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静
西西里岛卡塔尼亚市
1787年,歌德登录西西里首府帕勒莫(Palermo)后有过一句“不到长城非好汉”式的褒奖之语,他写道:“到了意大利不去看看西西里,等于没有到过意大利。”接着他解释道,“因为西西里是一切事物的线索。”
事实上,有学者认为,整个意大利的历史,以及欧洲的大部分历史,都被浓缩在这个岛屿里。翻阅西西里的历史,发现它从史前开始,就没有停止过拒绝或被迫接受入侵者——希腊人和迦太基人,随后是罗马人、哥特人和汪达尔人,继而还有拜占庭和撒拉逊人、诺曼人,最后是西班牙人和法国人。生活在公元前10世纪的希腊诗人荷马,称它为太阳岛。“太阳”一词让岛屿的地理位置与气候条件呼之欲出,正是西西里温暖的阳光与海岸、肥沃的土地与树林,带给它致命的吸引力——今天的西西里人还在崇拜的丰产女神西布莉(Kybelis)带来福祉。除此之外,或者还有历时几个世纪的杀戮,而歌德所称的线索,后世倘若认为它也能指向历代王朝皆欲占其为已有的企图,也毫无勉强之处了。
希腊神话中,曾为克里特岛国王制造迷宫的代达罗斯,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伊卡洛斯逃离监狱,为他插上蜡做成的翅膀,然而随着离太阳越飞越近,蜡制翅膀逐渐熔化,最后伊卡洛斯坠入大海,尽管悲痛欲绝的代达罗斯最终找到了儿子的遗体,却已筋疲力尽,等到这一切结束,这位建筑师凭超常飞往自己想象中的休息之地,希望获得平安抚慰痛苦。传说他的降落之地是西西里的埃里斯(Erice),虽然当初的原生景象已经无法想象,却一定不像今天所看到的那样,是一个古朴的中世纪城镇,而以它为中心蔓延开去的,还尽是古城旧址,完美保存下来的希腊寺庙,或伟大的马赛克镶嵌画教堂。
从地图上看,西西里正好是意大利版图形成的皮靴尖儿上踢向地中海的足球,西西里人的肤色也与热烈的阳光与蓝色的海岸逃不开干系,将这些岛屿风光饱览殆尽后——事实上这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因为这里还有古希腊遗址和马赛克镶嵌画,凡此种种,都是需要亲身感受的风光。但是当我们谈论西西里时,却往往是另一派风光了,特别是,西西里对远离地中海并抱着“总有一天要去”向往的中国人而言,朦胧美好的印象来源,总逃不过电影。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是第一部人们会脱口而出的电影。如果出现在闲聊当中,或许还有人对此表示疑惑,只消稍一说及“莫妮卡·贝鲁奇”,便可引得众人恍然大悟。据称早年时分,这部原作名为“Malèna”的意大利电影戴着一个十分醒目的标签,叫作“人体风光片”。有趣的是,影片的拍摄之地锡拉库萨镇(Syracuse),是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Giuseppe Tornatore)从走过的60余个西西里城镇中寻觅出来的,作为西西里人,托纳多雷的时光三部曲中,前两部的故事发生地都是自己的家乡〔最早的《天堂电影院》拍摄地则是帕拉佐阿德里亚诺(Palazzo Adriano),位于巴勒莫南部〕。不论当年将其翻译成“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是出于何种考虑,“风光”二字,却为这部电影结实地打上了烙印。而对风情万种的玛莲娜(Malene)而言,当她的风头盖过小镇本身,镇上人们的矛盾心理——艳羡而嫉妒,诋毁又崇拜——看上去也没那么难理解了。13岁的男孩雷纳托蹬着他的自行车,跟在玛莲娜身后,这组重复多次出现在电影中的运动镜头,成为许多人联想西西里时出现的第一幅画面。
电影《教父》剧照
而更多人,则联想到《教父》。
加上随后的《教父2》和《教父3》,科波拉历时将近20年完成的教父系列三部曲,被无数人奉为经典,并称之为“硬盘里压箱底式的电影”。电影天才库布里克看《教父》10遍,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电影”。而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则称,当他第一次看到《教父》,第一感觉是:“考虑要不要退出导演这个行当,我怀疑自己没有能力达到这样的高度,这几乎粉碎了我的信心。”
同样声称看过许多遍的影迷当中,绝大部分是男人,是什么让男人们如此迷恋《教父》?《电子情书》借梅格·瑞恩饰演的女主角之口,向汤姆·汉克斯抛出了这个许多人的经典困惑,而后者则神秘地回答她:“它就是我们男人的《圣经》,那里面包含了所有的智慧。”
“教父”系列加起来长达9个小时,真正大段的属于西西里的镜头,却只有第一部中老教父幼子迈克·柯里昂的寻根之旅。电影人将其称为“绝对完美的承上启下的段落”,迈克由对家庭的不信任态度到回归家族并担起家长重任,这个大转变就发生在西西里之旅,而在黑手党的世界里,家长等同于整个帮派的首领,此番转变唯有回到血脉起源之地,才能激发出来,成为他成长的最佳推力。这一方式,也被无数电影借用,一旦主角“需要发生质的转变”,获得勇气也好,重生信心也罢,家乡都是最合理的过渡,像一口取之不尽的水井。
正如爱情的恰逢其时,回到西西里,不只对迈克本人,对整个黑手党家族,都是理直气壮的受洗,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暴力能在西西里找到良好的解释,黑手党的某种罪恶无法令人心生反感,反而让人沉迷于家族的兴衰与新老更替之中。
再说到“教父”,本来是原著作者马里奥·普佐(Mario Puzo)在他的畅销书中创作出来的术语,今天,各国安全机构都用它来指代黑帮老大,现实中,亲吻“教父”的手也成为黑手党仪式中的正式礼节。而教父这个词,现实中抑或艺术作品里,每被使用一次,都成了西西里的烙印,又或者,西西里是它无法摆脱的痕迹。西西里人特有的严肃与热情,甚至西西里人都懂得的焰火与音乐、快乐与背后的悲伤,都涵盖在“教父”中,成为西西里文化中若隐若现的一个符号。
一脉相承之处还在于,普佐出生在美国的意大利移民家庭,科波拉同样也是意大利裔。在他们的创作中,西西里的自然阔野展现得摄人心魄,这使得人们对这个与世隔绝的美丽岛屿产生一种神秘的向往,就像西西里作家莱奥纳多·莎沙(Leonardo Sciascia)所说的“自然的悲剧性的与世隔绝”。今天,当我们再回过头去看当年它所受到的杀戮与征讨,看到的是,极致的美丽对暴力、旺盛的生命对死亡的种种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