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红松
一
那年秋天,我应邀参加省城一家刊物的笔会。笔会的第一站,就是中原名胜神农架。
位于鄂西北的神农架,山高水长,林海苍茫,不仅有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而且是中华民族始祖炎帝神农氏遍尝百草、为民造福的仙境圣地;也是举世闻名的奥秘王国。据说,在神农架千里山林中,生活着一些遍体毛发、直立行走、似人非人的高级灵长类动物,山民们称之为“野人”。
我们前往神农架,也是想去探访一下野人的。
那天,秋高气爽,艳阳宜人,漫山遍野的野果香味四溢。我们艰难地行走在原始森林,追寻着野人的踪迹。路上有个单身汉拿自己开涮,色眯眯地说:“如果碰上个漂亮的女野人就好了,老子就不回城里去。干脆在山洞里安家,生个野儿子,写一部惊世骇俗的作品。”这正好也是我的浪漫想法,听得好生羡慕,将一双近视眼瞪得铜铃大。但是咱们逛了大半天,腿都走细了,却连野人的毛都没看着。眼见天色已晚,大伙怀着失望的心情向山下走去。
在一个叫野猪洞的地方,我忽然内急。因身边走着的是两名女士,我不好意思打招呼,就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树林里。我宽衣解带,蹲在地上正排泄得畅快,被迎面一棵柿子树吸引住了。树上拳头大的柿子,泛着金黄色,已经熟透,散发着诱人的芳香。我流着口水,相中一只最大的柿子,忙提了裤子,准备去采摘。我刚伸出手,惊奇地听到一阵喘息声。我瞪大眼睛一看,只见柿树旁立着一个身高近两米,满身红毛,模样丑陋的怪物。怪物见我走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嘿嘿呷!嘿嘿呷!”
我心里“咯噔”一跳,拔腿就跑。慌乱中,我只跑了十几步,就跌了三跤。而那“嘿嘿呷”的怪叫,却急迫地响在耳边。我狂呼着“救命”,那声音扩散在原始森林中,竟然虚弱如睡梦人的呓语。我的同伴们肯定已经走远了,没有人回应我的呼叫。我急忙掏出手机,慌乱中刚按了两个号码,背后忽然袭来一股腥风,怪物“啪”地一掌将我揍翻在地,手机也被揍得不知去向。
我歪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怪物一步步走近,全身已没一丝力气……我认出那逼近我的红毛怪物是个野人。进山前,我看过有关野人的宣传图片,听人详细介绍过野人的生活习性。野人的凶残和可怕,胜过神农架山林中的猛兽“一猪二熊三老虎”。这些兽中之王却怕野人,据山里人说,如果在山里看见被撕裂了腿的野猪,被剖了腹的熊瞎子,被砸破头的老虎,那八成就是力大无穷的野人干的。想到此,我一点反抗的勇气都没了,悲哀地闭上眼睛,只希望野人来个痛快……
出人意料的是,野人并没有急着要伤害我。而是笑眯眯地弯下腰,喷着难闻的腥气,将我从地上轻轻抱起来。那动作温柔得令人胆战心惊,我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据说,野人吃人前,首先是将人的双腕紧紧攥住,并“吓吓”、“嘿嘿”狂笑不止,继而笑晕过去。几分钟后醒来,然后将人当美餐津津有味地吃掉。因此,山里人进山打猎时,为了防范野人袭击,都用竹筒套住手腕。当野人抓住人两手腕上的竹筒子,自以为抓到一个活物,便高兴得大笑,并且很快笑晕过去,这时被抓的人就可以从竹筒中抽出双手逃命。
我望着野人那张丑陋的脸,期盼着它笑晕过去。我虽然双腕没套竹筒子,但身上穿着一件皮夹克,说不定也能金蝉蜕壳化险为夷。
令人费解的是,野人抱着我并没有大笑不止,更没有笑晕过去。它只是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嫣然微笑。还不时用它那毛茸茸的大脸膛亲我的脸,像母亲亲吻久别的婴儿一样。我心中顿时疑窦丛生,有点怀疑野人是否真的吃人,如此慈祥的野人跟可爱的大猩猩有什么两样?
