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仔

影子快跑

我找不到答案。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道路，我将毫不犹豫的走下去，也许一切的答案就在前方。

【第一回】

莲蓬客栈的客人终于稀少了些的时候，李孤才得闲趴在桌子上打起瞌睡来。

掌柜老头在一旁修着指甲，这是老头一有空就会做的事情，作为掌柜他反而很少做账本，却只顾修剪那刚冒出毫厘的指甲。老头修起指甲来能耗半个时辰，因为他修指甲的时候大多不是在修指甲，却是入神地想着什么，有时还沙沙地叹一口气。

就在老头又沙哑地叹了一口气时，客栈的账簿被一只手掖了起来。

“李孤，招呼客人！”老头使唤着这个年轻的伙计，见他没反应，老头踹了他一脚，“李孤！”

李孤痛得一声号叫，再也不敢装睡，屁颠屁颠地挪起屁股，朝这个不速之客走去。

“要啥？”李孤扯下肩上的抹布胡乱擦了擦桌子，没好气地问道。

客人把手中的剑往桌上一搁，便道：“酒。”

李孤翻了翻白眼：“啥酒？”

客人似乎也不耐烦了，只道：“随便。”

李孤又问：“多少？”

客人却瞪了瞪这个啰嗦的小二，说道：“随便。”

被瞪得浑身哆嗦的李孤转身去取酒，老头却挑了挑眼皮，看见了这店里唯一的客人。

只见那年轻的客官一身青灰色长袍，姿势气度昂然，眉宇间更是透着一种凛冽。老头细细打量时，那客官却猛地抬起头来，眼睛撞上了老头的目光。

这时李孤抱着一坛白酒出来，“咚”地一声放到桌子上，又摆上一只大碗，咕咚咕咚地倒了满满一碗。

不料那客官压根不看大碗一眼，直夺过李孤怀里的酒坛，仰头豪饮起来，几口下去，酒已去了七八，那客官的脸却无半点改色。

李孤两人不禁暗吸了一口气，好酒量！要知道，他们酿的这种白酒，既烈且干，如此豪饮，常人定叫这酒烧坏肠子不可。

酒坛已见底，客人掏出一锭白银按在桌子上，提着剑站了起来。

老头也站起来，说：“客官不吃点别的吗？”

客人道：“不必了。”

老头有点尴尬：“客官，老夫这酒，可值不了那么多钱呀！”

客人愣了一会儿，却有点答非所问：“我来只有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这回是老头和李孤愣住了。

“哈哈哈哈……”客人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刹时，“咻”地闪过一道银白色的剑光。待老头和李孤反应过来时，剑已回到鞘内。

老头的喉咙已开了一个血洞。

“让我来告诉你吧。”客人此时的声音很干涸，“我是肖慕云的儿子。”

老头瞪大了眼睛，嘴巴只张了张，终于没能说出一句话，便倒了下去。

【第二回】

莲蓬客栈里传出李孤惊天动地的哭声，客栈本来就很僻远，所以哭声只惊起了枝头上几只飞鸟，便一寸寸回旋着消失在空中。

在自己的记忆里，李孤从来就没有哭过，所以这一次他一下子哭了很久。哭累了，他便坐在地上定定地看着老头，看着喉咙上还在汩汩冒血的血洞，似乎不敢相信老头竟就这么死了，尽管平日里他嘴上总是咒骂着老头归西。李孤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这种失落感比在他被同龄的孩子叫做“孤儿仔”、“野孩子”的时候还要沉重得多。

他还记得他遇到老头的第一天，那时还不是老头的老头问他：“小乞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还不是李孤的李孤答道：“我没有名字。”

老头说：“来我客栈做帮手怎么样？我给你穿的给你吃的。”

李孤兴奋不已：“好。”

老头又问：“但你得有个名字呀。要不你跟我姓吧，我姓李，我看你就叫李孤吧。”

李孤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好，我叫李孤。”

“走吧。”就这样，李孤来到了莲蓬客栈。虽然这里远离人烟，只会偶尔有几个过客停下来吃点东西。但李孤觉得这种日子比乞讨好多了，有吃有穿，客栈就是他的家。

而现在，那个给了李孤一个家的人却直挺挺地躺在了他面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于是又哭喊了一会儿，直到喉咙几乎干了，他才生出一个念头，报仇。

