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部改变历史的中国纪录片

2015-05-14 16:53温天一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14期
关键词:苦干罗宾斯科特

温天一

罗宾。摄影/董洁旭

来自美国的华裔纪录片导演罗宾从没想到,她的人生会因为寻找一个叫李灵爱的中国女子而改变。她发现了一部被人遗忘的纪录片,也重新发现了一个人的一生。故事中,有乱世,佳人,英雄和硝烟……但事实上,这个故事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浪漫和传奇,在它的背后,是一场残酷的战争,一次艰苦的旅行,一段被湮灭了的历史,还有两代华裔女子孜孜不倦的寻找。

那部纪录片名为《苦干》,反映了当年中国抗战的真实场景,获得了1942年的奥斯卡纪录片特别荣誉奖,但随后神秘遗失。如今,它被重新发现。

30年代的中国名媛

罗宾出生在夏威夷,是一个华裔移民家族的第四代,她长着一副典型夏威夷华裔女人的模样,有点像迪士尼动画电影中的花木兰,长长的黑发,晒足了阳光的淡棕色皮肤,极具感染力的温暖笑容。她不会说汉语也不会读写汉字,但知道自己的中文姓氏是:龙。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那是图腾一样勇猛又神秘的象征,她喜欢这个意象,并且常常强调它。

几年前,罗宾正在为自己的第三部纪录长片寻找素材与灵感,一个酷爱侦探小说的朋友给她寄了几本有着真实人物做背景的悬疑类图书,其中就有李灵爱的作品《生命是长久的》,它的书脊上印有一个大大的古拙汉字:生。

在那本书中,李灵爱详细记述了家族从中国移民到夏威夷生根发展的历史,但却对本人经历着墨甚少,只在书的结尾处,轻描淡写地记述到,自己曾经在二战期间和一位名叫雷·斯科特的摄影师合作,拍摄了一部关于中国抗战的、叫做《苦干》的纪录电影。

出于好奇,罗宾搜索起这部电影的资料,让她大吃一惊的是,《苦干》曾经获得过1942年的奥斯卡纪录片特别荣誉奖。但是在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的资料库里,对于这部电影竟然只有文字记载而无实物收藏,在资料名录中,《苦干》词条标注着“遗失”,而事实上,这部由李灵爱策划并投资的纪录片也是奥斯卡历史上唯一一部没有留存资料的获奖影片。

华裔,女性,夏威夷……几个重要的巧合关键词,还有那部刚一闪现就消失的电影,这一切都让罗宾怦然心动。几乎在一念之间,罗宾就决定,她要走进李灵爱的故事中,去寻找那部叫做《苦干》的电影,并且,还要将这个过程本身拍摄成一部像侦探故事一样的纪录片,名字就叫做《寻找“苦干”》——虽然在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等待她的答案将会是什么。听起来,这有点像另一个版本的《寻找小糖人》。

一旦开始着手寻找,罗宾发现,她能够借助的现存资料并不多,在维基百科词条上,李灵爱的身份是演员、舞蹈家与作家。但经过深入探寻,罗宾并没有在李灵爱的履历中发现重要的并且能够流传于世的艺术作品。

“其实,与其说灵爱是艺术家或者任何领域的专业人士,倒不如说她是一个名媛或者社交明星更为贴切。” 罗宾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李灵爱1908年出生于夏威夷的一个医学世家,他的父亲李启辉是孙中山早年学医时的同学,母亲江隶香也是著名的妇科医生。作为一对早年深受传教士文化影响的中国夫妇,李灵爱的父母给予了子女们中西混杂的教育背景。李灵爱中学时就读于夏威夷一所有着悠久历史的私立名校普纳荷(Punahou),后来这所以讲究领袖价值与精英教育的学校又出了一位著名校友,就是今天的美国总统奥巴马。

“也许在传统中国人的审美观中,灵爱并不算一个典型的闺秀淑女,但是,她非常非常有魅力,多才多艺,并且特别善于与人沟通交流。李灵爱热爱并且向往中国,她曾经在上世纪的30年代(抗战之前)来到中国,当时,她的哥哥与姐姐正在北京的协和医学院读书。”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罗宾正坐在北京王府半岛酒店的大厅里,不远处的东单,就是当年协和医学院的旧址,“这真是奇妙。”罗宾扬了扬眉毛,看了看周围,“能想象吗?70多年前的某段时光,灵爱就生活在我们附近的这片土地上。”

在北京,李灵爱研习了中国民间舞蹈,学会了民间游戏踢毽子和抖空竹,她甚至还对京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企图拜师梅兰芳。虽然最终未能实现,但她还是兴致勃勃地跟随一个没有像梅兰芳那么有名气的京戏演员学了一段时间。

