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秒速五厘

尚子熠

我走出医院大厅的一瞬间，眼前的世界倏忽放大明亮起来。刚刚愈合的伤口，就像浮在天空中薄薄的云彩一般经不起风吹。我怕想起你的名字，亲爱的羽，这个夏天我们都要试着张开双翼，自己飞翔了。

时间并没有因为我的疼痛而停止。

犯病的时候，春天才迈着步子姗姗来迟，如今，它已是成片的樱花飘飘洒洒。记得上次我生病的时候，你的嘴唇贴着我的耳廓轻声细语地告诉我：其实很多人，从未远离，他们正以樱花下落，秒速五厘、轻柔恬静的速度靠近你。

当我正在为你这句美妙的话语痴迷到哭的时候，你又不紧不慢地说你忘了这话究竟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了。

我知道，秒速五厘是幸福的速度。而如今，我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着落花，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个盛装绿色，热情似火的季节又如约而至。有多少人的足迹停在了那个和风煦日、春暖花开的季节无法前行，有多少人还会在梦中忆起那个与你牵手嬉笑、穿街过巷旁若无人满脸傻笑的孩子，有多少人又在光阴流转、花开花落的一瞬间走失了梦想，便开始吊儿郎当任其堕落。

就在朝夕更替的刹那，刚才还是两个人肩并肩、手牵手，彼此拥抱着不肯放开，嘴里还说着永不分离的话，一转身便只剩下我一个人形单影只，孤身上路。

羽，我仿佛看到有一片云，纯白的，向着大海的方向飘去。我们的身影一起出现在沙滩上，宁静的阳光和徐徐的海风相互掺杂着落在金色的沙粒之上。你蹲下来抚摸一只贝壳的成长，远远的朝着你的背影看过去，多么乖巧善良惹人喜爱的孩子，仿佛是深蓝色的大海上浮起的一朵精灵。我想象着我们未来依旧在一起成长和玩耍的情景。突然，你捧起一朵浪花向我飞奔而来，我还没有来得及躲开，你那干净如空气的笑声和浪花一起落在了我的脸上，打湿了的几缕刘海又被你轻轻捋开。然后你就指着我的额头说“翼是三毛，小屁孩……”我还一句话都没有说，你自己却笑的前俯后仰。

十年前，我们就这样傻傻的许下一起看海的承诺。

过了十年，我们都还没有见过海，我们的承诺还在，可我们却不在一起了。我们像两朵毛茸茸的蒲公英一样被成长的风吹散了，一个落在北方，一个飘往南国。

那是一个月光蒙着一层白纱的夜晚，我们趁着看门的大爷去上厕所的时间，偷偷溜进县城破旧的电影院，坐在一个不会有人注意的黑暗角落里看正在放映的《哈利·波特》。

那时候，我们还小，多么希望拥有一把神奇的扫帚，然后像哈利·波特一样勇敢地去飞翔。我们渴望拥有神奇的魔法，一伸手就能变出一颗颗大白兔奶糖和一张张画着蜘蛛侠的卡片，或者，我们只是想用魔法变幻出永远的友谊和彼此，留住那些美好的岁月和相互拥有的快乐时光。只是，那个时候，我们真的还小，还不懂得人情世故，还不懂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总以为自己就是无可反驳的真理。我们也不知道，哈利·波特和魔法只是人们美好的幻想。

而它，却在偷偷摸摸中娱乐了我们的童年，不单调、不乏味，仿佛是一支彩色的画笔，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画满了装着湛蓝天空的透明窗子。

“假如你是哈利·波特，你也有魔法，你会用它干什么呢？”你在我的眼前伸出双手，像极了一位技艺精湛的魔术师在表演偷梁换柱。尽管角落里光线暗淡，我仍然可以看清楚你那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溢满了的纯真和快乐。

