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人”许大雷

2015-05-14 16:53陈涛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19期
关键词:小说

开车外出时,他又忘了带打火机。或者带了火机,烟又落车上,等于还是没烟抽。

还老忘路,太原城不大,开出家门不远又记不住了,妻子数落了他几句。他并不在乎这些细节,“生活也无情趣”,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思考当中。

山西作家许大雷更愿意说,“思想和生活是两种分工。前者说事,后者做事。”他属于前者,总得有一些人去专注于思考吧,妻子也不与他争,因为最后他必定赢。

他精力充沛,也很能讲故事,就跟他写小说一样,讲起故事来密集轰炸,主题也极为宏大。《夏》是他的首部长篇,近90万字,这只是“三部曲”的第一部。

他说:“我是一个在思想中活着的人。”

雄心

“定会是一个长篇巨制。”开始写的时候,许大雷就这么想了,并确定华夏根祖文化的主题。过了天命之年,他前半生的所有能量近乎爆炸。最后,都呈现在小说《夏》及之后的长篇里。

“夏”这个标题有“华夏”之意,加上根祖文化,乍看是写尧舜禹的。但许大雷写的是发生在当代的河东地区(晋南),讲的是作家裴黄、官员郭笑、富商马卫东这三个哥们之间的争斗,“思考中国的文化、政治、经济”。49个章节的故事,三个主角外还有上百号人物。

他自己最喜欢马卫东,纯虚构的人。裴黄呢,原型就是他自己许大雷。

“你直接写我的名字不就得了。”山西省信访局副局长梁雨润说,他是郭笑的原型。

许大雷说,“这是小说,得换个名字。”书中的郭和现实的梁相似度极高,少年时给县委书记当通讯员,后做过纪检委官员,也获得过央视“感动中国十大人物”,擅长解决老百姓的上访问题,都被称为“青天”,也被拍成过影视剧,郭达演过梁雨润。

“演的不像,一看郭达就想笑。”许大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又如书中的高官齐光涛,原型就是许大雷曾在山西大学中文系的同学,现山西省某领导。又或小说中提到过的《华夏之根》一书,这本书确实存在,作者申维辰,曾推出过《乔家大院》,官至中国科协党组书记,做过山西省委宣传部长、太原市委书记,是中共十八大以来第23个被调查的省部级官员。

但这不是个反腐小说。“裴黄、郭笑、马卫东都是正面人物,这不是通常所谓的对手戏,我写的是人生。”许大雷说,除了主角其他并不能对号入座。

“《夏》是一部很大的书,是部社会小说、世情小说、人文小说。”中国小说学会会长雷达说。评论家阎晶明、白烨等也说,这是一部从体量、结构到雄心都极为庞大的小说。

许大雷。摄影/陈涛 图片编辑/董洁旭

许大雷就是河东人,那里是尧舜禹的故乡,他希望《夏》“书写活着的先祖”。经过了多年的知识积累和思考,最终选择了小说的表达,“小说只是个工具,我不是为了当个大作家,我想讲清楚的是中国人的终极价值观”。

在动笔之前,他甚至和两个朋友一起讨论过两年。一个是书中于洁的原型,自称“闲人”,但游走于高官和文人之间,擅长出点子;另一个是大学教授,擅长解决中西文化理论。而许大雷长于创作,之前他已经写过不少中短篇小说,也做过记者编辑,写过百万字的报告文学,当过《山西青年》杂志主编。

书中的一个女主角于洁被他当作“影子人物”来写,每一章节有她的心灵日记,成为复调小说的线索贯穿始终,并且在最后搅动了整本书的高潮,即日记被曝光,大量的官商被查。

饥饿

许大雷住在太原市中心的晋府公寓。他说,“这里有很多官员”,一如这公寓的名字。

小说主人公裴黄是魏州人。古魏州就是现在的芮城县,许大雷的生长地。1958年出生的他,对饥荒难以忘怀。在“反右”运动中,父亲被打成右派,在太原郊区劳改。几个月大,许大雷被送回老家芮城的一个村庄,爷爷奶奶抚养。