我悬着的心渐渐放松,开始注意观察这个好脾气的野人。它的块头比普通人高大健壮得多,面孔却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寒气逼人,野性十足。全身除了毛多,一切器官跟人差不多。它身上散发着一股令人恶心的腥臭,也隐约飘散出一股醉人的异香。我向它的下身扫了一眼……天哪,它是一个雌性野人!
女野人见我打量它,脸上乐呵呵笑成一朵花。它轻轻将我举起,扛在宽大的肩膀上,迈开大步向密林深处走去。我在它的肩头上动弹不得,又开始拼命地喊叫。它将我抓得更紧,并开始飞快地奔跑。我除了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大脑一片空白。
也不知翻过了几座险山峻岭,穿过了几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女野人将我挟持到一个极为隐蔽的山洞。洞口很小,最多只能容一个人轻松地爬出爬进。洞内却很宽敞,还有不少岔洞。山洞四处都是一片蛮荒之地,迎面是一座悬崖陡壁,加上古树枯藤的缠绕遮挡,即使人兽走近了也很难发现洞口。洞口上面,绝崖千丈,直插云霄;洞口下面,幽峡深不见底,唯有苍鹰在洞口悬崖边飞翔。
进洞以后,女野人将我扔在一个黑角落里,用一堆干草将我盖起来。它则跑到洞口坐下,捧着一把野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夜幕降临的时候,洞内一片漆黑。我蜷缩在草堆里,隐约听见各种野兽的怪叫声传进洞来,令人毛骨悚然。
女野人吃饱喝足,将我从草堆里揪出来,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双毛茸茸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身体,不时发出“嘿嘿呷”的低哼。从它嘴里流出的唾液,沾了我一头一脸。我猜想这极有可能是女野人发情的表现,所有的动作都充满求偶交欢之意。我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如去死。想到死,我急中生智,头一歪,两手一摊,腿一蹬,装死。女野人果然中计,它见我一动不动,吓坏了。它用手拍打着我的头,发出急促的“呷呷”声。我见它急成这样,怕它把我当死尸给吃了,便呻吟了两声。女野人见我活着,又叽里呱啦连说带笑,手舞足蹈地将我举起来,不停地旋转。我被转得头晕眼花,昏死过去……
第二天天刚亮,我头痛欲裂地清醒过来,发现女野人不见了。地上到处散落着猕猴桃、野柿子、山葡萄、板栗、核桃等野果。我尽管饿得两眼发花,也顾不上吃一只野果。此时此刻,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我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向洞口逃去。跑到洞口,我惊呆了,只见一块巨石堵在洞口,别说人,连一只狗都钻不出去。我试着用力推了推石头,纹丝不动,至少有一千多斤。我绝望地瘫倒在地,发出阵阵悲叹。
女野人如此有心计,是我始料不及的啊!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我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重返家乡已是不可能的了。即使野人不吃我,我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也活不了几天,不是被冻死饿死,也会被吓死。
在被这野人劫持的日子里,我开始深切地思念我的家乡和亲人们。
我的家乡在鄂西南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儿民风纯朴,物产丰富。我在美丽的家乡一家盛产名酒的企业工作,头儿和同事都很喜欢我、关照我,使我在业余时间有充足的精力和好心情吟诗作文。我有一个年近七十的老母,因身患痛风一直卧病在床。在病榻上,她总是念叨着等儿子有了大出息(她总认为儿子会有大出息的),还要多活几年跟儿子享福。我的爱妻温柔贤惠,美丽动人,在一所乡村小学当孩子王。我的娇儿才刚刚三岁,又乖又聪明,最喜欢听老子讲新编的故事……
这次到省城参加笔会,妻儿一天一个电话,交待我在外注意安全。听说我要到神农架看野人,妻子还在电话里开玩笑说,千万别让女野人给捉去了……唉,妻子的叮嘱还在耳旁,自己却真被野人给捉了!