对，一定要为老头报仇，不然他死也不会瞑目。但李孤忽然想起，在客栈的这些日子里，老头跟李孤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要打架。李孤记得，有一回自己跟一个刁钻的客人吵了起来，就快要大打出手的时候，老头却上来狠狠踹了李孤一脚，还骂他惹是生非。那客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李孤，李孤只有一肚子怒火和怨气，但被踹的痛楚让他忍住了，只落了两滴委屈的眼泪，却没哭。

反正无论什么时候，不管李孤是对是错，老头都绝不容许李孤打架。否则，李孤便要受到老头一顿打。所以，这个仇，是报还是不报呢？李孤使劲地甩了甩脑袋，终于下定了决心。

【第三回】

李孤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快就找到了仇人。

不，应该是仇人找到了李孤。

他还是穿着一身青灰色长袍，还是佩着那把银白色的剑。他出现在莲蓬客栈里时，李孤大大地吃了一惊。

“混蛋！”李孤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骂道。

李孤的仇人瞥见了李孤背上的包袱，问道：“你要去哪？”

李孤不说话，他不能让仇人知道自己要去找他。

“是要找我报仇吧？”李孤浑身颤了一下，有种被窥破内心的恐惧感。

“可是，你杀不了我。”仇人说得很肯定。是的，李孤杀不了他。

但仇人的最后一句话更让人匪夷所思，甚至更像一个陷阱。

他说：“跟我学剑吧。”说罢走出了客栈。

李孤愣然，呆呆地站了好久。他先是想，他走了吗？不，很可能他就在外面。他刚才说什么？要教自己剑术？而且他的意思是，只有这样才能杀了他，才能报仇？太荒谬了，不可能是真的，但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走出去会不会马上被他一剑刺死？不，他要杀的话我早就死了。这些想法绕乱了李孤的脑袋，但有一件事他却十分清楚。

他要报仇，而且，他的确杀不了他的仇人。在这件事上，李孤至少还是很理智的。

李孤走出了客栈，果然，仇人还在外面等着，不过这时他已经迈出了脚步。

李孤终于还是说出了他的疑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仇人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说：“有仇报不了的人都是可怜虫。”

【第四回】

李孤跟着他的仇人离开了莲蓬客栈，来到了广伦山，肖仇的住处就在这里。

肖仇就是李孤仇人的名字，李孤还知道肖仇是个十恶不赦的杀手。一般的杀手都有一个组织，因为杀手的仇家太多了，杀手每多活一天，就多一个仇人来取他性命。但有了组织就不同了，一个强大杀手组织的杀手杀了人后，没什么人敢来报仇。但肖仇偏偏是没有组织的杀手，就像杀手界的一个孤儿。也就是说，随时会有人来取肖仇的性命。可能是今天，可能是明天，可能是白日，可能是黑夜，谁也不知道，反正总是有人要来。

那些人大多都打不过肖仇，即使有很多武功极高、造诣极深的被派来执行任务的杀手能跟肖仇打个你死我活，却仍然杀不了肖仇。肖仇就和他的剑一样，强得令人发指。在看肖仇和别人搏杀的时候，李孤觉得，即使自己得到了肖仇的真传，想要杀掉肖仇也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到这里李孤很伤感，老头已经死了，唯一能帮他报仇的人却不知道这个仇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报。

李孤很想知道肖仇和老头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他从没听老头说起过，他无数次想问肖仇，但他不敢问。他一直在寻找问这个问题的机会，可他一直没有找到。

直到有一天。

那时肖仇正跟一个大有名堂的杀手“六角星”打得火热，“六角星”是唯一一个靠暗器列名武林高手前十的杀手——当然肖仇这种“野杀手”是没有名次的。他的武器“六角星”每个利角都涂满剧毒，而且暗器一般是只攻不防，所以使暗器的高手更是招招夺命，几乎无坚不摧。好比“六角星”，他每撒出一把飞星，肖仇就得变换数十次身法来躲避暗器。在李孤吃完第五根香蕉的时候，肖仇与“六角星”两人已交手九九八十一招。“六角星”的飞星还在源源不断地飞出，而肖仇却已大喘粗气，有些力不从心了。

肖仇渐渐放弃了进攻，把全部力气用在躲避上，“六角星”每次发出五颗飞星，每一颗都有不同的轨迹，好不容易躲过了这一击，下一批飞星又迎面而来。躲掉的飞星穿透了肖仇身后的绿叶，绿叶刹时被染成了黑色。眼见此状，肖仇的心一阵暗惊。“六角星”的飞星何时能了？肖仇早有耳闻“六角星”身上能藏一千颗飞星，现在看来这江湖传闻倒也千真万确。

