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妞妞
他是我叫了13年的爸爸
◎文/妞妞
别为了那些身外之物,让我们的心灵无法安宁。
没想到,13年后,我会和他的儿子在那样的境况下“狭路相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和他有着紧密血缘关系的男子。他叫陈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和他有几分相像,气质和神韵却完全不同。
那么多年,在我的记忆里,他是温暖的和煦的儒雅的。而眼前的男子,却是骄纵的蛮横的充满愤怒的。他带着几个人,毫不留情地将我赶出了病房。
场景的混乱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结束这种混乱——我不是害怕他们,只是怕吵到他。他一直喜欢安静。所以,我飞快地走掉了。走出住院部的地盘,走出那些暴躁的声音,一直走到医院的小花园里才停下来。回头看高耸的病房大楼,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然后,再也无法自已,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身体,终于泣不成声。
我知道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从查出肺癌晚期到现在,他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在他面前,我从来没有哭过,甚至常常和他一起看下载的周星驰的老片子,然后一起呵呵地笑。
我知道那是我们在世间最后相处的时光里,想要留给彼此的——他想要给我留下乐观,我想要让他看到我的坚强。
但这一刻,我纵容了所有的眼泪和悲伤,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这样地号啕,是因为我忽然害怕,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见不到他最后一面;害怕和他今生的缘分,没有机会说一声再见;害怕内心为此留下伤痕,难以复原。
我知道他的儿子、前妻,还有他们这样那样的亲戚朋友,不会让我和妈妈再去见他。而他,已经无力阻挡这一切,他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昏迷。
蹲在那里哭了好久,暮冬的风依旧寒冷,那么多的眼泪让我整张脸几乎成了一块冰。
眼泪停止的时候,我开始慢慢清醒,然后决定去找那个眉目慈善的护士长谈谈,希望她可以帮我,让我在最后的时候,还能见他一面。
我还有话对他说,我想,他也是。他是我的继父,我叫过他3天的陈叔叔和13年的爸爸。
13年前,我10岁,读四年级,中秋假期,和妈妈一起旅游的途中和他相遇。
那是爸爸离开的第四年,爸爸离开后,妈妈每年都会带我去旅行一次,就像爸爸在世时一样。我胸前的小小项坠里,是爸爸的照片。
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呆住了——他有着几乎和我记忆中的爸爸一模一样的身材和气质,甚至眼神。
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上了大巴,从前门,慢慢路过我们身边朝着后面走去的时候,我差点儿脱口而出一声“爸爸”。我就那样张着嘴巴一直呆呆地看着他坐到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排长长的座位上,只有他一个人。
好像留意到我的注视,他朝我笑了笑。他的笑,带着我曾经熟悉的温暖感觉。
漫长的路途,我总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他是一个人,是那个团队里唯一的独行客。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一直看着窗外,在不与人对视的时候,眼神里,蒙着一层淡淡的疲惫。
妈妈也看到了他。后来我终于忍不住拉一拉妈妈的衣角,偷偷指一指他,说:“他像爸爸。”妈妈没有答话,伸出手臂拥住我,紧了紧。那一刻,忽然很想爸爸。我知道,妈妈也是。
那次的目的地是泰山,爸爸在的时候许诺,我10岁的时候会带我来。现在,我10岁了,但是他,在另一个世界。
乘车到中天门后徒步,我跟在妈妈后面,爸爸的小相片在我身前。我忍着极度的累,默默跟在大人后面登台阶。在十八盘的中段,我终于累坏了,再也抬不起腿来。妈妈拉我坐在险峻的台阶上休息,导游有些无奈,心里不满又不好说。我低头,打开项坠,看看爸爸的照片。
正是这个时候,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很轻很轻地说:“姑娘,让我背你一段好不好?”我10岁,他叫我姑娘。爸爸也一直叫我姑娘。我的心忽然充满一种暖暖的渴望,抬起头来,我看妈妈。
他也看妈妈,不说话,眼神里有诚恳的征求。妈妈点点头。就这样,我爬上他宽阔的肩膀,就像曾经无数次趴在爸爸肩上一样。他笑起来,“姑娘,你太瘦,一点儿都不重,以后要多吃饭。”我不说话,把脑袋覆在他的肩窝,我知道那一处有我想要的温暖。
就那样认识了他。他和妈妈话都不多,偶尔有简短的交流,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不知怎么,觉得他们像熟悉很久的样子。我也像熟悉他很久的样子,丝毫没有陌生感。
之后的旅程,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一起吃饭或者行走,偶尔帮我们拍几张照片。他姓陈,我叫他陈叔叔。
3天的短暂旅行结束,和他分开的时候,他拿出不知什么时候买的一堆小礼物送我,他说:“送给你的小朋友们。”
他和爸爸,真的很像,懂得如何娇纵我。我看着他,恋恋不舍。
是的,完全不像影视剧里那些继父、继母的故事,抵触、对抗或者充满莫名其妙的怨怼。我对他,几乎是一见钟情地喜欢了。所以,大约两个月后,当妈妈问我“要不要陈叔叔做爸爸时”,没有任何犹豫,我说好,是喜出望外的口吻。