二
转眼三天过去了,我在山洞里吃野果、喝山泉,没有被饿死。夜里睡在山洞里,有干燥的野草当褥子,也还勉强能够安眠。女野人白天出洞,仍然用一块只有它能搬动的巨石堵住洞口。夜里抱着食物归来,进洞先瞧瞧我是不是还活着,然后就给我野果子吃。
我曾想过夜里逃走,无奈女野人的视力和听力出奇地敏锐,半夜只要我动一下,它都能惊觉。有天夜里,我被一泡尿胀醒了,正要方便,猛然听见有异常的“咝咝”声,洞内溜进一条毒蛇,根据爬行的响动判断,估计块头不小。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女野人明明还在打鼾,待毒蛇逼近了,它突然伸出手,又准又狠地一巴掌拍下去,活生生将蛇头拍成了菜花。从那以后,我完全放弃了夜里趁野人睡着后逃跑的打算。
那天,女野人出洞以后,我闲得无聊,在洞内转悠时,忽然发现洞内有不少岔洞,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推想,洞内有如此多的岔洞,肯定这个山洞就不止一个出口。我曾研读过各种武侠小说,里面经常写到山洞和洞内的岔洞。大侠在山洞避难,洞口被堵死设法逃生的场面比比皆是。大侠们一般就寻岔洞、寻暗河,然后七转八转就死里逃生了。
我在岔洞中转悠时,果然也发现了暗河,顿时欣喜不已。洞里太黑,辨不清方向,我就一边倾听水流的声音,一边向前摸索。我连滚带爬行进了约两个时辰,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弱,而前方却还不见一点亮光。我已经很累了,在这地狱般的黑暗中非常恐惧。我开始怀疑自己这么瞎碰乱撞是不是真能逃出去,是不是在自寻死路?我硬着头皮又摸了一程,全身因极度惶恐已软成一摊泥。歇了片刻,我越想越绝望,不得不发狂地向来路跑去。
在慌乱的奔逃中,我很快迷失了方向,而且可怕地失去了时间感和空间感。我瘫倒在洞里,恐惧地瞪着无边的黑暗,泪水和虚汗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临近死亡的虚脱和恐怖中,我依稀听到远处传来阵阵吼叫。仔细一听,好像是女野人的叫声,我心里顿时一阵狂喜。我想爬起来,无奈没一丝力气,想回应女野人的呼喊,嗓子却沙哑无声。女野人焦急的呼喊越来越近,我在地上惊喜得一个劲直挣扎,脚下蹬到一块石头。石头滚动的轰鸣声,很快引来了女野人的注意。它在黑暗中以惊人的方位感找到我,一把将我抱起,高兴得一个劲拍我的屁股,腥臭的大嘴不停地亲吻我的脸。在女野人的怀抱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亲人般的温暖,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欢欣的泪水。
回到山洞见到光明后,女野人放下我,在洞里转了好几圈,“嘿嘿呷”直叫唤。我实在是饿坏了,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水果,才慢慢恢复元气。我充满感激地望了望女野人,惊讶地发现它浑身是伤,好几处伤口正在往外渗血。我瞧了一下,发现这些伤口都是跌破或被石头擦破的。可以想象,女野人回到山洞后,不见了我,见洞口的巨石又没挪动,肯定寻找了不少岔洞。它该是跌了多少跤,碰了几回头!