《夏》的开头写到村里人在黄河滩上捞煤,全部都是光着身子和屁股,都是“黑人”。

“夏天涨过水后,我们那时去踩泥,煤就跟鸡蛋似的踩上来。然后拿个小筐装煤。”许大雷说,他捞过五年煤,那煤特别好烧。

也跟书里的裴黄一样,许大雷的奶奶是地主,爷爷是反革命,父亲是右派,还有个舅舅是县里一个派系的被打倒的头目。在自然灾害的岁月,地主奶奶人缘好,幼年许大雷靠吃全村妇女的奶活了过来。“两口就没了,没饭哪儿来的奶。”

和“老大哥”苏联翻脸,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还债。大跃进时还有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后来大家只能煮树皮。最后完全没吃的,只能漫山遍野找食。

书中也写到爷爷带着村里人打狼的故事,也是许大雷记忆中的事。狼没吃的了,来村里吃人。但人类却反而把饿成皮包骨的狼给打死,扔大铁锅里煮。胆大的狼跑进院子,和人抢狼肉,并再次成为猎物。全村的墙上都挂着狼皮。

“文明是一种富贵的东西,看你怎么讲了。”许大雷回忆说,“你说那是兽性也行。”

也和书中裴黄一样,许大雷的学习成绩很好,“从小到大就不知道第二是啥意思”。

他说河东人喜欢语文,不识字的农民也能背诵唐诗宋词。王勃、王维、柳宗元、白居易、司马光都是河东人。在1977年恢复高考时,芮城县被《人民日报》报道过升学率全国第一。县里文科第一名是许大雷,运城地区的第一名也是他。

他当了一年高中英语老师,还有两年工厂文书,只复习了两个月,就去参加高考。“十年才恢复高考,当时复习,芮城中学有一万人。”许大雷说。而当时他和上一级的一个女生复习,也被传出“搞对象”,书中那个女孩叫段建萍。“一个院子,一个炕上,两个月没脱过衣服,就根本没洗衣服,也没有男女的概念。后来传开了,我也完全不懂。”

“考不上的话,你明年还和我复习吗?”女孩问。

“复习就复习呗,我可以不去读。”许说。但最后两人都考上了山西大学。

“所谓搞对象,就是精神上的。”许大雷回忆说,这个对象在大学时没搞成,人家嫌弃他“啥都不懂,不成熟。”的确不懂,在工厂时,有大人介绍对象,他吓得一个星期不敢去。

当年78级的学生,许多已成为山西各个领域的领军人。那一届,山西大学中文系,分配去省委省政府的就有80多人,如今厅长就得有三四十人。

许大雷没有分到政府机关,他不是党员。

文人

他注定是个写东西的人。工厂写过材料,1982年大学毕业分配到省检察院也写材料,给检察长写发言稿。

但领导老改稿,许大雷认为材料也是作品,“你不能改,照着念不就行了”。

他说,“我要去文化单位,我就见不得没文化的。”非走不可。干了不到三年,最后领导开着车直接把他送到了省文化厅。

许大雷回忆得绘声绘色。妻子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他不吃,而是一直讲着话。领导当时说,“这小孩儿要搞文化,给你们了。”许大雷也觉得文化厅的人有气质,还留着胡子,很有派头。

待了三四天,许大雷才知道,留着胡子的是唱戏的,是剧团。他又想走人,但刚去不好意思,得找机会溜。他去地方文化站、图书馆出过几次差以逃避,其实他并不喜欢玩,至今也不喜欢旅游。

出差时,他“被结婚”了。就像小说中的裴黄一样,他本人有过几任妻子,且具有传奇性。但许大雷并不喜欢写爱情,《夏》按照他的说法就是个男人戏。即使后来也有过轰轰烈烈,他懂,但只是不喜欢写。“我觉得爱情是一种精神病。”他说。

《夏》的上部,女主角小桃突然消失,下部时又突然冒出来了,并出现了全书唯一的男女亲密之事。许大雷稍微缓了口气解释说,因为2012年写的时候,他十多岁的女儿也一边看着,他就不写小桃了。

