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蓬莱宴》本事考论

2015-05-15 15:28刘艳玲
蒲松龄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蒲松龄

刘艳玲

摘要:蒲松龄的聊斋俚曲《蓬莱宴》,是以唐人裴锕《传奇》中的《文箫》一篇为本事而进行的再创作。《蓬莱宴》脱胎于《文箫》而又超越了《文箫》,在思想内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典型环境的创造等方面都颇有可观之处。

关键词:裴锕;文箫;蒲松龄;蓬莱宴;本事;考论

中图分类号:I207.37     文献标识码:A

《蓬莱宴》是蒲松龄创作的十五种聊斋俚曲之一,叙写的是王母娘娘的侍女吴彩鸾遇见人间书生文箫,于是思凡心动,与穷书生文箫结为夫妻,最终夫妻二人又先后升仙的故事。吴彩鸾,历史上实有其人。她是唐代著名才女,曾抄写过孙愐所著的《唐韵》,后人谈书法的文章中曾言及彩鸾所写《唐韵》。民间还流传有彩鸾与丈夫文箫跨虎成仙的传说。宋人陈元靓《岁时广记》、曾慥《类说》、清代的《佩文韵府》,都或详或略地记载了吴彩鸾与文箫遇合的故事,而且均注明出自唐人裴铏的《传奇》。

唐人裴铏的《传奇》,《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为三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为六卷,原书已经亡佚,其中多篇作品因《太平广记》等书收录而流传后世。其《文箫》一篇不见于《太平广记》,而是见于南宋曾慥的《类说》,被后人发现并辑入《传奇》。裴铏《传奇》的今人辑本,先后有郑振铎辑录的《世界文库》本,收文二十四篇;周楞伽辑注的《裴铏传奇》本,收文三十一篇;台湾王梦鸥辑录的《传奇校释》本,收文三十篇。大陆常见的是周楞伽辑注《裴铏传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出版。

裴铏《传奇》中的《文箫》一篇,讲述的就是吴彩鸾与文箫仙凡遇合的故事。将唐人传奇《文箫》与聊斋俚曲《蓬莱宴》对照来读,不难发现前者正是后者的本事,蒲松龄的《蓬莱宴》显然是在裴铏《文箫》的基础上加工创作而成的。

裴铏《文箫》原文如下:

大和末岁,有书生文箫者,海内无家,因萍梗抵钟陵郡。生性柔而洽道,貌清而出尘,与紫极宫道士柳栖乾善,遂止其宫,三四年矣。钟陵有西山,山有游帷观,即许仙君逊上升地也。每岁至中秋上升日,吴、越、楚、蜀人,不远千里而携挈名香、珍果、绘绣、金钱,设斋醮,求福佑。时钟陵人万数,车马喧阗,士女栉比,数十里若闤闠。其间有豪杰,多以金召名姝善讴者,夜与丈夫闲立,握臂连踏而唱,其调清,其词艳,惟对答敏捷者胜。时文萧亦往观焉,睹一姝,幽兰自芳,美玉不艳,云孤碧落,月淡寒空。聆其词理,脱尘出俗,意谐物外。其词曰:“若能相伴陟仙坛,应得文箫驾彩鸾,自有绣襦并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生久味之,曰:“吾姓名其兆乎?此必神仙之俦侣也。”竟植足不去。姝亦盼生。久之,歌罢,秉烛穿大松径将尽,陟山扪石,冒险而去。生亦潜蹑其踪。烛将尽,有仙童数辈,持松炬而导之。生因失声,姝乃觉,回首而诘:“莫非文箫耶?”生曰:“然。”姝曰:“吾与子数未合而情之忘,乃得如是也。”遂相引至绝顶坦然之地,侍卫甚严,有几案帷幄,金炉国香。与生坐定,有二仙娥各持簿书,请姝详断,其间多江湖沉溺之事。某日,风波误杀孩稚。姝怒曰:“岂容易而误耶?”仙娥持书既去,忽天地黯晦,风雷震怒,摆裂帐帷,倾覆香几。生恐惧不敢傍视。姝仓皇披衣秉简,叩齿肃容,伏地待罪。俄而风雨帖息,星宿陈布,有仙童自天而降,持天判,宣曰:“吴彩鸾以私欲而泄天机,谪为民妻一纪。”姝遂号泣,与生携手下山而归钟陵。生方知姝姓名,因诘曰:“夫人之先,可得闻乎?”姝曰:“我父吴仙君猛,豫章人也。《晋书》有传。常持孝行,济人利物,立正祛邪。今为仙君,名标洞府。吾亦为仙,主阴籍,仅六百年矣。睹色界而兴心,俄遭其谪,然子亦因吾可出世矣。”生素穷寒,不能自赡。姝曰:“君但具纸,吾写孙愐《唐韵》。”日一部,运笔如飞,每鬻获五缗。缗将尽,又为之。如此仅十载,至会昌二年,稍为人知,遂与文生潜奔新吴县越王山侧百姓郡举村中,夫妻共训童子数十人。主人相知甚厚,欲稔。姝因题笔作诗曰:“一斑与两斑,引入越王山。世数今逃尽,烟萝得再还。箫声宜露滴,鹤翅向云间。一粒仙人药,服之能驻颜。”是夜,风雷骤至,闻二虎咆哮于院外。及明,失二人所在。凌晨,有樵者在越山,见二人各跨一虎,行步如飞,陟峰峦而去。郡生闻之惊骇,于案上见玉合子,开之,有神丹一粒,敬而吞之,却皓首而返童颜。后竟不复见二人。今钟陵人多有吴氏所写《唐韵》在焉。[1]

