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希平
关键词: 箜篌;弦乐器;宋词演唱
摘要: 箜篌为源自中土的具有悠久历史的弦乐器,而汉唐之际自异域传入的弦乐器的加入,又丰富了中土“箜篌”类乐器。在宋代歌舞表演中,卧箜篌、竖箜篌、大箜篌、小箜篌、凤首箜篌等以其丰富多样的外形、多变的乐律、极强的适应性,活跃于多种场合,为歌舞表演增加了视觉和听觉魅力。箜篌成为宋词演唱应用的独特乐器,也是赏鉴宋词文本不可不考虑的因素。
中图分类号: J632.1;I207.23 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 10012435(2015)02020809
Konghou and Performance of Ci Poetry in Song Dynasty
DONG Xiping (Literature School,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24,China)
Key words: Konghou; stringed instrument; performance of ci poetry in the Song Dynasty
Abstract: konghou is an ancient stringed instrument originated from China. Other musical instruments from other regions were accepted by Chinese during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and they were named as Konghou by Chinese, too.Then in the Song Dynasty all kinds of Konghou played special roles in singing and dancing for its varied shapes, changeable tunes and great adaptability.Performance gained more charm in audio and visual aspects because of Konghou, which became particular in performance and necessary element for appreciation of ci poetry in the Song Dynasty.
箜篌与宋词演唱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3卷箜篌是流行于汉唐的重要乐器,在宋代的歌舞表演中也占据着独特的地位。嗣后,其使用渐少,最终成为日益少见的乐器。
一、箜篌的渊源
中国传统典籍所载的箜篌,指的是一类拨弹弦乐器,据其形制大致有三种:卧箜篌、竖箜篌、凤首箜篌。卧箜篌源自中土,与传统琴瑟相近;竖箜篌和凤首箜篌则源自域外,传入中土后经过了一些本土化的改造。三者均曾流行于中土,是大众喜爱的乐器。在流通和使用中,三者称呼有时候并无严格区分,表现在文献中更是如此,以致给后人造成困扰。本文初衷为探讨箜篌与宋词演唱之关系,然为理清宋代歌舞表演中箜篌之形制、使用情况,则不得不先探讨三种箜篌之渊源。
1.卧箜篌
两汉之际文献所称的“箜篌”“坎侯”,一般指的都是卧箜篌,卧箜篌为汉武帝刘彻灭南越之后,祷祠太一、后土,令乐人创制:“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①,及空侯,琴、瑟自此起。”[1]封禅书第六观司马迁行文,二十五弦瑟与箜篌并提,而后又称“琴瑟自此起”,此处的箜篌显然是琴类乐器。东汉班固记叙这段历史,对此没有异议,延续了司马迁的说法:“其春,既灭南越……于是塞南越,祷祠泰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瑟自此起。”[2]郊祀志第五上东汉应劭《风俗通义》②将司马迁、班固以来的记录进一步具体化,增加了更多
刘熙这段关于空侯的文字,借用了《韩非子》所载师延“靡靡之乐”的故事,《韩非子》说师延作的是琴曲,刘熙将其套用于空侯渊源的解释,并增加了“空国之侯”的故事情节。《韩非子》卷三“十过第十”:奚谓好音?昔者卫灵公将之晋,至濮水之上,税车而放马,设舍以宿。夜分而闻鼓新声者而说之。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乃召师涓而告之曰:“有鼓新声者,使人问左右,尽报弗闻。其状似鬼神,子为我听而写之。”师涓曰:“诺。”因复留宿,静坐抚琴而写之。师涓明日报曰:“臣得之矣,而未习也,请复一宿习之。”灵公曰:“诺。”因复留宿,明日而习之。遂去之晋。晋平公觞之于施夷之台。