人的生死依恋和永恒的和谐。
纵观“中国北方游牧民族成长的历史摇篮”,我深深地敬畏这座高原及这座高原养育的马背民族。两千多年间的风雨岁月,人与高原相互之间的依赖和衍变,形成了蔚蓝色高原独特的游牧文化,让走出高原的一个个游牧民族,带着粗犷和豪放,带着智慧与阳刚,在中国和世界史上留下了传世的篇章。
其实,蔚蓝色蒙古高原最精彩的神话当属这雄浑、博大的呼伦贝尔高原。
33000多年前,这座高原的崇山峻岭最先养育了“扎赉诺尔人”,他们凭借自身逐渐进化的优势,成为高原上的主人。随着人类的进化,高原也成为东胡、匈奴、鲜卑、契丹、乌古、敌烈、蒙古争雄的历史舞台,他们都曾以王者的身份雄踞过这片高原,建立起自己的部落联盟。常年马背上的征战,让王者的目光和心胸如天空般辽远。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觉得依恋和守候这座高原已成为禁锢。于是,翱翔于苍穹的雄鹰便将目光投向了高原以外的世界。他们朝夕厉兵秣马,为最终走出这座高原,创造永恒的神话,积累着智慧和力量。
呼伦贝尔养育了强大的游牧民族——匈奴人。
大约在公元前3世纪,匈奴人在高原上完成了统一的霸业。他们便纵马挥刀,向中原延续了两千多年的汉政权发起了猛烈的冲击,成为挥之不去的噩梦,迫使秦国、赵国、燕国纷纷修筑长城,抵挡来自蒙古高原的铁骑。几百年间,从草原走出的匈奴人一直叱咤风云,似乎忘记了故乡高原的毡房和牧场,忘记了山林草地,没有人称霸后重返高原去找寻留守的亲人,没有人到先祖的故地烧香祭拜,也没有人为高原唱一首颂歌。最终,失去了故乡的民族,也在中原的记忆中消失了自己的身影。
公元8世纪前,在地中海北岸的古希腊,残余的匈奴依然在用弓箭寻找着昔日帝国的荣光。或许此时,他们一次次在梦中回到故乡的高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原野上回荡着悠远的长调。尽管荒草掩埋了回家的长路,但高原并没有忘记出征未归的勇士,像母亲怀念流浪他乡的儿女,曾经的足印,曾经的身影,高原都深情地搂在了自己的怀抱,为游子祈祷的是蓝天白云,鲜花碧水,放飞的是一行行南飞的大雁。走出高原的匈奴人虽然背井离乡,却让高原以外的人知道了在蔚蓝色的北方,有一座创造神话的高原。
随之,发端于大兴安岭嘎仙洞的拓跋鲜卑人走出崇山峻岭,来到了匈奴人生活的故地呼伦贝尔草原,开始了游牧生活。当中原“五胡十六国”常年征战的硝烟还没有散尽,黎民百姓在水深火热中颠沛之际,从呼伦贝尔高原冲出的拓跋鲜卑人又跃马挥刀,呼啸而来。公元386年,拓跋鲜卑人统一了黄河流域,在大同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北魏王朝。而后,一部分拓跋鲜卑人又循着匈奴人的足迹远至希腊,带回了异国的石刻艺术,让北魏开凿的云冈和龙门石窟,与北方高原上的嘎仙洞——鲜卑祖洞遥遥相望。第三代北魏帝王拓跋焘,常常在梦中思念祖先在高原上的石洞生涯,思念曾经养育拓跋鲜卑人的高原山水,公元433年,他欣然下旨命中书侍郎李敞回乡祭祖。
1500多年前的荒路上,一队疲惫的人马跋山涉水来到大鲜卑山,找到了曾经的祖洞。祭火熊熊,鲜卑后裔在起舞踏歌中,以青牛白马祭奉先人,随之,石洞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凿刻声,石壁上镌刻下了载入史册的祭祀祝文。
然而,由强大到衰亡的鲜卑人,却因为放弃了故乡,磨灭了高原的雄性,最终也让自己的民族融合在汉民族的汪洋大海之中。但是,鲜卑人新鲜的血液已经输入到汉文化的肌体之中,让黄河两岸的民族融入了鲜卑的遗传基因。