女儿还有个异母哥哥,就是许大雷和第一任妻子所生。刚分配到检察院时,一个老干部就来挑女婿。“选中了我,我和那姑娘才见过三次面。”在下乡出差时,老干部直接把两个年轻人的结婚证给办了,“薄一波的老部下,他什么不能办?办了就办了,当时还觉得能娶到老红军的闺女还是很牛×的。”许回忆。

后来才发现“没文化”,完全是内心的冲突,并无生活的矛盾,对方还挺会关心人的。只有离了。许大雷的精神世界开始走向热情,他大学同学有在《山西日报》工作,跟他约了十多篇小文章,然后他就找借口从文化厅调到了《山西青年》杂志当记者。

刚做记者,他很快就爆红了,后来才明白写批评报道容易成名。

1986年,红人许大雷在山西有过280场演讲,讲的都是大问题,国家体制、马克思主义、中国人是不是很丑陋之类。

在之后的演讲,去的是机关或企业,千来人的场面。“都不是热情高潮能形容的,只能是顶礼崇拜。”

他甚至讲了三十多场琼瑶小说,因为琼瑶当时太火了,所有人都在看她的小说。“我不喜欢爱情小说,她的书我一个字都没看。”但是人家要求讲琼瑶,许大雷不谈小说内容,谈“琼瑶小说和当代青年的关系”。

1986年被他称为“中国人最爱讲话的一年”。次年,演讲又淡了下来。

学生

在狂热岁月,许大雷其实写过一个长篇小说,50万字,叫《流浪的太阳河》,一边讲演,一边抽时间写。“但是,我给烧了。”他回忆起来,并无惋惜。在单位,满院子纸屑狂飞,手稿烧了一个小时。

一讲起故事,许大雷就收不住,当天聊到凌晨三点。第二天,七点钟醒,去太谷县参加“孟母文化节”。路上,许妻问,“是不是这条路啊,你都去过几次了干吗不记路!”许妻开车,有点生气,她没去过那地方。别克车,小说中裴黄的座驾也是别克。

许大雷能记住过往的经历细节,但就是不记日常生活所需。

“你看我的精力就很好。”许大雷说,“我女儿是不是跟书中的裴青一样,年龄小就能谈很多大问题,是个天才。”不知道是不是遗传了父亲的文学修养,女儿喜欢读欧洲古典现实主义文学,也很能聊天,从中国第六代导演到中国摇滚,从崔健到汪峰,或者聊社会和体制。

许大雷做过很多企业的顾问,也擅长策划活动,甚至是山西最早一批的专业策划人。“我喜欢文化,政治我都是从文化层面看的,但不关心官场。”许大雷说。小说《夏》中的裴黄是个文人,有几分清高和孤傲,也和官员有亲密接触。

在1980年代末和1990年底初,许大雷在北京待过四年。原因很简单,他第二任妻子是北大的。1988年他到北京参加报告文学比赛,要改稿子,同事介绍北大一才女给他抄稿子。事实上,这个女孩就是《夏》中萧南的原型。小说中另一个女主角于洁常在“心灵日记”中提到的萧南,在许大雷曾经的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存在。

“其实我一直是一个吃饭不招呼人,不做表面礼貌的一个人。”许大雷抽着烟回忆说,但是因为一个小细节,“萧南”只能选择“裴黄”。

当时在北京坐公交车,人多,得想办法抢位置。女孩挤不上,一只脚已踏上车,另一只脚还在车门外。车门突然要关了,而她的身躯很快就要被夹住。许大雷还在车门外,冲了过来,在一刹那间伸出双臂把两扇车门撑住。

他说自己并不喜欢写大的事情,主题巨大与小事情并不矛盾。“小事体现出来的人性,价值线更长,很多东西靠文明是说不出清楚的。”比如小说另一个贯穿线索,即筹拍电视剧《大河东》,许大雷认为只有电视剧能把各个层面的人全部拧在一块。剧本是裴黄写,电视剧的主角原型是郭笑“郭青天”,投资当然是首富马卫东,如此串起了主角,而且其他角色如于洁、小桃,甚至包括民间的角色都能串,老百姓也能当群演。这戏中戏,甚至解决了整部小说的河东文化主题。