李灵爱还在北京遭遇了爱情,并缔结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婚姻。

“她只有过那一次婚姻,维持时间很短,她没有子女,但我肯定,她一定有过许多的爱人,灵爱从不缺乏关注和追求。”

李灵爱是那种永远走在风口浪尖之上随时准备让你大吃一惊的女人,洒脱,时髦,没那么中规中矩,但任何人却永远无法忽视她的存在。所以,当年,当别的名门淑女戴着缎手套端坐在歌剧院中听歌剧,李灵爱却在学习如何驾驶运输机和轰炸机,企图前往中国协助作战。

罗宾曾经找到过一个1993年拍摄的采访视频,并将它用在了自己《寻找“苦干”》的纪录片中。时年85岁的李灵爱,也依旧是一副时髦装扮,穿着宽袍大袖的中式衣服,额上覆着一条类似清代女子宫装的头饰,宽宽的绸布缎带上,点缀着一朵硕大的绢质牡丹花。在采访中,她的思路清晰,以很快的语速和干脆有力的语气面对镜头侃侃而谈——看到这样的画面,你会觉得,这一定是个曾经拥有过美丽和野心,生命力旺盛,但却极有可能不太好对付的老太太。

“我和灵爱的生命真的有很多巧合,甚至我父亲少年时代还曾在灵爱家族创办的明伦学校中学习过中文。”罗宾说,“她的故事甚至帮我解决了很多我生命中遇到的问题。”

从夏威夷来到斯坦福,大学时代的罗宾开始对自己的出身和种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赛珍珠到谭恩美,从《大地》到《喜福会》,她大量阅读一切她能够找到的和中国有关的女性作家作品。但这一切,都没有后来接触到的李灵爱显得鲜活生动。

“作为一名华裔女性,即便她的家庭很富裕,她也接受了极为良好的教育,但我知道在李灵爱的时代,她也依然遭遇了很多的不公与歧视。”

罗宾曾经找到过一份当年李灵爱在美国移民局接受入境盘问与调查的记录,上面贴有李灵爱的证件照片,穿中式丝绸衣服、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的少女,嘴唇上浮现出一个冷冷的、略微带点骄傲味道的笑容。

“在发现李灵爱之前,我从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而感到骄傲。但是,李灵爱却从不这样认为,在她的眼中,中国人是高贵的,并且在她漫长的一生中,她都始终以此为荣。是灵爱改变了我的看法。”罗宾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但是,让李灵爱付出太多热情与努力的那部电影呢?它究竟还存不存在?如果存在,它又隐藏在哪里?

“我们总是对现实关注太多,

而对祖先关注太少”

“你知道,在寻找的过程,我常常觉得答案就在眼前,但却总是触碰不到。” 罗宾抬头望向窗外,北京的春天,杨柳刚刚冒出了新绿。“就像是外面树上的叶子,你能看到它在风里摇晃着,但是,当你伸出手去,就是摘不到。”

虽然李灵爱的故事让同为夏威夷华裔的罗宾收获了一个让她颇为“心有戚戚焉”的“隔世知己”,但关于电影本身却进展不大。后来,罗宾又了解到,在美国国家档案局保存着一部只有35分钟的《苦干》片段,她随即联系了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的工作人员卡特,并从卡特那里得知,学院其实也一直没有放弃对于《苦干》完整版本的寻找,而卡特对于罗宾的工作也深感兴趣。

无奈之下,罗宾决定重起炉灶,开始探索另外一条线索——寻找电影《苦干》的摄影师雷·斯科特。在此前罗宾已经知道,斯科特的职业是图片摄影师,李灵爱之所以找到他,是因为被雷此前赴中国拍摄的抗战图片深深打动。

雷·斯科特,对于美国人来说,这是一个类似中文语境中“张勇”或者“李伟”之类,委实太过普通的姓名。根据年龄和时代线索,罗宾不得不大海捞针般地在讣闻和墓碑中,寻找任何一个有可能叫做雷·斯科特的美国男人。

后来,罗宾在互联网上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墓园网站。它正是由民间志愿者发起,为寻人而建立起的。全美各地的志愿者们拍下不同的墓碑碑文,标明具体地点,上传到网络上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库。在这里,经过仔细核对,罗宾确定了斯科特的墓地信息,并由此顺藤摸瓜,在Face Book上找到了雷·斯科特儿子的账号,罗宾在他的页面上留言,写下了自己的地址与电话号码。后来,罗宾接到斯科特儿子电话的时候,她形容自己的兴奋:“心脏砰砰砰地一直跳,仿佛就快要从胸口跳出去了。”

在电话中,斯科特的儿子告诉罗宾,自己对于父亲所拍摄的电影几乎却毫不知情,罗宾的心又沉下去。面对罗宾的沉默,对方又表示自己并非父亲的独子,他还有三个兄弟,也许他们还保留着一些什么。

