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谌容　王素　尤劲东

1 眼科大夫陆文婷仰卧在病床上，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想喊，喊不出声来。她想看，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眼前有无数光环，忽明忽暗，变幻无常。只觉得身子被一片浮云托起，时沉时浮，漂游不定。

2 她记得，好像她刚上班，她的好友姜亚芬主动要给她当助手。姜亚芬的出国申请被批准了，他们一家就要去加拿大。这是她俩一起做最后一次手术了。两人心情都很沉重。陆文婷尽量抑制这种不利于做手术的情绪。

3 她记得，手术就要开始了，姜亚芬却悄悄问她：“你小孩的肺炎好了吗？”啊姜亚芬难道不知道，一个眼科大夫上了手术台应该摒弃一切杂念？！她几乎有些生气地答道：“我现在除了这只眼睛，什么也不想。”

4 手术，手术！一上午连续做了三个手术：焦副部长的白内障摘除；王小嫚的斜视矫正；张老汉的角膜移植。整整四个半小时，她聚精会神地坐在高高的手术凳上进行操作。

5 当她做完最后一个手术站起来时，脚僵腰硬迈不开步了。她走出医院大门，进了小胡同，已经望见家门了，忽然，她觉得极度疲劳，全身瘫痪，手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6 陆文婷的爱人傅家杰，从昨天晚上一直守在她床边。他紧张地盯着这张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又变得那么陌生的白纸一样的脸。陆文婷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这无声的语言只有她的爱人明白：“快拿水来！她说她渴！”

7 陆文婷在昏迷中，觉得有一双双各不相同的眼睛纷至沓来，在她紧闭的双眸前飞掠而过。突然，她看到了傅家杰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从这双眼睛可以看见他的心。这火热的心给过她多少温暖啊！

8 她听到了家杰的声音。这声音把她带回了他们年轻的时代。那是多么幸福的年代啊！

9 她从小孤苦伶仃。年幼时父亲出走，母亲在苦难中把她抚养成人。进了医学院，她把青春慷慨地献给一堂堂的课程，一次次的考试。毕业后，她和姜亚芬一起被分配到这所著名医院的眼科。她兢兢业业地工作。

10 她二十八岁那年，家杰因眼病来住院，在她认真细致的治疗中，唤起了他对她的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蔓延着、燃烧着，使他们的生活都改变了。她从未想到，爱情竟是这样令人心醉！她用她整个纯洁的身心，迎接了这迟来的爱情。

11 傅家杰是学冶金的。他在>台金研究所里专攻金属力学，为“上天”研制新型材料。看起来他有点傻气，有点呆气。可是，这书呆子很爱诗，对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歌特别喜爱。不久他们就结了婚。

12 在她时断时续的回忆中，眼科主任孙逸民进来了。他翻阅着陆文婷的病历，心事重重：陆大夫才四十二岁，一向自称没病没灾，从来没听说她心脏不好，怎么突然心肌梗塞？这多出人意料，又多可怕啊！

13 十八年前她刚来医院，他就发现她是个很有希望的眼科大夫。现在她和姜亚芬已是本院眼科的骨干。然而，“十年浩劫”砍断了她们晋级的阶梯，粉碎“四人帮”后的春雨还没来得及洒在她们身上。

14 孙主任眼望窗外深秋夜景，感到一阵怅惘。他科里的这两位骨干，一个病倒，一个要出国。她们是这所著名医院眼科的支柱，撤掉这两根柱子，整个眼科正像这秋风中的梧桐，即将衰落下去。

15 蒙眬中，陆大夫觉得自己走在一条漫长的路上，脚下像一步一坑的沙滩，又像举步难移的泥潭。啊，她多么想永远这样歇下来啊，可是不行：“陆大夫！陆大夫！”这是病人的召唤，这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16 “陆大夫！”这又是谁在喊她？好像是赵院长的声音。对，她记得，她正在门诊，赵院长来电话叫她。她把没看完的病人交代给姜亚芬，就匆忙往赵院长办公室赶去。

17 赵院长办公室里有两位客人。男客戴一副茶色眼镜，她一望而知是位患眼疾的病人；女客尽管上了年纪，仍眉清目秀，穿着讲究。赵院长向她介绍说，这是焦成思副部长和他的爱人秦波。

18 果然，焦副部长是来做白内障手术的。病情就是敌情，陆大夫本想立刻给他进行检查，然而被秦波阻止了。秦波带着满脸失望情绪向她提了很多与医疗无关的问题，最后竟直接质问她对做白内障手术是否有把握。