将聊斋俚曲《蓬莱宴》与裴铏《文箫》对读,可以发现两篇作品不仅男女主人公姓名完全一致,而且故事情节也多有前后承袭之处。

《文箫》写的是唐文宗大和末年,穷书生文箫梗泛萍漂来到钟陵(今江西省南昌市),栖止于道士宫观。钟陵西山的游帷观是真君许逊飞升之地,每年中秋节真君飞升之日,钟陵万人聚集西山,设醮求福。善歌的名姝常被人以金请来与男子联袂踏歌。只见一姝丽容华出尘,其所踏歌,词理脱俗,且内含文箫姓名:“若能相伴陟仙坛,应得文箫驾彩鸾。”文箫甚觉奇异,属意于姝丽,不能自拔,尾随其至深山。姝丽发觉后叹道:“吾与子数未合而情之忘,乃得如是也。”因二人私会,上天降罚,“谪为民妻一纪”,原来姝丽是仙人吴猛之女吴彩鸾,主阴簿已六百年。彩鸾与文箫遂居于钟陵。为生活所迫,彩鸾日抄孙愐《唐韵》一部,以换钱维持生计。到唐武宗会昌二年(842),此事渐为人知,二人又潜奔至新吴县越王山旁边的百姓郡举村中,在人家教书度日。待觉察主人的轻浮之意后,吴彩鸾留诗一首,仙丹一粒,与丈夫文箫夜间跨虎仙去。

聊斋俚曲《蓬莱宴》则说,东洋大海八千年干一遍时,王母娘娘领众仙女驾祥云赴蓬莱岛大会群仙,即至时派了仙女吴彩鸾去华山取玉井莲藕。彩鸾在华山遇见一书生,二人互生爱慕,却无法倾诉,只能匆匆而别。王母娘娘洞察彩鸾有思凡之心,又令她到南康府进贤县找文箫借孙愐《诗韵》。彩鸾来到南康府,才知文箫即自己在华山遇到的书生,他“原是玉皇面前管书的童子”,因调戏彩鸾被谪下界,托生为人,是为文箫。二人因为宿缘未断,遂结为夫妻,共享人间之乐。文箫家贫,彩鸾便日日抄写孙愐《诗韵》,卖钱度日。后来夫妇齐抄,仙女才郎,生意兴旺。两年后,彩鸾生子韵哥。文箫为求取功名,参加科举考试,虽然才高,却三场不中。文箫于落第苦恼之中,被吕洞宾度脱出家修道。彩鸾在家望夫不归,相思甚苦,一日忽然彻悟,把韵哥托付丫环小痴,自己重新趺坐修行,被王母派仙女接到蓬莱岛归入仙班。后彩鸾偷来人间探看儿子韵哥,又被王母娘娘罚下人间三年。endprint