第二天,女野人破天荒没出洞去,一直呆在洞里。我刚开始还以为它是不放心我,怕我又像昨天那样逃走,后来才发现它身上的伤口化脓,正在发烧。这天它行动迟缓,躺下就不想起来;而且只喝山泉水,不吃野果。下午,它拖着沉重的步伐出洞去了,很快又握着一把草叶回来。坐下后,它将那不知名的草叶放嘴里嚼,嚼成烂泥后,从嘴里抠出来敷在全身一处处伤口上。然后,它寻了块干燥的地方躺下,望着我发出“吓吓”痛苦的呻吟。
我在一边瞧着,起了恻隐之心。想到普通人生病了都需要调养,便在山洞里寻找较有营养的东西,想让女野人吃一点。寻了半天,我才在洞内寻到一只没了头的血淋淋的死野鸡。这时,我猛然想起自己口袋里随身携带的香烟和打火机。忙捡了一堆柴火,用打火机点燃,决定将野鸡烤熟了吃。女野人看见火光,十分惊恐。后来见我没伤害它的意思,才安静下来。野鸡烤好以后,油汪汪香喷喷的。我撕了只鸡腿递给女野人,它尽管馋得直流哈拉子,却不敢接,我将鸡腿啃了两口,它才一把将鸡给夺过去了。
女野人吃饱后,就又躺下睡着了。
我点燃一支烟,在山洞里悠闲地溜达。也许是女野人一时大意,今天竟没有用巨石堵塞洞口,我试探着转到洞外,女野人竟然毫无察觉。
这时候,我再一次想到了逃跑。我想,如果我现在逃,病中的女野人不一定追得上我。我正胡思乱想,对面的树林一阵响动,钻出一个小野人。它的块头和身高比女野人要瘦小得多,模样却十分凶恶。我与女野人相处日久,已不觉得野人可怕。看见小野人,我尽管吃了一惊,却并不慌张。小野人睁着怪眼打量着我,忽然猛扑上来,迎面一掌,将我揍了个四脚朝天。我还来不及爬起来,它又一跃而起,重重地坐在我肚子上。我顿时被压得七荤八素,五脏六腑疼痛欲裂,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危急间,女野人怪叫着从洞里冲出来,将小野人掀了个趔趄。两个野人气呼呼地盯着对方,打着奇怪的手势,叽里呱啦吵得很凶。女野人不时地指着我,向小野人做一个拥抱的动作,好像是说我是它的配偶什么的。果然,它将我温柔地抱起,向小野人得意地摇晃着脑袋。小野人搞明白后,慢慢地往后退,很快就退到林子里不见了。
女野人将我抱进洞,先是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然后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揍了两巴掌。又张开大嘴,露出一口獠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那意思好像是警告我,我如果再想逃,它就把我吃了。
三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完全放弃了逃跑的打算,好死不如赖活着,决定跟这个痴情的女野人耗下去。
那阵子,我除了经常给女野人烤野味吃,就在山洞里没日没夜地昏睡。我口袋里还有两本杂志,是参加笔会时编辑送我的。我时不时掏出来阅读,打发时间。正是有这两本杂志,我在山洞里才没有被闷成一个呆子,而保持了良好的思维能力。偶尔还有创作冲动,如果有笔和稿纸,我估计一天还能写一篇小说。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女野人忽然慈心大发,将我背出了山洞,跟它一块游玩和觅食。正是这天,我体验了野人惊心动魄的生活。
早晨,女野人背着我在丛林中穿行,我一边欣赏着奇异的森林风光,一边在它背上采摘野果,还情不自禁吟了几句山水诗。女野人“吓吓”地应和着,笑得全身发抖。可是没走多远,女野人就开始烦躁不安起来。在一座石壁前,它忽然支楞着耳朵不走了。我正纳闷儿,只见不远处的枯枝败叶一阵乱抖,冲出两头大野猪。
野猪一公一母,都露出半尺长的獠牙,像两把钢刀插在大嘴之中,显得杀气腾腾。论长相,野猪看上去没老虎豹子那么凶恶吓人;但论蛮力,老虎豹子和狗熊都斗不过野猪;论体重,野猪也更肥大。更难对付的是,野猪身上有一层厚厚的松脂黄泥混合物,如穿了一件钢铁铠甲,别说一般猛兽伤不了它的肌肤,就是猎枪子弹也射不透。而且野猪喜欢成群结队地活动在山林,野蛮无忌,横冲直撞。往往一群野猪冲过,森林中滕断树折,飞砂走石,群兽被吓得望风而逃。
野猪,历来是山林中的一霸!