19 尽管赵院长一再称赞：“陆大夫临床经验很丰富，手术做得很漂亮。”但这些仍不能解除秦波的疑虑。直到焦副部长不耐烦了，那夫人这才有些收敛。正好姜亚芬来找陆文婷，说她预约的张大爷等她去门诊，她这才得机离去。

20 陆大夫走后，秦波大不客气地对赵院长说：“恕我直言，让一个普通大夫给焦副部长手术，这是不是有些考虑不周……”焦成思却说，前几年他的右眼白内障就是这儿做的手术，很成功。他对这家医院是信得过的。

21 赵院长一听就想找当年的那个大夫，以便使秦波放心。焦成思说那次是在门诊做的，又没病历，没法查。他只记得是一个南方口音的女大夫。赵院长笑笑说：“陆大夫就是南方人，那就让她做吧！”

22 张大爷患角膜溃疡多年，久治不愈。陆大夫巡回医疗时建议他做角膜移植手术。现在手术还没做，他又因心疼钱，要回去再干一秋活，多挣些钱再来做。陆大夫同情地说，只要有材料，尽量早给他做。老汉被说服了。

23 陆文婷刚送走张大爷，又被王小嫂拦住了。小嫂抹着眼泪说：“我害怕，我要回家！”陆大夫耐心地说：“傻丫头，不痛，到时候我给你打麻药，保证一点儿都不痛。”王小嫂也被说服了。

24 就要下班了，病人还很多。她争分夺秒要把刚才在院长办公室耽误的时间补回来。突然，托儿所来电话，说她小孩发高烧，要找妈妈。她答应就去。但，放下电话又决定：还是把病人看完再去。

25 陆文婷坚持看完了最后一个患者之后，才急忙赶到托儿所。她抱起发着高烧的佳佳，又转回本院儿科看急诊。“肺炎。”儿科大夫同情地说，“陆大夫，要好好护理几天啊！”

26 她抱佳佳去打了针，取了药，走出急诊室，不知该往哪儿去。回托儿所吧，想到病成这样的孩子，于心不忍；抱回家吧，下午要上班，谁来照顾她……

27 她狠了狠心，朝托儿所走去，怀里的佳佳却闹着不肯去。她只好又决定抱她回家。

28 到家快一点钟了。儿子园园噘着嘴嫌她回来晚了，吃不上饭，下午上学要迟到了。她心烦意乱地吼了一声：“催！你就会催！”赶快打开蜂窝煤炉。炉火一时上不来，又没剩东西给他吃，看看无辜的孩子，陆文婷心里感到内疚。

29 “文革”那些年，傅家杰的实验室被造反派封了，他的研究专题被取消了。他无事可做，便承担了全部家务。粉碎“四人帮”以后，科研工作要大上，傅家杰又成了大忙人。家务劳动的重担很大一部分不得不压到了陆文婷的肩上。

30 每天中午，不论酷暑和严寒，陆文婷往返奔波在医院和家庭之间，放下手术刀拿起切菜刀，脱下白大褂系上蓝围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分秒必争的战斗。

31 可是，一遇上今天的情况，全家就有面临饥饿的威胁。她从抽屉里拿出点零钱说：“园园，你自己去买个烧饼吃吧！”园园接过钱问：“妈，您吃什么？”“我不饿。”“也给您买个烧饼吧！”

32 陆文婷啃着烧饼，望着这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屋，对于生活，她和家杰都没有非分的企求。他们在这间小屋里结婚，单薄的旧被褥加上丰富的书籍，他们已觉得日子过得很美满。

33 她啃完烧饼，该上班了。发高烧的佳佳交给谁？家杰今天不在机关，找不到他。她只好找院里的陈大妈帮忙。陈大妈是街道积极分子，一向热心助人，满口答应：“你放心上班吧，陆大夫！”

34 她本想下午少叫几个号，晚上早点回家，可是病人一来全忘了。赵院长通知：焦副部长明天入院，请她准备手术。秦波来两次电话，要和她研究手术前注意事项。她病人很多走不开，只好答应等焦成思入院后再研究。

35 她坚持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天已擦黑。她赶回家去，一进院就听见陈大妈唱着自己即兴创作的儿歌：“佳佳、佳佳快长大，赶明儿变个科学家！”佳佳“咯咯”地笑了起来。陆文婷心中感激万分。

36 傅家杰也下班回来了。接着来了两位客人：姜亚芬和她的爱人刘学尧大夫。听说他们马上要出国去加拿大，陆文婷夫妇很感意外。

37 姜亚芬夫妇自带酒菜和他们举行告别晚宴。陆文婷想劝他们不走。刘学尧说他因父亲在国外，“文革”中受到牵连。虽说黑暗已过去，但他仍有忧虑：不知何时光明才能照到他门前。他们坚持要走。