春风中,秋阳下,石壁上斑驳的文字在高原的守候中开始变得模糊。
13世纪,蒙古帝王成吉思汗在高原上宣告了“蒙古”统一后,蒙古铁骑循着帝王弧形战刀的指向,灭金、伐西夏……随后,驰骋的马蹄又踏上了欧亚大陆,将东西方文明重新进行撕裂整合。长年远征的成吉思汗常常返回高原休养生息。这里有他眷恋的土地,有给予他勇敢和智慧的草木山川,或许成吉思汗意识到,只有贴近这里才能创造一个又一个千古流芳的神话。
蔚蓝色蒙古高原变成了神话的故乡。
高原眷恋马背民族给予的灵动和生机,马背民族眷恋高原赐予生命与活力,那一望无垠的莽山大野,那走出高原的蒙古民族,在中原及世界上创造了一个个传奇。在蔚蓝色天空放飞的雄鹰中,尽管有的折断了翅膀,有的碎骨于山涧,可是,天空毕竟有雄鹰的翅膀划过,影子留在了广袤的大地上,而随之产生的神话,为高原及马背民族增添了浓重的神奇色彩,延续了“白鹿苍狼”的传说。
元朝消亡后的百年间,高原的神话似乎在哀伤中定格,秋雾般的阴霾久久笼罩着高原,让艳阳失去了辉煌的普照。明成祖朱棣数伐北元,兵锋直至肯特山,宣告了蒙古的衰落。
清末的皇室深知这座高原在中国群峰中的地位,也深知自己血脉中有列祖列宗眷恋高原的基因,始终将与高原相连的外蒙古固定在大清的版图上,让高原有了日丽风清的安宁。然而,20世纪初叶,这种宁静被扩张到西伯利亚的沙俄打破了,他们在霍勒金布拉格(今满洲里)撕开了一个缺口,修建起中东铁路,将侵略的魔爪伸向了高原的腹地。而后,日本关东军的铁蹄又踏上了这座高原的峰巅……
高原沉默了,高原在沉默中呼唤着曾经的勇士,多少个黄昏,从不峏罕山下,从斡难河边,从宝格德乌拉山,从额尔古纳河畔走出的如苍狼般下山捕获的蒙古铁骑,曾让一切敌手都在战刀前颤抖屈膝,也曾让高鼻梁蓝眼睛的欧洲人拱手让出城堡宫殿。在那一刻,中原多少个朝代的金戈铁马,没有人敢来高原上兴师动众,更没有一个皇帝敢把高原当作自己御用的后院……高原在遥望中只有深深的哀伤和无尽的怀念,在泪水中等待着又一次竖起九尾大纛的帝王和即将出征的战马。可是,懦弱的牧草却在雨中倒伏,哀鸿的翅膀在风中折断,广袤的草原在伤痛中呻吟……
蔚蓝色的苍穹下,一边是山岭,一边是草原。
阵阵轻风拂过我的面颊,夕阳的余晖在草原上铺展着多彩的胭脂。我轻轻捧起摇曳的草叶,眺望远方,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曾见证过凝重的历史,每一座山峰都曾举起过猎猎旌旗,每一寸土地都曾留下过先人的足迹。我也曾一次次在“诺门罕”战场上找寻,依稀可见箭镞、白骨、弹片……
历史见证了呼伦贝尔高原的沧桑,见证了这座高原的给予与接纳。高原曾经的荣辱,依然留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中,如同根植于民族血脉中的神话,常忆常新。
而今,呼伦贝尔高原对蔚蓝色的诉求和期盼,依然不改初衷,生活在这里的民族深深地懂得了崇奉和珍惜,因为,在蔚蓝中绵延着生命的绿色,在绿色中依然创造着新的神话。
【作者简介】:晋铭,呼伦贝尔市文联《骏马》编辑部主任,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散文选刊·原创版》签约作家。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作品散见国内部分报刊,散文曾多次获多种奖项并入选精品集。著有散文集《枕梦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