女野人冷漠地望着野猪,全身的肌肉阵阵暴跳。我已不知不觉从它背上滑到地上,飞快地钻进了石缝里。公野猪冲过来了,震得地动山摇。女野人像块巨石一样挺立着,盯着野猪一动不动。公野猪没招惹女野人,从它身边冲过去了。后面的母野猪冲过来,也没有招惹女野人的意思。女野人却主动发难了,它从石壁后一跃而起,大吼一声,敏捷地跳到母野猪背上,两手紧紧抓住猪耳朵,稳稳地骑在了猪背上。母野猪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坏了,拼命地又蹦又跳。女野人不但不害怕,反而高兴得”嗬嗬”大笑。
我见女野人完全不把野猪放眼里,竟然戏耍起来,一时忘形地从石壁后伸出脑袋。另一头公野猪发现我,“唿”地一声猛扑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女野人在母野猪背上一蹬腿,腾空而起,飞起一脚,将公野猪踢翻好几个跟头。然后飞身一跃,又稳稳地坐在母野猪背上。这一去一回,重创了两只野猪。公野猪在翻滚中掉到十几米高的坎下,被跌得七孔流血。母野猪被一蹬一压,全身的骨头散了架,不停地哀叫。女野人见两只野猪丧了锐气,又恶作剧地用一根长长的树藤分别绕在两只野猪的腰上,然后用石头狠砸那只公野猪。公野猪疼痛难忍,又急又怒,想扑向女野人,又被母野猪绊住了。猪没长脑子,气得它冲过去对母野猪又抓又咬。这当口,女野人在一旁高兴得手舞足蹈,后来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一只手在地上摸落地的野果子吃,一只手发狂地拍打着地面。
两只野猪最终互相厮打得筋疲力尽,躺地上直哼哼。女野人已吃了十几只野果,歇过气来了。它慢慢地走到野猪身边,瞪着眼瞧瞧这头,又瞧瞧那头,差点笑晕过去。它忽然怪叫着将一只野猪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向一块大石板,只听“轰”的一声,活活地将这森林一霸给摔死在石板上。第二头也一样,被摔在石板上蹬了两下腿,就翻了白眼。
女野人的勇猛和聪明,令我目瞪口呆!
在回山洞的途中,我们再一次遭遇到更大的险情。路上,我渴了,四处找不到山泉水。女野人见空中有蜜蜂飞,很快跟踪找到了一个蜜蜂窝。它正仰着头观察树杈上的蜜蜂窝,想采下来吃,丛林中大摇大摆走出一只狗熊,我和女野人赶紧躲在了树后。狗熊在树杈下停下了,它闻到了蜂蜜的香味,向蜜蜂窝走来。
据说,蜂蜜是狗熊最爱吃的食品,它往往为了争夺一只蜜蜂窝,敢跟其他猛兽拼命。
狗熊侧着头向树上望了望,便立起身子伸出爪子到树上掏蜂蜜吃。狗熊不会爬树,用笨办法将挂蜂窝的树枝往下拉,拉不到,就拼命地摇。好不容易抓到,刚伸爪子,蜂窝里的小蜜蜂受到侵扰,立刻发动进攻,落在狗熊头上拼命地蜇。狗熊贪吃,一边掏蜂蜜吃,一边用粘着蜂蜜的前爪在头上乱抓一气。结果将双眼糊住了,看不见,发怒地嗷嗷直叫。
女野人见狗熊抢吃了蜂蜜,早已在旁边气得龇牙咧嘴。这时瞅准机会,捡了块圆溜溜重达十多斤的石头,用力向狗熊砸过去。只听“咚”的一声,石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狗熊胸部的月亮疤上。狗熊的月亮疤如人的太阳穴一样,是全身的致命之处。这一石头虽没要狗熊的命,也将它砸了个七荤八素。狗熊发疯地从树旁跑过来,挥着巨掌扑向女野人。
我的心顿时揪紧了,狗熊比野猪善斗,一掌力超千斤,只需一掌就可以把牛马的头拍碎。女野人惧于狗熊的恶掌,被追赶得团团转。眼见女野人性命不保,我忘记了危险,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向狗熊砸去。狗熊正狂暴地挥掌追打女野人,没提防被我一石头打中了左眼,顿时急得打了个旋。女野人瞅准机会,手疾眼快猛地捉住狗熊的两只后腿,将狗熊倒提起来。只听它“嗨”地一声大吼,双手使劲一撕,竟将数百斤重的狗熊活生生撕成了两半。
