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澄澄
一般的女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24岁的海口女教师张丹从小受尽了重男轻女父母的虐待、羞辱和打骂,多次自杀未遂。因为非同寻常的坚韧和努力,她活了下来,并且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就在她和同样遭受父母歧视的女孩们结成联盟,咬牙切齿地准备讨伐父母时,她突然看到了黑暗家庭的一丝亮光,发现了“极品父母”的另一面,他们两代人剑拔弩张的关系骤然发生了反转……
张丹和父母之间到底有着怎样刻骨铭心的恩怨?请看她2015年7月初对本刊记者的自述……
我1990年11月出生在海口市郊一个工人家庭。
父亲和母亲是高中同学,毕业后进了同家工厂。因为父亲高大帅气,母亲倒追起了他。于是,婚后,父亲在家里唯我独尊,母亲对他唯命是从,对在世的奶奶也特别孝顺。奶奶重男轻女,我还在妈妈肚子里时,她就天天到庙上烧香拜佛,希望添个孙子。当母亲生下我,奶奶大失所望,从来没有带过我,还把她对我的憎恶传递给了我父母,我的悲剧也从襁褓中开始了!
5岁时,我的父母先后下岗,只好靠打零工维持生计,家里的氛围非常抑郁,父母对我的呵斥正式拉开了帷幕。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刚开始懂事,盛夏的一天我午睡时热醒直哭,因为爸爸嫌我吵,妈妈怒骂我,并用枕头堵我的嘴。因为妈妈凶神恶煞的样子太可怕,我此后哭时只敢掉眼泪,不敢哭出声。
为了讨得父母欢心,从上小学开始,我早早学做家务,给父亲刷又脏又臭的旅游鞋,给妈妈洗内衣裤,但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用。父母经常骂我是克星,让他们生不了弟弟,因为妈妈多年没有再怀孕。我上小学二年级时,被选为少先队大队长,邻居高兴地对母亲说我有出息,母亲不屑地撇嘴说:“表现好有什么用?一个招人烦的赔钱货。”父母过年从来不给我买新衣,都是穿亲戚送的旧衣。
不久,父母迷上了彩票,希望一夜暴富,改变家境。11岁那年,我做作业时,不小心用父亲写有彩票号的纸做了演算纸,父亲回来发现了,上来就给了我两嘴巴,提着我的头,问我还敢不敢。母亲在旁边看着,不但不制止父亲的粗鲁,反而让我给父亲跪下,并罚我不能吃晚饭。我彻底不再期待从父母那里得到所谓的爱。因为从父母看我的目光里,我看到了邪恶。他们两个人靠买彩票过日子,中到奖就乐,就大吃大喝大买东西,中不到奖就拿我出气。
在几个月彩票都没中大一点的奖后,父亲开始酗酒,酒后对我谩骂,说家里有我这个克星,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不仅让他和母亲断子绝孙,还让他们没有财运。父亲几次要挟我退学,我不断地哀求他让我继续好好读书,我知道这是我摆脱这个家的唯一出路。
就在这时,妈妈怀孕了,而且是男胎,奶奶和爸爸欣喜若狂!父亲脾气好了,还戒掉了酒。意外的是,他买的彩票也接连几千几万地中奖。父亲不认为是他戒酒后脑子清醒了,说是母亲肚子里的儿子旺他的财运。父亲每天都摸着妈妈的肚子,儿子儿子地叫着,母亲也脸上笑开了花。
我侥幸地继续学业,但父母对未出生的弟弟的无尽温柔和对我的漠不关心,深深刺伤了我,我变得易怒,变得内向、自卑,对父母的恨意在我心里扎了根。
一次,我的班主任老师风闻我父母对我态度恶劣,关切地提出要家访,做他们的工作。我竭力阻止,因为我深知父母的偏见无法改变,老师的善举可能触怒他们,让我在家中再无立足之地!这种畸形的家庭环境,让我心事重重。人家孩子还在父母的膝下撒娇,而我变成小大人了。
2003年12月,弟弟出生了!我把父母对弟弟无限的爱看在眼里,心底里叠加的仇恨也一层层地长高。我发奋读书,希望考上大学逃离这个恐怖的家!