通过对比可以看出,虽然《蓬莱宴》增加了王母娘娘、吕洞宾等许多仙人的形象,且让吴彩鸾生子韵哥,但二者的基本故事情节是一致的,尤其是仙女下凡遇书生,二人互生爱慕,结合之后靠抄卖孙愐书度日,最后双双飞升仙界,这一情节主干是前后相同的。从故事情节来看,可以确定裴铏《传奇》中的《文箫》一篇,即为聊斋俚曲《蓬莱宴》之本事。

《诗式》有云:“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惟复不变,则陷于相似之格。”蒲松龄深谙艺术世界里变化的无穷妙境,善于点铁成金。前朝的多篇志怪、传奇,就曾在他的笔下嬗变成《聊斋志异》里一个个奇幻优美、摇曳多姿的动人故事。对于裴铏《传奇》里的《文箫》篇,蒲松龄同样摒弃了沿袭模拟,他对故事本事进行了再创作,除换用了说唱体的表现形式外,还在思想内容、人物形象、典型环境等方面推陈出新,把自己的人生境遇、人生理想熔铸其中,从而写出了一曲流光溢彩的《蓬莱宴》。

先看思想内容。裴铏《传奇》“盛述神仙怪谲之事,又多崇饰” [2]61,《文箫》篇也不例外。《文箫》故事中弥漫着浓郁的神仙道化色彩,比如作者着意强调彩鸾、文箫二人相遇的游帷观是道教祖师许逊飞升之地,彩鸾之父吴猛是晋代的道士等等。除此之外,《文箫》篇还表现了彩鸾对爱情的矢志不渝。彩鸾“睹色界而兴心”,爱上书生文箫,不惧遭受谪罚,不怕艰辛的生活,抄书,教书,与文箫在人间十二年后跨虎成仙。蒲松龄的《蓬莱宴》虽然也具有神仙道化色彩,也写彩鸾、文箫的爱情故事,可是,这里的神仙道化只是一层薄薄的面纱,爱情故事也只是一个美丽的神话。掀开这层面纱,透过这个神话,蒲松龄这个遭受磨折、饱经沧桑的“老头”在幽默诙谐的俚曲背后真正表达的是自己愤世嫉俗的心志,还有作为农村下层知识分子对理想生活的憧憬与寄托。蒲松龄少负才名,却一生不得志于场屋,处境困苦,对科举制度戕害人才的罪恶有切肤之痛。《聊斋志异·司文郎》中写王平子与余杭生都住在报国寺,寺里有一瞽僧,能知文。将文稿焚烧,僧人能以鼻判优劣。王平子焚文,僧嗅而颔之,预言可中。余杭生焚文,僧嗅其余灰,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再焚,则作恶矣。” [3]1142然而,数日放榜,余杭生领荐,王平子不第。蒲松龄借瞽僧之口讽叹曰:“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 [3]1142可想而知,这些一窍不通的试官选拔的都是些利欲熏心的阘茸之辈,他们将来又怎能为国为民有所贡献?《聊斋志异·续黄粱》是蒲松龄“附之邯郸之后”的一个故事,说士子曾孝廉梦中平步青云后,即交公卿、置美女、报私冤、作威福,最终引发众怒而被治罪充军。虽然“梦固为妄,想亦非真”,曾孝廉的科举幻梦何尝不是科举制度下士子得志,一步登天后即作威作福,祸国殃民的真实再现!在聊斋俚曲《蓬莱宴》中,蒲松龄“嘻笑怒骂”,对科举制度戕害人才的罪恶同样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揭露与批判。他把文箫的前世定为“玉皇面前管书的童子”,“有满腹好文章”,文箫认为自己一举成名,指日可待,所以进京赶考,“看着状元无有不是姓文的”。然而,“大场入帘,大场入帘,一字不通瞎试官;一半个识文章,也未必捞着看”;“试官糊涂,试官糊涂,银子成色认的熟;纵有好文章,也未必念开句”。在只认银子不识文的“瞎试官”面前,谪仙文士文箫再有才华,结局只能是“盼的放了榜,还是一瓶醋”。这些犀利辛辣的记叙和揭露,也就把一个虚无缥缈的神仙道化故事变成了对科举弊端的讽刺和批判。蒲松龄又借彩鸾、书童之口揭示了科举制度对士子品行的败坏,“就中状元,就中状元,上下都是些好奸贪”;“朝里尽奸刁,朝里尽奸刁,人人诡诈苦难交”。在蒲松龄看来,科举制度就是一剂毒害士子的毒药,作者借神仙故事抒写愤世嫉俗的心志,于此可见一斑。