那天,女野人将熊大腿背回洞,我每天用火烤了,与野人一道美滋滋吃了好几天。
四
由于经常吃熟食,女野人的毛发开始变得柔顺而有光泽,脸上的皮肤也变细嫩了许多。尤其难得的是,它的性格也慢慢变得温和,脑子变得更聪明。它虽然听不懂人话,但对我的手势却有着惊人的理解力。比如我打着手势告诉它,不要再跑到外面跟猛兽斗了,在我看来这一点儿都不好玩,而且很危险,也很残忍。它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从此再不出去跟猛兽“耍”了。实在闷不过,它最多在洞口的大树上捉几只鸟玩。
面对女野人的变化,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我要慢慢调教和感化女野人,并将它带下山。
那天,我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我打算首先教它说话,尽管这比教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可能更困难,但我仍然充满信心。我先拿了只野果,做了个吃的动作,然后发声道:“吃。”女野人笑眯眯地望着我,不跟我念。我耐心将这个简单的动作重复了十几遍,念“吃”将舌尖都念麻了。女野人听得不耐烦,跑洞外的大树上玩去了。不一会儿,我听到一声“吃”。我惊喜地跑到洞口一看,只见女野人盘腿坐在树杈上,手里握着一只野果,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又连说了好几声”吃”。我的努力初见成效,喜得回到洞里连翻了几个跟头。
我在教女野人的过程中,它竟然也模仿我的样子,教起我来了。它教我什么呢?教我学各种动物的叫声。别瞧它一张大嘴,却将狼嗥、猪哼、豹吼、虎啸、鸟叫模仿到逼真的地步。那惟妙惟肖的声音,使人世的许多口技表演者也会为之汗颜。有次,女野人正在教我学鹿鸣时,竟引来了一只金钱豹。这只长达三米的豹子发觉自己上当后,张开血盆大口向我们扑来。女野人瞅豹子逼近,伸手卡住它的喉管,一条腿拦腰跪上去,只听“咔嚓”一声,豹子的脊梁骨被硬生生给压断了,最终竟被女野人活活压死在胯下。在彼此的交流中,女野人开始慢慢明白人间的生活,知道我也有配偶,像它的山洞一样有个家,并对我的“家”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和兴趣。那天它背着我在外面逛时,我不停地用手指着前方,说我的家在哪儿哪儿,引诱它向有人烟的地方跑去。
在一座山上,我看见了几头牛,是放牧的耕牛。我喜出望外,有耕牛的地方肯定就有人间烟火了。我指引女野人向耕牛跑去。
刚刚接近牛群。这时,草丛中忽然窜出一群像黄鼠狼那样的小怪兽。女野人一见,吓得背着我拼命往树上爬。我还从没见女野人紧张害怕成这样子,难道小怪兽比野猪狗熊还厉害不成?我正纳闷儿,有只小怪兽已爬到一头耕牛的背上。它在牛背上好像在寻找什么,眨眼间,它就从牛的软肋处咬了个洞,钻牛肚子里去了。牛惊呆了似的,又像是痛得不敢动。就像人在搏斗时,被一刀子捅进肚子时惊愕的表情一样。很快,小怪兽又从牛软肋处钻了出来,它本来是一身黄毛,此时全身已成了鲜红色。嘴里还叼着东西,好像是牛的一块内脏。牛这时才开始惨叫和奔跑,鲜血从背上喷涌而出。在牛奔跑的过程中,小怪兽仍然在忙碌着,从软肋处进进出出向外叼东西。牛奔跑了约十几米,轰然倒地。地上顿时又涌上七、八只小怪兽,全钻进牛肚子里忙活起来。不一会儿,牛的五脏六腑都被叼到地上,小怪兽围在一起开始饱餐。而那头牛,还在死不瞑目地哀鸣……
