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年湖畔的花一波又一波开了,有大红的凤梨花,有粉红的桃花,也有白色的马蹄莲。我只知道这些花开得很艳,却不曾去想是谁栽种了它们,可以让它们终有昂起头来接受每一个人的赞赏、爱慕甚至亲吻——从而温暖了整个春天。
我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缺乏幸福的人,无法忍受生活中的种种挫折和不幸;无法真正去理解那些一路关心我,站在我身边鼓掌的人。我曾也一度认为在我这么多年来的成长之中,父亲一直扮演着无关紧要的角色。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荒唐的想法,陪伴了我十多年的时光。
我五岁那年因为地处大山,家里迟迟未能通电。加之那时国家的三北防护林建设的风吹到了我们家乡,无奈父亲便早早将我送进了村里小学的学前班。当时给我负责教书的是村里的魏老先生。而我是个特别不安分的人,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我所承袭的家族无数代先人们的坏毛病已经完全暴露了出来。所以常常在我父亲面前我叫他魏老师,见不到我父亲时不管在什么场合,哪怕是在魏老先生面前我都叫他魏老头。他本是一个极其严肃的人,可奇怪的是他从来不因为这个对我生气或者在我父亲面前告我的状。于是叫得时间久了,便习以为常了。而更加不可理喻的是,很多次当魏老头不在教室的时候,我便拖着我里面只装了一支铅笔和一个算术本子的双肩背包偷偷溜出学校,一个劲地往家里跑。路上总会遇到跟父亲关系要好的老头们,他们总是要老资格的骂上一句:“瞎怂(坏蛋)不好好读书……”而我呢,总是不会由着老头们胡来,于是跑到离他们五十米远的地方,痛痛快快的回上一句:“瞎怂,看你管得多的……”
第一次发生这事的时候,老头们气都不打一处来,纷纷跑去跟我父亲告状,说是让我父亲管教管教我这个没大没小没教养的后人,不然长大肯定会变成土匪。我是父亲的独苗,他老人家哪舍得动我一根指头,这道也不算什么,哪知父亲逢人便说:“别人都说我家孩子匪(淘气),可我总觉得只有匪孩子以后能有大出息。”
我就是在这样溺爱中按时长大。十二岁那年,父亲因为早年的一场事故而颅内积血,其实他早已经隐约感到病情的严重性了,可他怕钱花了万一病治不好以后我就没法上学了,所以一直隐瞒着。而那时我和母亲根本不知道这些。后来三叔知道了这事,才将即将昏迷的父亲送进了医院,从而挽救了他的余生。父亲住院那段日子,由于积血压到了他的脑神经,因而一连多次产生抽搐,后来他说那种感觉痛不欲生。那时他觉得自己的日子并不多了,便要三叔带我到医院听他交代后事,临走时看我一眼。然而那时候我的世界里并没有病床上的父亲,而是在别人家给同学过生日。那天夜里三叔将我找回家的时候,他被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事我忘不了,三叔也忘不了。
我那天是独自一人去医院的,我亲眼目睹了父亲左脑壳上插着一根塑料管,黑红色的血液不断顺着管道流进枕边的袋子里;我目睹了他在病床上间或的抽搐;也目睹了他成年到老第一次失声痛哭。
但我记得,交代后事那天,我并没有哭。我不知道失去父亲是一个什么概念。
也许正像父亲说的那样,他命不该绝。因为上天知道他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他需要拼掉那把老骨头,倾其一生抚养他,直到他长大成人、工作,娶妻成家……
后来我上了初中和当地最好的高中,在这期间,我从学校捧回了无数荣誉证书和奖状,那时他再也没有像我小时候那样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多么优秀,也从来不当着我的面肯定我。可是当我去学校后他总会把那些奖状证挂在墙上。我曾经很无情地把那些东西一一取掉,对他大发雷霆。其实我无非就是怕自己有天真的会让他失望。母亲说我这样会伤了父亲的心。那次我在家只待了一个晚上,临走时我随口对父亲说:“那些东西你重新挂上吧。”
说那句话的时候,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2013年的夏天,带着父亲和所有人的期望,我第一次走进了高考考场。而最后的结果是我并没能考上当年想要考的那所大学。就在周围无数人期待我可以走进川大校门的时候,我只等到了一所二本大学的录取通知。录取结果出来那天,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和话语来告诉他这些,我想我会让他彻底失望。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当父亲知道结果的时候,他说这些都不重要。他从来都不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这种事情可以在每个人身上都能发生,可这次他的确这样说了。而让我难受的是我这个儿子让他的世界陷入一种只有他自己可以体会的痛苦和矛盾。对此,我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停在他围城的门口。