“嗯——嗯——嗯，我，我要变出很多很多的大白兔奶糖，还有干吃面，那样的话我们的课间就能没完没了地慢慢咀嚼，再也不会因为追逐打闹而被老师在课堂上罚站了。然后还要变出漂亮的文具和书包，好看的衣服和鞋子，大大的教室和房子。”我比画着的双手在天空中旋转出一个大大的圆，好像我真的可以画出一座房子似的。

你笑了，捧腹大笑。我想，定是我那瞪圆的眼睛和夸张的口型，或者在暗淡的光线中已经扭曲变形也说不定。

“就这么点出息呀，一颗奶糖就满足你？”你调皮地翻着白眼看我，满脸坏笑，嚷着要变个魔术给我看。

果真，一颗大白兔奶糖在你的手中横空出世。

我惊讶极了！你的两只手明明是空着的，怎么双手合十吹一口气便吹出了一颗奶糖呢？

你说：“我双手合十，带着万分的真诚向菩萨祷告，这颗奶糖是菩萨赐给我的呢。”

我的眼睛轱辘一转，抢过你的奶糖，稍稍有些怀疑地问“哥，是真的吗？”

“不信？不信？不信，你试试！”你那古灵精怪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的手，细脖颈上的小脑袋左摇右摆地在我的面前穿梭。

我正低着头准备剥开糖纸，可是它又跑到你的手里去了。

我学着你的模样祷告，心中百般虔诚、万般敬仰，小心翼翼地吹气，小心翼翼地打开双手，可是大白兔奶糖从始至终都没有光临我的手心。

我急得要哭了。你却慢慢剥开糖纸，把诱人的糖块放进了嘴里，用四颗并不怎么整齐的门牙叼着。你鼓着两腮朝我伸过头来“嘿嘿”地笑。

“哼，不理你了。”我假装生气地转过身背向你，耷拉着脑袋斜着眼睛用余光看你。

你显然看穿了我心思。 “好啦，不逗你了。一个小气鬼，我怎么惹得起！”原来你只咬了一半，把剩下的另一半递过来送进我的嘴里。

今年我过生日那天，收到一份来自海岛的包裹。脱去邮递包装后，一个天蓝色的盒子贴着白色的镶边漂亮极了。一只粉红色的蝴蝶结落在盒盖中央，丝毫没有被挤压过的痕迹，想必你一定对邮差干叮咛万嘱咐了它的重要性。

一张白色的卡片：小鬼，生日快乐。

一直记得，我们的诺言，那片蔚蓝的海。

此刻，我的窗外，樱花轻轻落下，秒速五厘…一

一盒大白兔奶糖。我将它们倒出来放在蓝白相间的床单上，细数一遍，没错，真的是六十六颗。六是我最喜欢的数字，你竟然让它好事成了双。

我想这该是我年少最美好的纪念。二十年，就这样匆匆走过，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永远无法忘记的人和事。

亲爱的羽，你永远是我最珍贵的礼物，应当和这六十六颗大白兔奶糖还有海一样颜色的包装盒一起被我永远珍藏。

亲爱的羽，我永远忘不了你在毕业晚会那天，含着泪光点名唱给我听的歌，那是张杰的《年轻的战场》和《我们都一样》。

亲爱的羽，还记得你说的幸福是樱花降落的速度，还记得破电影院里的《哈利·波特》和会魔法的你和不会魔法而且小气的我和我们一人一半的大白兔奶糖。

亲爱的羽，我收到了你寄来的二十岁生日礼物，而我却忘记了，半个月前你的二十岁生日。我就是一个傻瓜，竟然还在病房里抱怨你没有来看我，傻傻地认为是自己一个人在独自慢慢感受手术和成长的痛苦，自己慢慢变得寂寞。