他就真的做了我爸爸,我们搬到了一起。后来大一些,我才知道,去爬泰山的时候,他刚离异,妻子嫌他一个小公务员“没出息”,带着儿子远去广州张罗她的生意。
他没有留住家人,中秋节觉得孤单,所以出去散心,没成想遇见我和妈妈。
等我到了恋爱的年龄,很多次想过,他和妈妈,是有爱情的吧?虽然他们仿佛就是那么平平淡淡在一起了,甚至一起的13年中,从没听他们说过一句情话,对话也不是很多。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可是整个家庭气氛是舒适、安逸、温馨的。而更重要的,是他默默地、安静地给了我一个父亲能够给予女儿的所有的爱——给我买新衣,做我爱吃的饭菜,带我看电影,开所有的家长会,保护我不受任何顽皮男生的欺负。他以我为傲,也教育和引导我,从来不舍得发脾气。他坚持“女要富养”的原则,疼爱和纵容我。最重要的,他会和我一起,怀念我的亲生爸爸。
妈妈说,他是个好人。或者妈妈想说,他是个好丈夫。就如我想说,他是个好爸爸。他的出现和存在,填补了我人生爱的缺失。
作为父亲,他也会默默地关心他远在广州的儿子陈源。比如提前给陈源快递生日礼物;比如买给我的音乐播放器、平板电脑、手机,总是一式两份……他在后来连升了几次职务,收入渐增。但事实上,我和妈妈花不到他的钱,妈妈经营一家影楼,经济富足。我们都不在乎这些,物质或者金钱,只是珍惜这半路的情分,珍惜一家人相亲相爱。
却没想到生命如此无常。半年前,他身体感觉不适,妈妈催了几次,直到3个月前他才去做彻底检查,结果竟是肺癌晚期。
肺部的疾病,也是他家族的遗传病患,他曾以为能躲过去。
病情确定后,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惶恐,他对我和妈妈说:“我就是舍不得你们,舍不得……但是人不能贪心,能和你们一起生活13年,我知足了。”
妈妈只是握紧他的手,什么都没有说。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心一阵一阵地收缩着疼,但是脸上,保持着和他们一样的平静。
他住院后,妈妈完全把影楼交由下属打理。我也辞去做了两年的工作。我们只想陪着他,在最后的时光。
一切都可以重新拥有,妈妈失去的顾客,或者我的工作,除了他。我心里太清楚孰轻孰重。
那段时间,病房里所有病人和家属包括医生和护士,都给我们繁多诚恳的赞美。哪怕我们在一起不说话,外人也看得出来,我们是相爱的一家人。
我和妈妈,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陪在他身边,他穿病号服,越来越消瘦,但依然洁净整齐。妈妈每天给他擦脸、洗手、洗脚、剪指甲,甚至学会了剪发。我负责一日三餐,在拥挤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变着法子开我们的家庭盛宴。
3个人,常常头对头地为某个网络笑话或网友糗事一起笑。
折回去,我在护士站找到护士长。方才的喧闹,她已知晓大概。她问我:“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回来,现在又跑回来?”
我苦笑,跟她坦白,“我爸几年前购买了单位的一套平价房,面积不小,现在已经升值到数百万。”
“混蛋。”她骂起来,先骂陈源,又骂世道,频繁地滋生这样没有素养、没有情感也没有人性的一群人……她问我:“你想怎么做?其实是你该得的。”
我笑笑,这也是我一定要再见他的原因,我会说服他更改遗嘱。我不需要他的房子,也不会和陈源去争。我和陈源所要的,从来都不同。我已得到我所需,现在,陈源要的,尽管拿走。而陈源是他的儿子,仅为此,我会忍让,永不和他反目成仇。
护士长摇头,叹息,感慨,唏嘘。最后握一握我的手臂,认真承诺:“交给我。”
于是,两天后的黄昏,我装扮严实,扮作护士的模样,在护士长带领下穿过陈源设置的重重人墙,再次来到他的病床前。
他已被他另外的家人转移至单人病房,那并不是他希望的,他在最后的时间,希望待在人群里。但现在,他已做不了自己的主,他已经戴上了呼吸机。
“快不行了。”护士长说,但是,那个下午,他的神志忽然清醒了。护士长知道这种境况意味着什么,所以,带我进去。她找了严厉的借口将陈源和一个男子轰了出去,然后,默默退到一边。
我靠近病床,一把握住他的手,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一抖。他感觉到了,这是我的手。我微微用一些力气,握紧他,然后俯下身贴在他耳边,没有讲别的道理,我只对他说:“爸,做了你13年的女儿,你知道我的。别为了那些身外之物,让我们的心灵都无法安宁。”
他说不出话,也已经没有力气回握我的手,却终于缓缓流泪。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我和妈妈,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
我离开病房的两个小时后,他离开人世。他用最后的力气口头更改了遗嘱。为此,陈源和家人没有阻止我和妈妈参加他的葬礼。我们得以送他最后一程。
我和妈妈都没有哭,在他们面前,在他面前,眼泪都不是最好的表达——没有必要哭给不相干的人看。而他在时,一直希望我们快乐。所以我们听到这样的说辞:“看,到底是半路的夫妻,到底不是亲生的女儿,没有真感情的,人都走了,连个眼泪都不掉。”
我和妈妈装作听不见,相拥着慢慢走出去。路过陈源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只为他有着和他的父亲相似的眉眼。我多喜欢那眉眼。
陈源亦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微微的嘲讽和不屑,甚至有点儿洋洋自得和幸灾乐祸。
我感觉自己仿佛也轻轻笑了一下,他这样的表情,定然是因为他觉得我到了最后一无所得。可是他并不知道,我所得到的,远比他多得多,是他穷尽一生都不可能拥有的。他的父亲,把最好的爱,给了我。所以,看,其实爱深血缘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