肖仇知道，他不能再躲了。

于是他出剑，银色的剑芒照亮了五颗恶毒的飞星。

剑刃直直朝飞星撞了上去，这一次肖仇没有躲，也躲不了，因为他的全部力气都用在了这一击上。

飞星“啪啪啪啪啪”地被剑刃弹开了，“六角星”眼中闪出一丝惊诧，好快的剑！但当剑刃破掉飞星直取他喉咙时，“六角星”脸上却掠起了一弯狡诈的微笑。

肖仇显然也察觉到了对手这一微妙的变化，同时发现一颗亮晶晶的飞星正朝自己突击而来，而肖仇根本还没看到“六角星”是何时出手的。

其实，这颗星是“六角星”上一把暗器中的第六颗，它比前五颗星的速度慢得多，却更刚劲有力，而轨道也远离着前五颗星，所以肖仇才没有察觉，这也是“六角星”的最后一击。

现在肖仇全身之势已集于剑尖，他根本没有力气再去改变方向，而眼前这颗毒星离肖仇只余丈远。更何况，人怎么快得过星星？肖仇从成为杀手以来，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突然，一道青芒在肖仇眼前闪过，也在“六角星”眼里闪过。

“叮”的一声脆响！

肖仇的剑刺了个空，人也扑倒在地。回头再看“六角星”，只见他在地上翻滚着，双手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脸。一颗飞星嵌进了他的眉心，整张脸顿时变成了紫黑色。

【第五回】

“为什么救我？”肖仇看着一旁的李孤，抱剑说道。

李孤不搭理他，只是捡起了那把碧青色的剑，那是肖仇的上一个对手落荒而逃时扔下的。

肖仇转身离开，李孤却朝他的背影问道：“因为我想知道，你跟客栈老头有什么仇恨？”

肖仇停住了，他回过头，盯着李孤直射他的目光。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那不再是一个少年所有的眼神，他不知道是剑法还是仇恨，竟让一个少年的目光变得如此凛然。他在想，他会不会走上和自己同样的路？

肖仇终于开口说道：“他是我爹。”

李孤愣住了，他从未料到真相如此残酷。

时间回到二十五年前，肖家大闺秀肖慕云被许府逼婚，终于在婚嫁之日临夜出逃。眼看就要被家丁抓回去时，无仇社的杀手李天邪饮酒归来，顺手救出了肖慕云。两人随即一见钟情，但虽两情相悦，让肖慕云拒绝许家公子跟着李天邪这个穷浪子，许家颜面何存？肖氏口齿何在？万万不得已之时，两人决定私奔。

本以为私奔后两人便可以厮守余生，不料当肖慕云生下了一个小儿子后，已是一副庸妇之态，李天邪嫌儿子是个累赘，渐渐对肖慕云冷淡了起来，自己却又恢复了放荡浪子的本性，日夜寻欢作乐。终于有一天，李天邪说去杀一个人，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自此销声匿迹。肖慕云知道他没有死，只是自己年纪轻轻便守了活寡，悔恨不已，亦再无颜带着儿子回到娘家，终日以泪洗面，最后积怨成疾，含恨而去。那年肖仇只有四岁，他除了父亲的名字以外一无所知，但他发誓，一定要找到李天邪，为母亲肖慕云报仇。

二十多年的等待只为那一天，只为那一剑，但李天邪死后肖仇什么也没有得到，甚至连心灵的一丝快慰也没有。

杀了一个陌生人能有什么感受？只是杀了一个陌生的人而已。

说完这一切，肖仇已经喝光了三个酒坛，李孤还仰着脑袋猛灌一通，也不顾酒洒了一脸。烈酒把李孤的脸烧得火辣，他却一点也清醒不起来。他甚至想忘掉肖仇说的一切，只像以往那样寻思着怎么报仇，那样多轻松啊。如是想着，李孤已沉沉睡去。

此时，肖仇在肖慕云的灵牌前跪着，哆哆嗦嗦地呢喃：“我是对了，还是错了？对了，还是错了？……”

天边渐渐泛起一片鱼肚白，一条影影绰绰的人影突然出现在肖仇面前。

肖仇没看清那人是谁。

那人开口了：“竟然是你？”

肖仇没有听懂，他想问来者何人，可酒已经把他的喉咙烧哑了，发不出半个清晰的字音。

那人却听懂了，说：“在下银刺猬。看来你把我义弟六角星杀了？”