我记得父亲帮我提行李送我去火车站那天,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上了大学要努力,不能荒废自己。然后就是一遍一遍说我在读高中对他说过的话。看着他花白了的头发和黝黑的面庞,我终于可以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明白他当时不安的心境——他已经盼了二十年啊!听着父亲说着的话,除了频繁地点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那天坐在北上的火车上,我终于没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在给我的电话里说的越来越多,通话时长从原来的两三分钟延长到了十分钟。可每当挂机之后才发现其实内容就那么几句一一“吃什么饭?”“小心感冒”“缺不缺钱?”之类的话。而且总是他在问,我在答。原来一个父亲的爱在他老了的时候才会一丁点地透露出来。透露出的就那么多,却可以温暖一个儿子的整个世界。
三叔偷偷告诉我父亲最怕的就是有天他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该怎么办?他说父亲总是埋怨自己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到老的时候除了几间土坯房,却再也不能留给我像样的东西。
我想,这便是为什么一生倔犟的父亲在他逐渐老去的时候,对他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最终百依百顺的真正原因吧。
(二)
我曾听人说一个女人到老只干两件事,一件是逢年过节就盼她的儿女,一件是为她的儿女带孩子。
我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有多少意味,但在我的世界里,我娘注定将影响我的一生。
去年九月我捧着录取通知书赶往天津的前一天,我对娘说离家不过短短三个月,就不回来了,不料母亲便信以为真,瞬间笑着的脸便拉了下来。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当第二天把我送上汽车的时候,娘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掉起了泪花。我问她怎么了,却不料她说过年我一定得回来。蓦地,我鼻孔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么些年来,我从来没有见娘穿过一件新衣裳,即使偶尔在外地的姐姐给她寄回一件,除了刚打开包裹兴奋地试试,她从来舍不得穿。她说儿子还小,还没到享福的时候。而让我最难以释怀的是娘那双布满裂痕,并且时常溃烂的手。那时家里养两头牛,加之耕地又少,因而牛没有草吃。娘便常常是一大早冒着露水去山上割草,割完后又要忙着去锄地。于是日复一日,娘的手变得异常粗糙。尤其每逢冬季的时候,整个手上都布满裂口。
十二岁那年,我因为和同学打架犯了校规,老师便把我娘叫到了学校。我想这下娘感到丢人不说,肯定又得背上教子无方这样的骂名了。所以那天我故意在路上磨蹭,直到很晚才回家。原以为少不了一顿数落,可不料一进门就看见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东西。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娘说:老师夸我在学校里表现很好,叫她去学校就是想了解了解我在家里什么表现。我娘以为我给她争了光,那晚乐得一夜没睡着觉。我一下子蒙了,心想老师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料第二天老师突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了这样一句话:“毛彦明,你回家看看你娘的手,你就知道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了……”我记得当时我就哭了,而我那时候哭不是因为我娘的手,而是觉得挺没面子。我当时才知道原来老师是因为第一眼看到了我娘那双手和她的穿着才突然决定刻意隐瞒我在学校里所做过的那些坏事。后来我终于渐渐明白,一个与我娘毫无关系的人可以为了不让她老人家伤心而善意的隐瞒些什么,而我,作为她的儿子,却从来没有真正注意到她的双手和她经年所受过的苦。