除了批判科举制度戕害人才的罪恶外,与《文箫》十足的“神仙味”相比,《蓬莱宴》增添了更多的百姓生活的“烟火味”,折射出了蒲松龄心中理想的生活模式。蒲松龄以幽默诙谐的笔触细细描画了封建时代的读书人除却读书中举无以自赡的窘况:

莫要贪图,莫要贪图,我不是经商买卖徒。书不会贩,我只会读。待做行商,谁走江湖?待开当铺,谁等他回赎?待开缎店,谁下杭苏?待开药铺,又少药厨;待攻炭井,鼻嘴黑乌;待开食店,越发村粗;况且本钱,一个全无。[4]378

科举制度本是荼毒士子的毒药,况且“头上那乌纱,原是顶忧愁帽”,“若是做了官,才吃不的安稳饭”。那怎样的生活才是理想的?蒲松龄借彩鸾和文箫二人颇具浪漫色彩的抄书生涯,铺排描绘出了一个下层读书人心目中美满幸福的小康生活:

呀,一个是仙女,一个是才郎,丫头研墨,急急忙忙,两个齐抄,快如风霜,那开元通宝,成堆成筐。锅有剩饭,家有余粮;旺活的鲜鱼来下酒,崭新的绸缎做衣裳。这快活那王孙公子也跟不上,况那享用不比寻常。呀,清晨起来,见了太阳,相公洗脸,娘子梳妆,扶头美酒,解渴香汤;三杯以后,说笑满堂,下棋赌胜,马吊争强,看牌掷骰,抢快敖江,巴孤堆赶凤凰,耍笑诸般都在行;不知道纳草,不知道封粮,惟看烹鱼做饭,要指点梅香。呀,早饭已罢,炉内添香,扫田刮地,净几明窗,拔笔铺纸,写书几张;日头方落,明灯高张,红炉煮酒,果碟成行,小盅满饮,细说衷肠,金莲压腿,手搭肩膀,你一盏,我一觞,醉醺醺倒在床,两人同盖红绫被,一觉睡到大天光。呀,这样自在,比那神仙还强。或是花前向暖,或是月下乘凉,细雨长下,云片飞扬,烹茶来好用;水酌来喷鼻香,你呷呷,我尝尝。闲暇无事,做诗几张。小痴小痴,伶俐的异常,跟着娘子,学舞霓裳,跟着相公,学唱昆腔。朝朝寒食,夜夜重阳,比目鱼儿成对,并头莲儿成双。各处蜡烛流成块,一宿炭灰一大筐,这时节把那富贵神仙一切忘。[4]380

这真是令人只羡鸳鸯不羡仙了。所以,《文箫》与《蓬莱宴》,尽管结局都是彩鸾和文箫飞升仙界,但前者显然是深受道家思想影响,作者裴铏要让作品中的主人公历经磨难得道成仙。与清静无为、少私寡欲的道家生活相比,蒲松龄更喜欢柴米油盐、诗酒书香的俗世生活,他在上引这一段文字里就一再强调人间尘世的夫妻生活“比那神仙还强”,“把那富贵神仙一切忘”。他笔下的彩鸾认为,“天上虽好,总没有夫妇之乐”;汉钟离也说,“谁说天上不清孤?仙女也要想丈夫”。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让吴彩鸾归了仙班,文箫去离恨天修炼?因为在当时的腐朽的科举制度下,现实社会中的文箫既中不了举,也无法真正靠抄书过上作者所向往的小康生活。蒲松龄思想上的局限性使他无法为文箫们指出一条明路,无可奈何下,只好让文箫喝了吕洞宾的“蒙汗药”后悟道成仙了。endprint

再说人物形象。裴铏《文箫》中的人物,除吴彩鸾、文箫外,其他如仙娥、居停主人等皆无形象性可言。而聊斋俚曲《蓬莱宴》则大不相同,蒲松龄在《文箫》篇本事的基础之上,不仅运用各种艺术手法塑造了主要人物彩鸾和文箫的丰满形象,而且增添了以王母娘娘为中心的仙人群像,还有人间的丫鬟小痴以及彩鸾之子韵哥等等。在塑造彩鸾及仙人形象时,蒲松龄沿用了《聊斋志异》成功刻画“异类”形象的一大特色,即“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2]149,赋予了他们人间社会中浓浓的人情味儿,使这些形象既生动可感,又真实如见。