许大雷又讲回和前妻的细节问题。“她说我才是那种真正的关心人。”许回忆,后来他留在了北京,算是陪读,也认识了北大一些知识分子,比如季羡林、金观涛等人,约了稿子,直接寄回太原,工资寄来北京。

“北大人都是以为自己不得了,那个时候谈的都是国家命运,政治问题谈的比较多,有的人从体制,有的人从观念,我不太关心体制,我是观念派。”许大雷说。

那时,他背着个书包在北大校园听各种讲座,也像个学生。

丈夫

他和“萧南”本可以留在北京,比如去当时的《中华英才》杂志,这是邓小平提名的以官员、企业家为主的人物报道杂志。

“一切都挺好的,我只是更喜欢知识分子。我认为真正的主流中国文人是韩非子、孟子、谭嗣同这样的,有济世情怀的。中国的作家有几个能看清楚?”

留在北京,还有个问题是房子不好解决,他此前一直在北大的学生宿舍东住西串。他们回到了太原结婚,被圈内看作是“爱情佳话”。

当然,太原还有一对更为人知的李锐、蒋韵夫妇,以及后来的畅销书作家女儿笛安。在刚刚公布的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参选书目中,山西省有李锐的《张马丁的第八天》,笛安的《南方有令秧》,另外一部就是许大雷的长篇《夏》。

但是许大雷那段“佳话”过了几年熄灭。后来作协领导开会时,还会打趣,“你看我们的才子才女,竟然因为文学离婚。”

当时外界对两人的“歌颂”,让两人有了竞争。“比着比着就火大了,有时候她抽着烟,就像现在我跟你一样,正儿八经地说,我觉得你的小说有个问题。”许大雷说,他又撕开一包长白山香烟,他说自己在思考和谈问题时抽烟比较多。

在90年代末,许大雷也开始挣了一些钱,因为第三任老婆不工作而且开销极大。“我还写过一本成功学的书,当时挣了五万。”许大雷介绍说。

其实他并不知道成功学是啥,但书商找来了。“买了一屋子的成功学的书作参考。这也不叫世俗,因为我一直是和世俗对抗的,但我能迅速进入角色去负责这个事情,一个月写了37万字。”许大雷说。

第三任妻子是一个在日本读服装专业的女孩,两人最终也离婚了。高瘦、白净,第一次见面,她穿着纯白色的绸缎裙子。

许大雷那个时候并不喜欢时尚,他说自己喜欢遥远的、深刻的东西,根本不喜欢城市。“但是她讲的服装像是有着生命,很有意思。”他说。

“全世界,我最感激的就是你,但最恨的也是你,你太有思想了。”她后来说。但这一任并未出现在小说中,因为他觉得不虚构都会是一个名著的题材,传奇性和故事丰富,后现代性堪比聚斯金德的《香水》。

“我突然想起了思想暴力这个词。思想是光芒,但是能把人烤死。”许大雷打比方,思想是光照,大灯一直开着,你站在底下连续几天几夜,神经定会崩溃。这又让他突然想到了思想的缺陷。

他承认自己不懂生活,女儿说起父亲,“讲的话是人的道理,但从你的眼中看不到人的情绪,没有喜怒哀乐。”

“人吧,纯粹是思想的话,你就不是人了。”许大雷说。第二天晚上采访时,家里突然停水。现在的妻子是第四任了,她在看电视剧。她过来了几趟,“你不吃饭,人家还要吃,都十点了,下去馆子吧。”

“世俗的东西我懂,我只是不愿意做世俗的人。后来我想苏格拉底、释迦牟尼、老子也是这样的。我想,我适合当导师。”许大雷说,“我是一个成功的父亲,但不是一个好丈夫,丈夫必须是世俗的。”

最后, 凌晨两点,许大雷吃了一包方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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