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外婆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78岁的她瞒着家人去参加某“健康讲座”,直到舅舅在床底下翻出一台“纳米理疗仪”,她才支支吾吾地交代,理疗仪花了八百块,用一次就坏了。
她的记性越来越差,钱包丢了几回,出门要折返好几次,想不起来有没有锁门。
她越来越糊涂,已经不会用手机接电话,时常忘了怎样用遥控器开电视。一个大热天,我推开门,家里跟蒸笼似的,她满头大汗地摆弄着空调遥控器——却没发现正吹的是热风。
她越来越怕孤独,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停地给老同事打电话,反反复复说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直到同事厌烦地挂了电话。
她越来越胆小,晚上一个人不敢睡。我和妈妈、两个舅舅轮流去陪她。
我看着她的腰慢慢地弯了下去;我看着她已悄然满头白发;我看着她站在岁月里,被时间一点一点带走;我看着她渐渐忘了自己,变成一个小孩子。那个乐观爽朗,总是风风火火的外婆去哪了?那个有着一双温暖的手,为小小的我撑起一片天的外婆去哪了?
小时候我体质差。连着好几年的暑假,外婆每天带我去中医院理疗。正午的烈日下,外婆一手撑伞,一手拉着我,一遍遍走过蝉鸣聒噪的马路,大滴的汗从她的发梢砸落在地。
我在作文中三次写到外婆。第一次写她手巧,翻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第二次写我生病,她急得去静安寺烧香磕头,主题是讽刺老年人的愚昧迷信。我拿给外婆看,她高兴得不得了,碰到熟人就吹嘘,我外孙又写我了,写得老好了。第三次是我虚构的情节,写她重病昏迷,醒过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鼓励我好好学习。后来作文发表了,外婆听说了很激动,立马跑到最大的新华书店,让店员把所有的小学生作文书搬出来,一本一本翻。最后失望地说,什么破书店,连我外孙的文章都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习惯了大声训斥外婆。训她不按时吃药,训她不自觉睡午觉,训她太容易轻信,训她一把年纪了还老爱喝珍珠奶茶。我觉得自己是为她好,训起来痛心疾首理直气壮,“说多少遍了,怎么就是不听呢!”外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一声不响。
去年冬天,外婆查出胸腔有一个肿块,初步怀疑是恶性。那时我在国外,家人没告诉我。复查报告出来前一天,外婆一个人去了我的高中。她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看着穿校服的孩子走来走去,潸然泪下。几个孩子围过来,问阿婆你怎么了。她哽咽着说想我外孙了。孩子们安慰她,说阿婆看着好精神,一定没事的。外婆破涕为笑,她擦着眼泪,硬要请那些孩子吃羊肉串喝可乐。好在第二天报告一切正常,不然我不会原谅自己。
从前她腿脚还利索的时候,每次都坚持送我下楼。我说,外婆你回去吧。她挥挥手,你走吧,外婆没什么事,我看着你走。
我突然有些害怕,我怕这是注定的别离。
记忆中的烈日和暴雨,那些温暖平常的日子,终有一天要被收回。岁月不曾饶过外婆,记忆也不会轻饶过我。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昨天陪外婆吃过午饭,我催着她去卧室午睡。外婆不情愿地去了,一会跑出来问我要不要喝茶,一会又跑出来告诉我,前几天的晚报都理好了,在壁橱里。我知道,她不过是为了多看我几眼,多跟我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