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
得到先生去世的消息是在9月27日晚上。一群朋友正在一起吃饭,突然有人说贤亮先生过世了,那一刻,我眼前一片黑暗。之后我在微信上发了七八条短文,以排遣我的心情。
第一条,我的最好的朋友和兄长贤亮先生去世了。我在第一时间献上深深的哀悼。世界在这一刻一片黑暗!如果必要,我准备起身去银川亲自吊唁!
还有一条,网上有人问我对贤亮先生的评价,我回答,那一年,高行健先生刚刚获奖,一位美国访问学者请我谈感想。我说,这个瑞典火药商设的奖,也不是那么太神秘,这个奖,如果要颁给中国作家的话,第一个也许是写《习惯死亡》的张贤亮,第二个是写《心灵史》的张承志。网友朋友,要问对贤亮先生的评价,这是老高的评价!
另一条,张贤亮创作的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五四运动“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在隔断许多年后,新时期文学开始时,被重新拾起,张贤亮先生就是这股文学潮流的重要代表作家、旗帜人物。
我和贤亮先生比较深入的接触是在1991年的中国作协庄重文文学奖颁奖会上,那次获奖的陕西作家除了我之外还有贾平凹、杨争光。张贤亮则是评委。那次好像张贤亮刚刚从贵州讲学回来,还带着他的孩子。晚上省作协李秀娥说,请我们东新街去吃夜市。贤亮说,他有评审费,意外之财,他请客。就这样一个地摊一个地摊吃到半夜。那次他讲了一个重要的文学观点,把断代史写出来了自然就把民族史写出来了。例如,苗族妇女头顶上戴着十几斤重的银首饰,家里却穷得买不起盐巴。这个民族在历史上一定有过雍容华贵的时期。你把这个节点和拐点写出来了,你就把这个民族写出来了。
几年以后我去宁夏,为宁夏电视台拍一部电视剧的事,我去拜谒贤亮先生,贤亮先生见我来了提出要和我比赛书法。来到办公室,他坐在一个大大的老板桌背后,身旁站着秘书小姐。他对我说,这个老板桌不是文联给配的也不是作协给配的,是公司给配的。我说文化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了让我很眼红,我说,我们陕西作家怎么不懂得经商。他说,你们陕西作家一些著名农民而已,怎么跟我比,我家三代都是资本家。
说话间,在老板桌上铺开稿纸开始比赛书法,我问他的书法是跟谁学的,他说是跟高占祥学的。他问我的书法是跟谁学的,我说是跟魏碑学的。他动笔为我写了个“春秋多佳日,西北有高楼”,称赞我是西北一座高楼。我为他写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写罢之后,我解释说,当年气吞万里的赳赳武夫岳飞,站在江南岸,立志要将贺兰山踏破,结果没有踏破,而今江南才子张贤亮,一支秃笔,雄霸文坛有年,倒是真的把贺兰山踏破了。
记得那次,西影厂编剧张敏先生也去了,张先生曾是张贤亮电影《黑炮事件》的编剧,和张贤亮很熟。他提着张贤亮的耳朵,让他给自己写“以笔做剑,横扫文坛”八个字。写好以后,张贤亮觉得有点不合适就不写落款了,张敏说,你签名啊签名啊,张贤亮脑子一转,写道:录张敏老弟豪言——张贤亮。
那次还参观了西部影城,贤亮先生说,宁夏有什么,宁夏不就是有荒凉么,我这叫出卖荒凉。游客们来这里带走的是一脚土,留下的是口袋里的钱。还说,开始的时候镇北堡里面住着的牧民不搬家,一有拍电影的牧民就把羊赶来捣乱。他给牧民去做工作,牧民说,当年马鸿逵马主席手握两把盒子枪都没能把我们赶走,你张主席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想把我们赶走,休想!贤亮说,于是他把牧民的孩子聘做讲解员,又拉他们到广州培训了一次,这样孩子给家长做工作算是把牧民赶走了。
大约1998年春天,我随央视“中国大西北摄制组”到宁夏(周涛、毕淑敏和我是总撰稿),贤亮先生听说后请我们吃饭。那天饭局上,有银川市委书记。记得张贤亮给市委书记倒他的宁夏干红时把酒杯给打翻了,泼了一桌。张贤亮马上大声说,恭喜你啊书记,你要发了,三点水加个发字就是“泼”,恭喜恭喜你要发了!然后倒完酒后在我耳边说,建群老弟你要好好跟老兄学,这叫给领导点眼药水。
2010年,我去额济纳旗看胡杨林,到了银川,过江东、拜乔老,我去影视城看张贤亮先生。大门口横着个杆子,一上一下地像是吊桥。有两个穿着古装衣服背上印着“兵”、“卒”字样的门卫把守,手上好像还拿着鬼头刀。我和贤亮先生促膝长谈了有一个小时。他还给我介绍了他的新作《一亿六》的情况。最后,他拿出一幅他早就写好的字送我到门口。那次我已经明显地感到他气力虚弱了。
他写的那一幅字是:“迎风冒雪不趋时,傲骨何须伯乐知,野马平生难负重,老来犹向莽原驰。建群仁弟雅正,庚寅秋,张贤亮。”
贤亮先生的诗中明显的有一种满怀抱负、未尽之志,尚未完成的憾意。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过,一次开作代会,一个代表赶上来拍着他的肩膀说,祝贺你连任副主席。后来才发现认错人了,两人都很尴尬。还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这一次开全国政协会,我参加的是文史组,下一次我就要到企业组去,成为红色资本家了。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雄心勃勃地对我谈起他的那些写家族史、写自传的创作计划。
能死在自家炕头上是一种幸福。正如先生在网上发表的告别宣言中所说的那样,“我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大书”。
你见过大漠落日吗?太阳像一个勒勒车的硕大轮子,停驻在西地平线上。它是玫瑰色的。它的玫瑰色的光芒返照回来,染红了整个天空。黑戈壁、白戈壁、红戈壁,此刻都变成玫瑰色的了。胡杨林、红柳、芨芨草、沙枣树、芦苇丛,甚至地面上的行人,甚至天空中飞翔的黑翅膀的乌鸦,也都被染成一种梦幻般的红色。四周静悄悄的。这时候需要有歌声。哦,是久违了的李娜的歌声。歌声苍凉地起了,像一只母狼面对旷野狂唳。这时候你的眼泪会一滴一滴掉下来,你理解古人造出“长歌当哭”这句成语的全部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