肖仇终于有些理解了，似乎又是来寻仇的。他只觉得喉咙很痛，于是猛地又灌了一口酒。

“银刺猬”也挑明了自己是来报仇的，但他没想到竟会在路上就遇到了仇人，他问：“你的剑呢？”

肖仇低头看了看腰间，确实没有剑。要剑干什么？他觉得这个问题真愚蠢，于是笑了起来：“呵，呵。”

“银刺猬”不耐烦了，他飞出了几枚银针，他没想到肖仇竟然躲也不躲，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暗器没有射中肖仇，但肖仇却直直地倒了下去，酒坛滚到了一旁，酒洒了一地。

【第六回】

李孤回到了莲蓬客栈，他只想继续经营这家客栈。客栈在长生道上，往来的人很少，所以客栈里除了铺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外其余都是完好的。

当李孤到老头的房间找掌柜钥匙时，却发现了藏了二十年的真相。

藏在事实背后的真相。

知道这一切的他泪流了满面，为什么上天不给他一个机会，让自己早些发现真相，把它告诉肖仇？他问苍天，为什么对孤儿如此不公！如果肖仇没有死，他就能知道这一切，他就至少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遭到抛弃的孤儿。

李孤眼里腾起了一股凛冽的杀气，他提起了那柄碧青色的剑。

李孤来到了一棵巨大的老树上，这里方府的角角落落一览无余。

他在等这个家的主人，人称“银刺猬”的方老爷。

李孤的剑法已精炼得很。

然而，“银刺猬”还没回来，李孤却想起了老头。记忆中的老头总是在修他的指甲，总是唠唠叨叨地说不要打架。他又想起了肖仇，在仇恨中行尸走肉了二十多年，却不知道真相的肖仇。

如果没有仇恨就好了……

“方老爷。”两个门卫的声音打断了李孤的思绪。

“银刺猬”一步步走到了庭院，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

肖仇紧紧地握住了剑柄，心里紧张不已。

“爹——”一个娇脆的声音吓得李孤的心跳几乎停止。

“爹。”一个约莫六岁的男孩奔出庭院，扑到了方老爷怀里。

“哟，小杰呀——”

…………

李孤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

他出不了剑。

他不想让这个世界又多一个孤儿。

【第七回】

莲蓬客栈背后，有三座矮矮的坟墓，却只有一块墓碑。

墓碑上有三个名字：李天邪、肖仇、肖慕云。

一个少年坐在坟前，手里拿着一沓信笺，自言自语，却像在和几个老朋友畅谈一样。

“慕云，我生性放浪，但自从看见你后，我就深深爱上了你。我多希望能与你厮守到老，但我偏偏是无仇社的成员，我的儿子必须继承我在无仇社的身份……我不想让他像我一样，双手沾满血腥，背负着世人的仇恨。我只希望他能做个普通人，快快乐乐……”

“所以我开始寻欢作乐，只为瞒过你，找一个离开你的理由……我被废了武功，从此不能踏进江湖半步，只有这样，无仇社才能放过你们母子俩，这是无仇社的规矩……我不能不离开你们，因为我欠着无数血债……”

李孤一页一页地读着，累了就喝一口酒继续念。这是老头在莲蓬客栈的日子里写给妻子的信，只是没有一封寄了出去，而是埋在了一个笨重的箱子里。

李孤又翻过一页：“慕云，今夜的月色好迷人，你看到了吗？哈哈哈，臭老头你也太肉麻了……慕云，我多想再见你一眼，多想再抱抱我们的孩子……”

“哈哈哈哈……”李孤直笑出了泪花，趴在地上打滚。

“今天先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李孤收起了信笺，提起酒喝着，“老头，肖仇，来，干！”

干！一杯解千愁。

干！一杯了万恨。

【最终回】

在长生道上，原来莲蓬客栈的位置，开着一家“云邪客栈”。

掌柜是个年轻人，嗜酒。

每有过客进来歇脚，掌柜就会陪他们喝酒，听他们讲各种故事，爱，恨，情，仇。

偶尔有心怀仇恨的来者，掌柜就陪他们喝酒，给他们讲各种故事，情，仇，爱，恨。

后来有人说，有什么仇恨，去云邪客栈喝杯酒，听个故事，就忘掉仇恨了。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去找那个年轻的掌柜，而年轻掌柜总喜欢说一句，四海之内，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