这怵目惊心、血腥的一幕,不仅将我吓得一边发抖一边呕吐。女野人也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而且大小便失禁。当小怪兽吃饱喝足散去以后,女野人再也不敢往前走了,背着我飞奔着逃回了山洞。
事后我才知道,这种小怪兽是神农架极其可怕的一种动物,有个古怪的名字叫00。由于长得机灵小巧,凶残无比,奔跑的速度又奇快,无论是猎人还是比它块头大的猛兽,抓不着、打不着、咬不着它,往往弄巧成拙反遭其害。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人,也经常死在它手里。
经此惊吓,女野人好几天不敢出洞,我也做了好几夜噩梦,梦见自己抛尸荒野,永远难回家乡了。
五
不知不觉深秋已至,我已经在野人洞里无奈地生活了一个多月。有次我在泉水中洗脸时,发现自己也快成一个野人了。我的头发本来就长,加上一个多月疯长,已经盖住耳朵和眼睛。胡子不仅能揪成一把,而且呈灰白色。身上的衣服已脏得分不清颜色,除了皮夹克上装还完好以外,裤子已破得遮不住屁股。令人奇怪的是,在阵阵寒风中,我却一点儿都不感觉到冷。
第二次走出森林,是因为我的一次哭泣。那天我在山洞中想家心切,忍不住伤心落泪,继而号啕大哭。女野人坐我旁边,见我大放悲声,有些惊惶失措。它以为我饿了,放了一堆野果子在我面前。我向洞外指了指,告诉它我在想家。它又误以为我要出去玩,背起我就出洞去了。
这次它转来转去也不肯走出森林,我急中生智,掏出打火机,向它示意说打不出火了,我们得去找火。女野人经常吃熟食,知道这美味都是这神奇的火苗带来的,便再一次听从了我的指引。
我们这次的运气可能更好些,刚走出森林不久,就发现了一个人。那人正坐在一片开阔地上吃干粮,不时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看有没有危险。女野人最先发现了这个人,它并没有显得特别紧张和害怕,只是冲我“呷吱咯”打了个招呼,指指那人。我开始以为是个猎人,走近些才看清,是一个采药的中年男人。我欣喜得胸口“咚咚”发跳,忘情地在女野人背上大喊大叫起来。在我眼里,这个陌生的汉子就像我久别的亲人。汉子听见叫喊,吃惊地抬头张望了一下。当他看见从树林中走出的女野人和我时,嘴巴顿时惊成一个黑洞,继而吓得屁滚尿流。他踉踉跄跄跑了不到十米远,女野人已经痴笑着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愧是条山里汉子,当他发现无路可逃时,顿时铁青着脸操起了地上的锄头,视死如归地盯着我们。
我高声喊叫着让他不要害怕,没人会伤害他。汉子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女野人,双手仍然阵阵发抖。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压低声音对他说:“大叔,这个野人是我刚捉到的,它不吃人。你在前面带路,咱俩将它带到山下去。”汉子好像是相信了我的话,冲我生硬地笑了一下。
就在我们准备下山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汉子在行进中,忽然发难,冷不防转身狠狠给了女野人一锄头。女野人毫无防备,被汉子的锄头砸在胸部上,差点栽倒在地。当汉子的锄头第二次举起时,女野人“呼”地一掌,将汉子打倒在地,一双大脚跟着就向汉子踹去……我手忙脚乱地抱住了它。我曾亲眼目睹女野人这双大脚踢死过野猪,这一脚下去,汉子绝无生还的可能。女野人给激怒了,它狠狠地将我摔倒在地,又龇牙咧嘴向汉子扑去。我尽管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摔得散了架,但仍然再一次抱住女野人,向汉子喝道:“还不快跑!”汉子醒过神来,连滚带爬向山下跑去。女野人怪叫一声,一巴掌将我给揍晕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山洞里了。女野人还在洞口嗷嗷吼叫,样子十分吓人。过了一会儿,吼叫声越去越远,女野人出洞去了。我跑到洞口一看,只见地上有一摊血,我顿时阵阵发冷。我搞不清这血是女野人受了内伤吐出来的,还是它追上去将汉子吃了。总之,我不能再在这山洞里久留了。