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娘苦了一辈子,她并没有在这纷繁而艰苦的生活中得到什么特别的收成,唯一的牵挂就是我和我远在外地的姐姐。有一次放学我去邻居王姨家串门,王姨无意中说到了我高三那年的一件事情,她说那时候因为我一学期才回一次家,娘有时候等不到我和姐姐的电话,便老是一个人躲在离家很远的一块儿地里哭。而对于这些,除了不理解,我总是将信将疑。而真正让我对此深信不疑的是去年春节的时候,姐姐因为没有及时买到火车票而未能回家,除夕那晚,我们一家三口像往常一样祭祖、吃饺子、看春晚。看着看着娘便出去了,很久的时间。而当我出去找她的时候,她竟然双手筒在袖筒里,在家门前的雪地里晃来晃去。我问到底怎么了,只听娘说:“我就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才好。”我才明白娘是太想姐姐了。
其实我永远无法知道娘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在她生来的五十年中,除了不断的受苦和贫穷,我再也在她的身上找不到任何多余的东西。而我,被我娘疼了二十多年仍没有长大的孩子,却自始至终活在她的遮阳伞下,做着一些关于青春的梦。
我问我自己:一辈子,到底哪一天娘能逢人就说一一我的儿子长大了,我到享福的时候了……
(三)
突然想起我姐姐。
娘说姐姐曾生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日子。那天她被抱出三叔家的时候,天空突然放晴了。
太阳光照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上,显得格外刺眼。
那时我并未出世,姐姐是娘唯一的心头肉,因为是抱养的,所以她从小就没有奶水喝。而当时家里又很穷,于是姐姐便一路吃着劣质奶粉渐渐长大。七岁那年,姐姐终于梦寐以求上了村里的小学。那时她喜欢写字,因而常常会双手捧着一百分的生字本一路跑回家拿给不识字的娘看,尽管她知道娘不懂那些,但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拿给她。而姐姐从小当老师的梦想,也从那时开始萌芽。但好景不长,在她念三年级的时候,我出生了。那时候爹和娘都要上地里干活,以维持一家的生计。于是姐姐便被迫休了学在家里照看我,这一看,就是四年。我至今无法想象娘不在的时候她曾为我换过多少尿布,我在她每次刚换洗的衣服上屙过多少屎,撒过多少尿。而当我在姐姐的照料下逐渐长大的时候,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里不大的院子里拿一根向日葵秆子追着她打闹,她时而会被我手中的“凶器”吓得号啕大哭。
我五岁那年进了村里小学的学前班,她才接着上她的二年级。那时因为她是班里年龄最大的,除了老是上课坐最后一排,就是其他孩子从不愿跟她玩,因而总是一个人发呆。我至今还记得某个冬天的傍晚,姐姐不断挠着自己被冻得红肿的手指头,哭着进了家门。见了娘便泣不成声地说:“她们都说我是没妈的孩子……”
从此姐姐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些关于她身世的善意谎言最终还是成了埋在她童年的定时炸弹,那种感受,或许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驷之过隙,宛若一瞬。那个曾经信誓旦旦给娘说要当老师的小姑娘——我的姐姐——最终还是摆脱不了像爹和娘类似的命运,早早走进了社会。终于是在某个不经意的冬天,落雪的日子,姐姐穿上了今生唯一的嫁妆。那是能够藏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她生平最后一次掉眼泪。因为家里地处大山,加之下了很大的雪,没有浩大的迎亲队伍,没有隆重的送别礼,姐姐就那么挽着她爱人的胳膊,走远了。而那天,娘盯着她留下的脚印,在家门前的雪地里,足足站了一个早晨。
一年后,青海玉树发生了地震。姐姐和姐夫决定去重建玉树灾区的工地上打工,临走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回娘家亲自和娘道别,仅仅拨回一个电话。我已不记得娘当时说了什么,只是从那个电话后,娘便彻底变了一个人。此后每逢下雪,她总是茶饭不思地站在家门口发呆。很久。
而这一晃,就是多年。
2014年的春节,和往常一样,娘 接到了姐姐从青藏高原打来的电话,而这次没等姐姐说话,娘便对着电话泣不成声:“娃儿,咱家门前走出去的雪脚印,娘还没有扫,哪年的今天,你还会不会顺着那串脚印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