二十岁，是一个必须长大的年龄。它一定会是一个大大的分水岭，把我们的人生分开在南北两面，一面向阳，一面背阴。

我如今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的生日都在樱花飘落的季节。

多想，在这个时候和你一起拍张照片，和你一起紧紧拥抱，和你一起灿烂地微笑，和你一起还像十年前一样一人一半吃同一块奶糖……

可是现在的我们长大了。天南地北，干山万水。在时光悄无声息的蠕动中，太多承诺从指缝中溜走，所有的愿望都不再强烈了，就像天上的繁星一颗一颗陨落掉，慢慢地.就算整个夜晚一片漆黑，也不会有人觉得惊讶和不习惯。似乎童年和故乡都被无声的风儿吹远了，越来越远，直到在我的视线中模糊不清，在遥远的海上形成一座孤岛。

而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十岁，一起二十岁，二十岁后，一个向南，一个往北。亲爱的羽，难道我们就此天南地北，远隔天涯了吗？

我总会在夜里睡熟的时候梦到你，听见你唤我小名的声音由远及近。你拉着我的手奔跑在放学后回家的路上，然后悄悄地把你最心爱的扇形贝壳塞进我的书包里。第二天你会问我看到它了么，你说：“千万别弄丢了，它是我最心爱的扇贝，像你一样。”

我在自己和梦的对话中醒来。皎洁的月光，安静明亮，透过窗纱落在我的脸上。我想，这个时候的我一定是童年的模样，一定还是十年前，那个喜欢把你叫哥的孩子。他，还没有长大。

睡在寝室蓝色的被罩和床单之间，仿佛躺在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上。我不由得想起我们的承诺和童年，不由得想起大海和那些无法割舍的眷恋。小的时候，十岁的我，十岁的你，十岁的羽翼形影不离。

亲爱的羽，你有做过和我一样的梦吗？

大城市的喧嚣躁动，让我日夜不得安宁。每天把自己载在公车之上穿街过巷，来去匆匆。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们越走越远，一点一点远离了那个养育我们的家乡和那眼清甜透彻的泉水，一点一点远离了年少的纯真无邪和曾经的珍贵友谊。为了学习、工作和生活而疲于奔命，有了爱情、家庭和事业，便没有太多的时间放在彼此身上。

如今的很多时候，我们只好把彼此装在心底，强迫着自己学会沉默和疏远。成长，让我们学会了丢弃，把过去的某些东西卸下来悄悄放在心底，轻装启程才能在未来走得更远。毕竟年少的我们都已经长大，时光已经走远。而你，永远是我生命中最美的相遇，始于年少，止于永恒。

我们约定的时间又快到了，农历夏季，六月六日的那天，我们一起去爬家乡的那座山。曾经，我们坐在那座无名的山头上指着远方的白云和天空，一起奔跑在低缓的山坡上呐喊和欢笑，躺在草地上高大茂密的银杏树下乘凉，站在小城的制高点上俯瞰在街道上乱窜的汽车和行人。

下山的时候，你朝着辽阔的天空大喊我的名字。然后你问我：“十年后，我们都会在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真的没有想过那么久远后会发生什么，那时觉得十年后对自己来说真的好远。而如今想来，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也许你去了大城市，我还在小城中生活。”你朝着我笑了笑，转过头去的时候明亮的眼神瞬间暗淡了，透出莫名的忧郁和哀伤，让我的内心轻轻一颤。

十年后，我们都没有留在小城。而你却比我走得更远，去了南方的水乡，那个被大海环绕的地方。也许每晚夜深入静的时候，你都可以躺在床上静静聆听海的声音，然后把白日里所有的劳累和烦恼统统抛弃。我想，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可是，亲爱的羽，你生活的南方真的是这样吗？

一直记得你拥有魔法的那个夜晚，哈利·波特般的神奇表演让我目瞪口呆。可是你始终都没有告诉我，那颗大白兔奶糖是怎么变出来的。哑谜打了十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我也想拥有魔法，然后变出一个神奇的礼物给你。

亲爱的羽，用你的魔法，带我回到十年前，好吗？你放到我嘴里的那半颗奶糖，真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