酒酣,灵公起曰:“有新声,愿请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师涓,令坐师旷之旁,援琴鼓之。未终,师旷抚止之曰:“此亡国之声,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师旷曰:“此师延之所作,与纣为靡靡之乐也。及武王伐纣,师延东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闻此声者,必於濮水之上。先闻此声者,其国必削,不可遂。”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子其使遂之。”师涓鼓究之。参见王先慎《韩非子集解》,载《诸子集成》第五册,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42-43页。空侯产生的时间,文献也有源于先秦之记载。据汉代宋衷注、清代秦嘉谟等辑《世本八种》(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记载,空侯、坎侯两名称的出现以及该乐器的出现都可以追溯到先秦。清代茆泮林辑本《世本·作篇·补遗》:“空侯,空国侯所造(通鉴汉纪三十六胡三省注)。”(《世本八种》第127页)陈其荣增订本《世本》卷上“作篇”:箜篌,师延所作,靡靡之音也。出于濮上,取空国之侯名也。(《世本八种》第5页)上述两则材料以为箜篌之器发生于先秦,倒是和下文所引牛龙菲先生观点暗合。今人亦有箜篌语源来自甲骨文、殷商时已经发生之说。牛龙菲《作为古琴之前历的卧箜篌》通过音韵学材料分析及乐器实物、传世图像比对,指出:箜篌的语源,其实来自甲骨文中两个像乐器之形的文字,一为“”,应读若kaom,为殷商时期的一弦瓠琴;一为“”,即后来的“乐”字,当时指张弦之琴,应读若kangm。二者“传至后世,便有‘坎、‘空之同音字替代,是谓之‘坎侯、‘空侯(即箜篌)。”“箜篌”这一中国古老弦乐器之名,后来用以翻译外域外族之弦琴,遂有“胡箜篌”诸名称,而又为了与传入者区别,则为本土者前加一“卧”字。“箜篌”(卧箜篌)实则为中土直至汉世才确立具备固定品柱、一弦多音形制的古琴。参见牛龙菲《古乐发微》上篇,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4页,第57-66页。这种中土传统箜篌,流行于各个阶层而为人们所习用,如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叙述女主人公刘兰芝有教养,就说:“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同时箜篌还向周围民族流通,如公元52年,汉帝在回复匈奴单于的信中,就透露出这类信息:endprint
单于前言先帝时所赐呼韩邪竽、瑟、空侯皆败,愿复裁〔赐〕。愿复裁〔赐〕 据汲本、殿本补。念单于国尚未安,方厉武节,以战攻为务,竽瑟之用不如良弓利剑,故未以赍。[5]
这种传统箜篌多用于雅乐,至南北朝则专用于楚乐,南北朝之际梁代沈约所撰《宋书》卷19“志第九”说:空侯,初名坎侯。汉武帝赛灭南越,祠太一后土用乐,令乐人侯晖依琴作坎侯,言其坎坎,应节奏也。侯者,因工人姓尔。后言空,音讹也。古施郊庙雅乐,近世来专用于楚声。”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56页。唐人杜佑曾描述其形状:“旧说一依琴制。今按其形,似瑟而小,七弦,用拨弹之,如琵琶也。”[6]大约在隋唐之际,这种传统箜篌开始被称为卧箜篌,以区别于域外传入的胡箜篌(竖箜篌)。之所以将卧箜篌名称的出现断为隋唐之际,是因为初唐魏征等撰《隋书》,介绍“胡戎歌”的乐器,已经将其与“卧箜篌、竖箜篌”并举(卷15“音乐下”,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378页);而中唐杜佑《通典》卷144“八音”中尚箜篌、竖箜篌、凤首箜篌三者并举,中土传统箜篌依旧使用约定俗成的名称,还可不使用“卧箜篌”。
2.竖箜篌
卧箜篌流行于中国并流通于邻近民族之时,源自西亚的箜篌沿着丝绸之路经过西域开始流入中土,竖箜篌算得上是人类历史上最早乐器之一,20世纪西亚的美索不达米亚即两河流域即有5000年前的7弦牛首箜篌出土,而差不多3000年前埃及人也在使用这种乐器,后来应该是以西亚、北非为中心,箜篌向东西方传播,一般以为,传向欧洲的后来称为竖琴,传向东方的后来称为箜篌(胡箜篌、竖箜篌)。箜篌大致通过伊朗、西域沿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1996年新疆且末扎滚鲁克墓地出土了三件竖箜篌,其中两件的年代在公元前500年前后,一件在公元前250年前后。其中两件箜篌主体系用当地所产胡杨木整块凿挖而成,说明早在汉前的春秋战国之际,箜篌已经传播并流行于至西域了。