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我最近很惆怅,医生对我说,胆囊里长了结石,大,须开刀。
为什么会变大?
医生说,因为你吃太多,吃太好,吃太油。
我很不服气。以我这食量和馋劲儿,简直不值得在我崇拜的老先生们面前一提。
比如文学界的鲁迅先生,吃辣吃油吃零食,香烟花生不停手。他偏爱的油炸白薯饼,我曾经照样做过一次,白薯像海绵一样吸油,吃到肚里,那油腻荡漾开来,必须喝上一壶高末儿。可是人家迅哥儿能一直吃,经常吃。
医生很冷峻地回答:“鲁迅吃甜食太多,中年之后,牙都拔了,一口假牙。最后的死因和胃病也有关。”
还有文艺界的程砚秋先生,人家根本不管吃多会发福这一说,吃完饭再来二斤花生米。抗日期间罢唱下乡种地,日记里满篇的吃羊肉饺子吃煎饼,而且一吃就是一斤。京剧女演员童芷苓和他吃饭,程先生开口便点红烧肉,又加一道冰糖肘子,她觉得油腻,也不敢质疑,眼睁睁看着程先生一个人统统吃下去,吃完之后,又加俩鸡蛋。我爱程派,也爱吃冰糖肘子。在上海时,冷天更想念,一个人冲去家附近的小弄堂餐厅,进门便急吼吼喊阿姨点菜,因这菜费工夫。肘子很大,点菜阿姨总是说:“侬一个人吃勿劳的呀!”当然吃不完,打包回家加青菜加豆腐。只是吃到第二顿、第三顿,就有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意味,这时候便想起我的榜样程砚秋,和他比,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医生有了一点笑意,但同时,鼻孔里出袅袅然一口气,几乎见得到成形的青烟,是带着不屑的那种:“四大名旦里,程砚秋去世最早,心血管疾病,和暴饮暴食有很大关系。”
那么国学界的黄侃教授总算是馋虫圈终极大BOSS了!他做学问出名,脾气也出名。私立中华大学聘黄侃为教授,黄侃只拿工钱,不去上课。学生们很不满,去找校长,说我们交学费为的是上黄先生的课,现在一年了,连他的人影也没见到!校长吓得去求黄侃,黄老师就去课堂,开口便骂:“你们是何等动物?非要我来上课?你们出去只管甩我的牌子,就说是我的学生,还怕没得饭吃?看哪个不派你事做?”这是他在中华大学上的唯一一堂课。
要取黄侃肚子里的真经,其实不难。在北大讲学时,黄老师讲到要紧处,有时会突然停下来,对学生说,这段古书后面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对不起,专靠北大这几百块钱薪水,我还不能讲,谁想知道,得另外请我吃馆子。
上黄侃的课的学生,常常担惊受怕,晦涩难懂不说,经常挨骂,考试又难,经常有人挂科。北大的某届学生上他的《说文解字》,到年终,凑钱办了一桌酒席,请黄老师赴宴,他欣然前往。这次期末考试,学生们通通过关。校长蔡元培很生气地责问他为何违反校规,黄侃回答:“他们这帮学生还知道尊师重道,所以我不想为难他们。”
他爱吃花生米,据说后来肯到南京任教,就是因为南京的花生米好吃,在南京时,他号称“三不来”先生(下雨不来、降雪不来、刮风不来)。可有人请客吃饭,逢请必到。有次,他知道有人请吃私房菜,菜式好得出奇,有熊掌、蛇羹、八珍,可请客人曾经被黄侃骂过,自然不会邀请他。黄侃便保证,只要出席,一定“一言不发”,终于吃上了这顿饭。
医生已经不想听我的絮絮叨叨,恍若黄侃附体般,一掌把我推出门外:“你快向黄侃学习去吧,他是喝酒喝多了胃出血死的,祝你好运!”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