就吴彩鸾的形象而言,裴铏《文箫》篇中的吴彩鸾是忠贞于爱情的。但不论是写彩鸾踏歌,还是她详断簿书,亦或与文箫一同抄书、教书,直至最后跨虎升仙,作者意在写一个神仙道化的传奇故事,小说的重点是传奇,而非彩鸾与文箫的爱情。所以,《文箫》故事中的彩鸾冷淡、凛然,是遥不可及的仙界之人。而《蓬莱宴》中的彩鸾虽然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女,但她“多具人情”的思想性格则表现得十分突出。当她在华山遇见文箫时,作者有一段十分精彩的心理描写:

谁家的少年好不也么乖,几乎和奴撞满怀。头不抬,斜将俊眼看将来:上边看模样,下边看绣鞋;看着奴像是心里爱。回头走走又徘徊,颠倒神思脚步儿歪,我的天,害相思,他定把相思害。[4]369

从来心似玉无也么瑕,今日不知是怎么,难按捺,一霎心绪乱如麻。他若人间找,哪里问奴家?问暹暹也是胡占卦。他若是相思病转加,分明是奴害了他。我的天,牵挂人,好教人心牵挂。[4]370

彩鸾遇见情郎,心里漾起情思,一时间心绪乱如麻,就如邻家女孩情窦初开。而且这女孩心地善良,自己害着相思,还生怕自己害对方相思。

与文箫结成佳偶后,彩鸾真真正正地变成了人间世俗生活里的女子。她有才情,有识见,有智慧。当文箫欲求金榜题名大富大贵时,彩鸾笑言:“富贵在人,也还在天。你那文章虽好,那富贵在哪里哩?”有了儿子韵哥以后,文箫想继续求取功名,彩鸾劝道:“那富贵也是草头之霜,何必看在眼里?”又言试官皆是瞎试官,中了状元也变成奸贪。这说明她对人间社会的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在彩鸾眼里,“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她积极为他们的小家筹划谋生之道,最后决定抄写孙愐《诗韵》一书卖钱。抄书时作者让彩鸾“偶见鹘突”,写字快手要十天抄完的书,彩鸾“挽了挽长袖,咬了咬笔尖,低头就写,像那雨点儿一般。一盏茶未冷,字写了几千,转眼之时完了一篇。”彩鸾毕竟是替王母娘娘写字焚香的仙子,这是一个有才华聪慧的彩鸾。以抄书作为谋生之道,二人尽享人间伉俪之乐。文箫落第后被吕洞宾度脱出家,第五回中独守空房的彩鸾对“风、花、雪、月”与“春、夏、秋、冬”的咏叹,充分表达了这个多情女子对丈夫的一腔幽怨与苦苦思恋。后来彩鸾被王母娘娘召回仙班,终忘不了儿子韵哥,又偷回人间,被王母娘娘罚在人世三年。毫无疑问,与《文箫》里面的彩鸾相比,蒲松龄笔下的彩鸾是真实可爱、血肉丰满的,这份可爱不在于她是个仙女,而在于她像人间社会里众多的女子一样,憧憬着爱情,追求着爱情,热爱丈夫和儿子,热爱他们的小家庭。正因为如此,这个人物才变得真实可感,成为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

在蒲松龄的笔下,《蓬莱宴》中的王母娘娘与围绕在她身边的仙人们也都是有情有义,仁慈友善的。一般神话故事中,仙女私自下凡,一旦被发现,上天往往大发雷霆,降罪仙女。裴铏的《文箫》就写道,“忽天地黯晦,风雷震怒,摆裂帐帷,倾覆香几”,须臾,仙童自天而降,持天判,宣告对因情欲而动凡心的吴彩鸾的处罚,“谪为民妻一纪”。《蓬莱宴》中,王母娘娘见彩鸾“无情无绪闷恹恹,手托香腮倚玉栏”,便洞察一切,笑吟吟地遣彩鸾去找文箫借《诗韵》,玉成了彩鸾与文箫的良缘,甚至还指给了二人日后一条谋生之道,即抄书卖钱。王母对树精、人间的小厮也是仁爱有加,说:“仙家有什么贵贱?极好!我要赏老柳一席,就叫他同饭。”人们心目中高高在上、尊贵威严的王母娘娘在这里俨然是大家庭里一位爱热闹的老奶奶,善待子孙,慈悲为怀。还有吕洞宾,他度脱文箫,收徒柳树精、桃树精,被王母赞为“足见洞宾渡世的苦心”。文学作品大都是透过人物和人物活动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来反映现实生活的,蒲松龄在《蓬莱宴》中所塑造的彩鸾、文箫、王母、吕洞宾等一系列人物形象以及他们之间的故事,是对现实社会中和睦家庭生活的一种诗化反映,这也体现了《蓬莱宴》对《文箫》的超越。

