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开车回村,特意绕到颠簸荒凉的小径,宽窄仅容一个车身。刚才,一路上车流如奔,空气拉成一个又一个紧绷的长条,路两旁阴郁的天空下冻树森列;如今,站在空旷灰青的天幕下,眼前是秃毛稀黄的麦田,极目所及,一路延伸。昨晚急降一阵薄雪,如今尚有似隐似现的一层,覆着脚下冻草和旁边垒垛的红砖,覆着麦田。旁边还有一块芝麻田,枯茎垂挂着乌黑的枯叶,是冻展不开的旗。心就变得有一点空,有一点远,那一刻觉得活着有点意思。
真是,人不能离了土地。
可是说不离还是疏离,只站了一会儿,冷风冻耳,便赶紧爬回车内。
一个朋友爱爬山,家里堆着许多装备,如登山鞋、登山杖、登山服等。穿戴装备着这些,就像我逃回车里看天地,他的登山也隔着这许多的东西。它们连接了我们和自然,又把我们和天地隔开。我能看见一只长尾巴喜鹊落下又飞起,它的眼里却没有我的影子,它甚至不需要佯装惊慌地振翅飞去,因为在它的眼里,我根本就不存在。
重上大路,路旁一棵北方的老槐树,蓬着委婉的枝子,摆个扭腰拉胯的姿势,这有几个意思?可是,它不理我的质疑,我也没有停下来,抬起头,和它说两句。
“离缘”。就这两个字。
我们热衷于观赏、玩乐、旅游,就像隔着厚厚的缸壁观赏一条条热带鱼;或者是我们隔着厚厚的衣履,被山、石、树、木、草、云、天空、土地当成一条条怪异的热带鱼。我们不再和它们是一体,不再能像一株野草一样感受脚下的泥土是什么样子,不再像一只喜鹊那样感受翅膀划过天际,不能用一只兔子的眼睛去看眼前的世界,我们不了解生灵们的恐慌,也不再具备生灵们的能力。
——不能因为我们会说、会写、会想,就说我们是万物之灵。灵在哪里?
我们的先民当得起这个“灵”字,因为他们和它们生活在一起,他们懂得它们的一切,而它们也懂得他们的一切。在他们眼里,万物有灵,树有树神,花有花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若要取用,需先征得万物的同意;而万物果真也就同意了,给他们树木造房屋,花果做粮食,水解渴,肉充饥。我们却只知道需要做家具的话,伐树就行了;需要做衣服的话,把蚕茧烫死就行了;需要吃肉的话,养猪牛来杀就行了;需要房屋的话,用钢筋水泥搭建就行了。我们的心里已经没有“它们”了,我们的心里只有“我们”和“我们的工具”。
看上去我们是一家独大,可是我们的心里并不快乐。因为我们被自己孤立了,丧失了与有情世界的联系。
若是哪一天,我们真的能走出去,像风掠过树叶,全身心地融入花叶山水,找到自我与天空、与大地的联结,我们的生命有它们的参与,它们的生命有我们的参与,或许才能真正找到生命有所归属的喜悦。
就像一本叫做《灵境追踪师》的书里说的:
“让我们有一天,也能在家乡的山里,踩着安静的步伐,追踪飞鼠的行踪,或以山羌的眼睛看世界,以黑熊的舌头品尝大地。待我们能够脱下使我们与自然分离的隔离层后,或许有一天,我们将可以重新与自然大地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