后来,罗宾形容自己的寻找过程,就是一次又一次希望——破灭——希望的过程,过山车一般循环往复地前行着。

最终,是斯科特家的第三代——雷·斯科特的孙女米歇尔·斯科特为罗宾提供了最为重要的线索。米歇尔是一位画家,她告诉罗宾,自己曾在斯科特家的老房子地库里,发现了很多祖父留下来的资料,有照片、底片和一些手稿,而米歇尔也模糊记得,祖父在世时,曾向自己提起他曾经拍摄过一部关于战争的纪录电影。

谜底就此揭开。

一卷90分钟的《苦干》胶片,就在斯科特家老房子的地库里,静静沉睡了几十年。

“一直以来,他们都知道些什么,但却并没有因此而多么在乎。这也许就是人类的通病,人们总是对于当下所发生的现实过于纠结,但对于祖先的历史却常常显得漠不关心,我想,在这点上,也许中国和美国都是一样。”罗宾总结道。

一部改变历史进程的电影

在找到《苦干》的完整版之后,罗宾把严重损坏的胶片拿到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进行后期修复。

经历过一系列长达3年的现代科技手段介入还原之后,罗宾终于见到了修复完成的85分钟的影片原貌:江南的风景,青的山,绿的水,细眉细眼的女孩对着镜头羞赧地一笑,然后当你慢慢沉浸在如同水中摇曳的青荇一样葱绿柔软的生活中,镜头突然一转,战争来了。

暗黑中,伴随着悄悄的一线光,罗宾看到了燃烧着熊熊战火的中国城市,日本军队用机关枪扫射,无数人在迁徙逃离,再也没能回到故园,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着可怕的轰炸。并且,影片还记录了当时作为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介石及其夫人宋美龄的身影,而担任该片引言部分讲述人的,是中国现代著名的学者与文学家林语堂。

那是罗宾第一次完整地观看这部电影。她看到,李灵爱变卖了祖母祖传的珍贵首饰,在一次次登台表演和募捐中,换来珍贵的彩色胶片和运转资金,并且倾尽所能地帮助斯科特联络到一切在中国能够为他们的拍摄提供方便的人们。

斯科特行进三万里,乘坐飞机、火车、汽车、牛车、驴车、羊皮筏……以及任何可以乘坐的交通工具,当然还有步行,扛着他那台珍贵的16毫米摄影机,走过弥漫的硝烟,走过戈壁和炸毁又修复的滇缅公路,黄浦江的码头,还有重庆朝天门340级的石阶。

1941年12月7日,日本军队偷袭珍珠港,从此,之前一直持观望态度的美国被卷入二战。而在此之前,远东战场上的中国,已经在风雨飘摇中咬紧牙关苦苦支撑了4年。

同年,电影《苦干》在美国上映。

这部电影,并不仅仅在70年后改变了罗宾的人生,甚至在当时,它就悄悄改变了历史。

公映之后,《苦干》成为了许多民间团体帮助中国收集外援支持的宣传片;很多美国青年也受到电影感染,从而加入了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而时任美国总统的罗斯福在观看电影后不久,就亲笔题写卷轴赠予重庆,“此种为争取自由表现之忠实,将鼓舞来世而不朽。”

但李灵爱与斯科特的人生,却并没有因为这部电影而有着丝毫的改变。战争过后,李灵爱依旧以叛逆者的姿态存在于家族的版图中,她的家人们只知道这个女孩儿一直在离经叛道地活着,却并不知道她究竟具体做了些什么;而斯科特在拍摄过《苦干》之后,又回到了图片摄影记者的老本行中,并终生以此为职业,《苦干》也成了他一生中拍摄的唯一一部电影。

斯科特和李灵爱分别在1999年和2002年去世,如果不是此前李灵爱在书中闲闲的几笔,他们的一生便不会有人知晓。

在电影《苦干》结尾处,斯科特和李灵爱赋予了这部影片一个今天看来也依旧显得令人震撼的俯拍镜头,一个长达17分34秒的轰炸场面。那是1940年8月19至20日,日军轰炸重庆时,斯科特趴在美国大使馆的房顶上,冒着生命危险拍下的镜头,他也见证了日军出动了370架次飞机,在半小时内扔下了200吨炸药。

去年,因为重庆有关机构购买了电影《苦干》的中国版权,罗宾在电影拍摄完成的74年后,第一次来到了重庆。站在沙坪坝的夕阳下,罗宾觉得,这段跨越时空的旅程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接下来,她要与位于北京的中国传媒大学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商讨引进《苦干》35分钟片段的问题,并且积极努力地为自己《寻找“苦干”》的纪录片寻觅在中国的落脚点。

她庆幸,在战争结束的70年后,她帮助一部电影和一段往事又打了一次胜仗,这次,面对的不是战乱和轰炸,而是更为残酷的时光与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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