从典型环境方面来看,由于蒲松龄立足于现实生活,在思想内容、人物形象等方面进行了再创造,《蓬莱宴》所展示的典型环境也更胜裴铏的《文箫》。在《文箫》篇中,彩鸾与文箫相遇的游帷观、高山巅,以及后来他们所居住的钟陵、越王山旁边的百姓郡举村,仅仅是为了突出故事的道化色彩,伴随人物出现而需要的一个合适的地点而已,这些环境都谈不上是所谓的典型环境。而《蓬莱宴》则不然,其所创设的典型环境主要有二,即仙界与人间。以仙界为例,王母娘娘大会群仙的地点选在了海上“三仙山”之一的蓬莱岛,众仙“在山顶上造了七十里地一座大殿,琉璃顶,水晶墙,一棵月明珠大如柳斗,做了宝瓶,照的那大海通明”,“地下铺着白玉砖”,殿里有老君献的黄金炉,大如柳斗,“耀眼睁光”。当王母略觉大殿耀眼时,“忽然一株垂柳,高有万丈,大有百顷,一条条将殿顶全遮”。福、禄、寿三星献的枣大及瓜,梨大及葫芦,王母招待众人的是十六碗菜,以及华山峰顶玉井所产的大如小船的藕。这些描述或许会让读者迷惑,因为蒲松龄用柳斗、柳树、枣、梨、瓜、葫芦、十六碗菜等意象所营构出来的仙界倒更像是农村大户人家在豆棚瓜架之下,用时鲜蔬果、大碗酒肉招待亲朋好友的情景。其实,我们大可不必怀疑蒲松龄的想象力,《聊斋志异》里那曲折离奇的故事,诡异神秘的幻域早已充分展示出他想象力非凡。我们知道,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为“学士大夫”而作的,聊斋俚曲则是为与自己同处社会下层的劳苦百姓而写。既是为百姓写书,那就要反映百姓的生活,《蓬莱宴》中王母娘娘宴请众仙的殿宇有浓厚而亲切的乡土气息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至于彩鸾与文箫在人间生活中的“穷忙味”、“小康甜”,自然也融入了人间社会中农家生活的影子,所以更显得真实自然。

值得附带一说的是,聊斋俚曲《蓬莱宴》使用的语言是以山东方言为基础的淄博方言,主要以淄川方言写成,地地道道的方言俚语的运用也为这个美丽浪漫的神仙故事增添了更多的“泥滋味”和“土气息”。

艺术是社会生活的映像,优秀的文学作品都反映了一定时期社会生活的本质或某些本质方面,而这其中一定贯注着作者深切的生命体验和真诚的人间情感。《聊斋志异》之所以万古流芳,不仅仅在于作者喜欢“搜神”、“谈鬼”,更主要的是它是一部孤愤之书,寄托之书。蒲松龄以唐人裴铏的《文箫》为本事所创作的聊斋俚曲《蓬莱宴》,同样并非仅仅是使得故事更幻,人物更奇,作者还在这个神话故事中折射、抒写了百姓生活,抒发了他的内心情志。这是聊斋俚曲《蓬莱宴》超越了裴铏《文箫》的地方,也是通俗文学圣手蒲松龄的伟大之处。

参考文献:

[1]裴铏著.周楞伽,辑注.裴铏传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88-89.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3]蒲松龄著.朱其铠,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9.

[4]蒲松龄著.蒲先明,整理.邹宗良,校注.聊斋俚曲集[M].北京:国际文化出

版公司,1999.

(责任编辑:谭  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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