拿定主意,我飞快地逃出洞去。
女野人两次背我下山,我已经大致记得逃走的路径。我一口气跑了近两个时辰,还是跑迷了路,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这时,我听见了女野人焦急而悲怆的呼喊声。我不能再犹豫了,“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冷的河里。游了大约三十多米远,女野人飞也似的赶到了河边。无奈河水太深,它又不会游泳,只能在河边大喊大叫。“呷呷呵,呷呷呵”的声音痛苦而悲切,像母亲呼唤儿子,更像妻子呼唤丈夫。
我没有回头,拼命向前游去。女野人见我越游越远,大吼一声,哭倒在地。我的心一阵揪疼,放慢了游水的速度。女野人虽然不是人,它却有着做人的感情。我和它相处近两月来,它从没有有意伤害过我,甚至可以说待我很好。在人间,一只狗跟人相处久了都会产生感情,何况是与人类似的野人!今日一别,我再也不可能见到这个痴情的女野人了……
再回头,只见女野人已不叫了,它爬起来大吼一声,双手猛地插进肚皮,掏出了自己的五脏六腑,抛向夕阳下的天空,高大的身躯慢慢地倒了下去……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发生如此惨烈的事情,我在河里哀嚎一声,便疯狂地往回游去。
回到对岸,女野人已经悲壮地死去。我呆呆地望着它,忽然悲从中来,第一次为非人类的伙伴痛哭失声,悔泪长流。我在河边挖了个坑,将女野人葬在河边,并将我身上的那件皮夹克,永远留在了它的墓穴中……
尾声
经过两天两夜的艰难跋涉,我终于找到了一户人家。
当我虚弱地敲着房门求救时,正是黄昏。女主人在门缝里瞧了瞧我,惊得一闪就不见了,接着从这家土窗里伸出一个男人的脑袋和一支猎枪。
“我是人,不要开枪!”我惊恐地喊道。
听见我的喊声,那支吓人的猎枪仍没有从土窗收回去。我只好卧在地上断断续续说了一下自己的遭遇,还没说完,就晕过去了。
我醒来时,已躺在神农架松柏镇的医院里。我恍惚看见病床前站着医生、那个猎人和几个警察。有个大块头警察见我睁开眼,便附下身来迫不及待地询问道:“先生,你就是那个在森林中走失的作家R吗?”我无力回答,点了点头。一屋人顿时发出惊呼,大块头激动地说:“我们找得你好苦啊,接到某杂志报案后,林警和探险队几乎天天进山找你……”
我流着泪,又昏睡过去。
三天后,我体力刚刚恢复,就被杂志社的专车接回了武汉。
与朋友和亲人团聚后,我一直对自己在神农架的奇遇保持沉默,我想,没人会相信我在那蛮荒之地所经历的一切,包括那个痴情女野人的存在。当我在很久后对妻子吞吞吐吐说到其中某件事时,妻子没等我说完整,就开始摸我的额头。后来,我终于被这段难忘的经历压得喘不过气来,想对杂志社的老编说说,看能不能写篇稿当成一个虚幻的故事登出来。老编们一听就乐坏了,认定我在那深山老林呆出臆想症来了。
时至今日,我也时常犯迷糊,当年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也许真是一场梦吧?
但是我无法忘记!(责编:林洋图:张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