详参林谦三《竖箜篌传入中国的时期》,《东亚乐器考》,音乐出版社1962年版;岸边成雄《古代丝绸之路的音乐》“序章”之第一节“十个主要的地点”,人民音乐出版社1988年版,第1-12页;周菁葆《丝绸之路的音乐文化》第三章“西域音乐的兴隆期(公元四—八世纪)”之第二节《龟兹乐探微》,新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2-122页;伊斯拉菲尔·玉苏甫,安尼瓦尔·哈斯木《古老的乐器:箜篌》,《西域研究》2001年第2期;周吉《西域箜篌考》,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文化局编《巴音郭楞记忆——品味新疆巴音郭蒙古楞自治州楼兰论文》,内部资料,2009年版。东汉灵帝时人们为区别二者,称之为“胡空侯”:“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7]及至魏晋南北朝之际,大量西域乐器、乐曲进入中国,在北朝诸国中流传,同样因北方战乱而华夏传统音乐南渡,这些来自异域的乐器及音乐与北方原有者结合,成为“国伎”,随着隋唐统一中国而进入中土音乐主流,其过程正如“西凉乐”之遭遇:
《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杨泽新声》《神白马》之类,生于胡戎。[8]378
也正是在这一时段,“空侯”“坎侯”逐渐雅化为“箜篌”。“空侯”“坎侯”逐渐统一为“箜篌”的过程断为汉之后,是因为在东汉,“空侯”与“箜篌”尚在兼用,如班彪《奏议答北匈奴》:“单于前言先帝时所赐呼韩邪竽、瑟空侯皆败,愿复裁赐。”《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因“箜篌”一般用来指称本土传统箜篌,实则自汉末三国开始,文献中提及“箜篌”,已经默认为源于中土、似琴筝者,如东汉班彪《上事》:“赐竽瑟箜篌。”三国嵇康《难张辽叔宅无吉凶摄生论》:“此犹见琴而谓之箜篌,非但不知琴也。”晋杨方《箜篌赋序》:“箜篌祖琴,琴考筑筝,作兹器于汉代。犹拟易之玄经。”南朝宋刘义庆《箜篌赋》:“侯牵化而始造,鲁幸奇而后珍,名启端于雅引,器荷重于吴君。等齐歌以无譬,似秦筝而非群。”所以当本土箜篌与外来箜篌相遇于同一场合,为区别两者,人们就其形状称前者为“卧箜篌”,后者为“竖头箜篌”或“竖箜篌”。后晋刘煦《旧唐书》中的用例说明唐代对于两种箜篌的指称已经很规范:“箜篌,汉武帝使乐人侯调所作,以祠太一。或云侯辉所作,其声坎坎应节,谓之坎侯,声讹为箜篌。或谓师延靡靡乐,非也。旧说亦依琴制,今按其形,似瑟而小,七弦,用拨弹 。”(第1076页)“竖箜篌,胡乐也,汉灵帝好之。体曲而长,二十有二弦,竖抱于怀,用两手齐奏,俗谓之擘箜篌。”(第1077页) 林谦三《竖箜篌传入中国的时期》更以为:“中国所知道的箜篌有三种:一、卧箜篌,二、竖箜篌,三、凤首箜篌。三者虽然都叫做箜篌,其实卧箜篌是属于琴瑟(Zither,齐特拉琴)一类,而其余二者属于所谓竖琴(Harfe,Harpe)之类,应当加以区分。其中知道的最早的卧箜篌,原来就叫箜篌;而于稍后传入的别的系统的乐器(竖箜篌)也给称为箜篌了,于是加以卧、竖的冠称,以示区别。这分别造名,大概事在六朝末期。(传入最晚的第三种箜篌,一开始就叫做凤首箜篌,所以和别的箜篌没有发生混乱)。”(见林谦三《东亚乐器考》,音乐出版社1962年版,第220页)林氏所叙述脉络,大致无误。经过北朝近百年的磨合使用,两种箜篌在名称上已经十分和谐,使用上也配合默契,在同一曲调演奏中既可以相互协作,又可以和钟磬等古老乐器合作,如在隋代:
胡戎歌非汉魏遗曲,故其乐器声调,悉与书史不同。其歌曲有《永世乐》,解曲有《万世丰》,舞曲有《于阗佛曲》。其乐器有钟、磬、弹筝、搊筝、卧箜篌、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箫、大筚篥、长笛、小筚篥、横笛、腰鼓、齐鼓、担鼓、铜拔、贝等十九种,为一部。工二十七人。[8]378
《旧唐书》对西域乐传入、杂中国旧乐而成北朝国乐的过程进行过简练的描述,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从魏到隋,卧箜篌、竖箜篌正式进入中土音乐体系。林谦三《竖箜篌传入中国的时期》(音乐出版社1962年版,第227页)认为:竖箜篌发生于西亚细亚地方而远播到东亚,已经成为定论,无复可疑。而此乐器传入中国内地的时期,俗说以为后汉灵帝时,其根据甚为微弱,不足为信。从考古学资料、文献、历史各方面情况来判断,其系统地传入时期,早亦当在东晋初世,为说较妥。林氏否定竖箜篌传入中国内地时间为汉灵帝时期姑且不论,但是他认为竖箜篌系统传入时期,“早亦当在东晋初世”,和本文所论竖箜篌系统融入中土音乐时间相吻合。在此期间,受到重视的清乐如《西凉乐》所用乐器中就有“卧箜篌一,竖箜篌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