38 陆文婷见劝阻无效，便要敬他们一杯。刘学尧却说：“应该我敬你一杯，你是我们医院的支柱……”姜亚芬接口说：“我也跟文婷干一杯，为我们二十多年的友谊，也为未来的眼科专家！”陆文婷连连摆手：“我算什么呀”

39 “算什么？”刘学尧愤愤地说，“像你这样身居陋室，任劳任怨，不计名位，不计报酬，一心苦干的大夫，真可说是孺子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陆文婷笑着说：“这样的人太多了，又不是我一个。”

40 “正因如此，我们民族才是伟大的民族！”刘学尧说。姜亚芬望着熟睡的佳佳感叹道：“是嘛，宁肯耽误自己孩子的病，也不肯误了给别人治病。”“这就是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普救天下。”夫妻俩一答一对地说着。

41 陆文婷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今天怎么专门抬我？”她又指着傅家杰说：“你问他，我最自私了。我把丈夫打入厨房，我把孩子变成了‘拉兹，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妻子和妈妈。”“你是一个称职的大夫！”刘学尧叫道。

42 接着他们谈到现在中年干部的疾苦，刘学尧又说：“旧社会有句话：‘人到中年万事休。现在是‘人到中年万事忙。”他举杯建议：“为中年干一杯！”

43 客人走后，陆文婷突然发现家杰近来苍老了许多，便说：“都怪我，让家务把你拖垮了。”“不要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青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他又轻声吟起他们共同喜爱的诗句来。

44 傅家杰发现陆文婷已和衣而睡，便轻轻抬起身子让她睡好。她却睁开眼问：“我睡着了吗？”傅家杰说：“你太疲劳了。金属也会疲劳，先产生疲劳显微裂纹，然后逐步扩展，到一定程度就发生断裂。你要注意啊！”45啊！真的断裂了吗？多么可怕的断裂！她觉得，在这悄静的夜晚，在这大千世界，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断裂的声音。负荷着巍巍大桥的支架在断裂，承受着钢轨的枕木在断裂……

46 病房的壁灯闪着蓝幽幽的暗光，陆文婷觉得那就是秦波的目光。焦副部长住院后，秦波把她叫去，问了很多关于白内障的病理问题，提出一连串的不放心，使她感到这位夫人实在太难缠。

47 但陆文婷仍耐心地解释着她提出的种种问题。秦波一听说手术中病人如果咳嗽就有危险时，立刻大惊小怪起来。陆文婷平静地说：“不要紧。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立刻把切口缝上……”

48 陆文婷的话使焦成思想起他当年右眼做手术时的情景：那时他被打成叛徒，右眼看不见了，到医院做手术。手术刚开始，造反派就闯了进来，逼着大夫中断手术。多亏那位大夫沉着冷静，立刻把刀口缝上，避免了意外。

49 陆文婷听焦成思讲他右眼手术时的情景，竟和她十年前给一个“叛徒”做白内障手术时发生的事一模一样。难道那就是他？怎么认不出来了？当时她坐在手术台床头，一动不动，只从口罩下吐出几个字：“请你们出去！”

50 当造反派走后，她重新剪开缝线继续手术时，焦成思说：“还是不做了吧！你给我治好，他们还会把我整瞎。而且可能祸及于你。”“不要说话！”她几乎是命令地说，同时两手飞快操作。手术完毕她才说：“我是医生。”

51 果然，造反派为此给她刷了大字报，罪名是“包庇叛徒”。她毫不在意。不是焦成思提起，她早忘了。秦波听后感叹说：“我就佩服这样的医生，能请她做手术就放心了。”陆文婷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什么也没说。

52 临近子夜，傅家杰呆望着病危的妻子。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如此坚强的女性，一夜之间竟变得这般虚弱！他深知她不是一个弱女子。她用她瘦削的双肩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中的各样突然袭击的折磨。

53 这次，就在她病倒的头天晚上，当她深夜从医院检查完明天手术的准备工作回来时，见家杰还在灯下赶写论文。她为了使他专心写作，便假装睡得很香。其实，家杰早已识破，只是不忍心拆穿。

54 过了一会儿，家杰为了不影响她的休息，决心停笔。这时她也索性坐起来。她又做出了一个被家杰称为坚强的决定一一让他搬到研究所去专心写他的论文，家务事由她一人承担。谁知，第二天她就病倒了。

55 “我们开始了。你不要紧张……”陆文婷对躺在手术台上的焦成思说。“等一等。”焦成思忽然叫道，并一把扯下了蒙在脸上的有孔巾。陆文婷和姜亚芬都吃了一惊。

56 “陆大夫，我上次这只眼睛就是你做的手术吧？”陆文婷未及答话，焦成思又激动地说，“一定是你！你上次也是这么说，声调语气都一样！”“是我。”她只好承认。“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要好好感谢你！”“那没什么……”

57 陆文婷让护士把有孔巾换了一块，开始手术。当她刚把巩膜切开，只等摘除白内障，谁知就在这关键时刻，焦成思的身子忽然一动，胸部不停地起伏着，说忍不住要咳嗽。

58 啊！真被秦波说中了！怎么偏偏这时要咳嗽？陆文婷有点紧张。事不宜迟，她一面采取紧急措施，一边安慰病人：“等一下！哈气……”等她把预置线结扎好，说可以咳嗽了，他却抱歉地说又不想咳嗽了。

59 手术终于顺利完成了。焦成思伸出两手在空中摸索着抓住陆大夫还未脱手套的手，使劲握着说：“两次手术，都给你格外添了麻烦，真过意不去！”陆大夫愣了一下，说：“没什么，你好好休息，过几天给你拆线。”

60 刚把焦成思送走，她立刻换手术袍，准备进行下一个手术。姜亚芬说：“这个我做，你休息一下，做下一个。”陆文婷摇摇头：“还是我来吧！这个王小嫚害怕得要命。这两天跟我熟了，还好一些。”

61 把王小嫂的手术做完，陆文婷已经浑身大汗，眼前忽然冒起一排金星。她把眼闭了一下，把头晃了几晃。姜亚芬和护士们都发现她的脸色很难看，担心她不能坚持做第三个手术了。

62 “做。”她果断地说。她不仅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确信自己能够坚持下来。多少年来不就是这样坚持下来的吗？张大爷的角膜移植手术果然坚持做下来了，而且受到进修大夫们由衷的称赞。

63 当她把全部智与力都集中于手术时，丝毫也不觉得累。可是，手术一结束，浑身就像散了架。傅家杰骑车回家刚进胡同口，一眼就看见她扶着墙站在那儿，好像一步也挪不动了。

64 家杰问她哪儿不舒服，她痛苦地挣扎着指指左胸，尽力说出三个字：“上医院。”傅家杰感到严重，扭头去叫出租汽车。出租汽车叫不到。他给医院眼科打电话，偏巧没人接，急得他团团转。

65 幸好迎面未了一辆“一三○”，他张开双臂求助，司机还好，答应送她去医院。

66 陆文婷仍在昏迷中。偶然睁一下眼，她发现自己躺在单人病房。这种“特殊照顾”是属于垂危病人的，难道她也……她觉得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结束了。她听见佳佳和园园在喊妈妈，听见家杰那发抖的声音：“文婷，你不能走……”

67 “陆大夫！陆大夫！”亚芬、赵院长、孙主任、焦成思、张老汉、王小嫂和许多病人都在喊她。她觉得自己不能走，她还有很多责任没尽到：佳佳和园园不能没有妈妈，家杰不能中年丧妻，她离不开医院和病人们……

68 陆大夫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紧张的抢救开始了。赵院长本是著名的胸科专家，他亲自参加抢救……天亮了，陆文婷的生命捱过了危急的夜晚，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69 眼科病人对陆大夫的病情极为关注。王小嫚偷跑出病房，苦苦哀求要看陆大夫。张老汉说她是给他们做手术累病的，要给她一些鸡蛋。他还向孙主任请求说：“要给陆大夫用好药，可千万不要收她自己的钱啊！”

70 秦波也代表焦成思来看她，一进门就说让她正确对待疾病。她又批评赵院长说：“对陆大夫这样的人才，你们平时怎么不关心？”她走后，傅家杰问：“她是谁？”孙主任皱皱眉头答道：“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

71 陆文婷的病情略有好转，能睁眼，能吃点东西了。傅家杰为了唤起她对生的愿望，含泪念着他们共同喜爱的诗。她双唇动了动，努力说：“给园园……买一双球鞋……给佳佳……扎，扎小辫……”他一一答应着。

72 两天以后，傅家杰收到姜亚芬从首都机场寄给陆文婷的一封长信。信中对她们二十多年的友情恋恋不舍，对她自己的出国，心情上充满矛盾。信的最后说：将来回国时再见。

73 一个半月以后，陆文婷病体初愈，被允许出院了。门外停着一辆小轿车，那是赵院长亲自安排的。她在丈夫倍加小心的搀扶下，迎着朝阳和寒风，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