2006年中考,我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市里一所重点中学,这令父母和老师都大吃一惊。我以为为父母增了光,他们一定会高兴。没想到,父母对我的好成绩无动于衷,还加以嘲讽:“不就考个重点高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还给我们增加更大的经济负担,你可别把脸扬到天上去,露多大脸,现多大眼。”
“你高中毕业赶紧去打工帮我们养家,我们可没钱供你读大学,在国外,18岁就自立了!”这是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在我上高二时,一天父亲因买的彩票就差一个数字就会中大奖,他郁闷地坐在沙发上生气,看到我从身旁走过,父亲突然站起来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吼道:“生你弟弟时,我买的彩票老是中奖,而你考上了好高中,把老子的运气都用光了,买什么输什么,你就是个下贱坯子!”我还没缓过神来,妈妈也冲过来接着骂道:“为了供你读书,我们要多打一些零工,经常没钱买我们想买的彩票,错失发财的机会。畜生,你都18岁了,还我们钱!”他们一个月买彩票没中奖,就把全部火气撒到了我身上……
比这更难挨的是,我父母靠打彩票过活的事不久在我们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同学们议论纷纷,对我敬而远之,我死的心都有了,感到非常耻辱:别人的父母有正常工作,好好过日子,贴心疼孩子,而我的父母靠打彩票混日子,重男轻女,恶名昭昭……生在这样的家庭,除了悲哀,就只剩下绝望!2008年3月的一天傍晚,受到父亲的辱骂后,我冲出家门,沿着楼梯往天台走去。我觉得这么多年受够了,站在楼顶摆出了跳楼的姿态,此时唯一不舍的就是自己的学业。楼下全是人,喊的,叫的,劝的!就在人声鼎沸时,天暗了下来,我忽视了身后,爸爸死命地抱住我,把我拖进家里,关上门就是一顿暴揍,打得我晕了过去。
我苏醒过来,父母还在咒骂:“要死就去跳河、跳桥,滚到远处死,别死给我们看。”“你是想让我们名声扫地吗?你这个败运的东西……”这一刻,我突然想透彻了。我死不起,也打消了讨父母爱的念头,因为他们不会给!我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
没想到这事闹得很大,我的同学夏青的叔叔夏新明找到我,要给我做心理咨询,他是外省的心理学教授,刚好来海口探亲。经过仔细了解后,夏教授给我分析:“有的孩子,为了得到父母的关爱,会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引起父母的注意,轻生是严重的过激行为。但我们的社会,只会注意受害的弱者,却忽视了伤害你的人其实也是弱者。比如你的父母,他们没有社会地位,没有什么尊严,没有怎么办?缺什么就想补偿什么。于是,他们就选定一个比他们更弱的目标,比如依赖他们生存的子女施暴,展示话语权,展示尊严。这时,父母和孩子就互为替罪羔羊。在这个逼仄的家庭空间里,本来在社会中充当弱者的父母就成了强者,这种状况一旦形成循环,就很难回到正常的轨道。你只能躲、忍、沉默,熬到上大学,你可以贷款读书、勤工俭学,那时就彻底躲开父母,自食其力,这时,你的悲剧才会真正结束。”他的疏导让我醍醐灌顶……
跳楼事件后,父母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看我的眼神更陌生了,防我跟防贼一样。
“你是不是又想死啊!是不是又想羞辱我们啊!”每当我神情不对,父母就会阴阳怪气地说这些话。2008年年底,我不堪父母的羞辱,又一次割腕自杀未遂。父亲诅咒我:你这样遇事就要死要活的德性,将来也没人娶,就是勉强嫁了,也要被人每天打,因为你太不懂事,太自私。这让我对父母彻底死心,也不再轻生了。我的心麻木了,父母打就打,骂就骂,我也不反驳了,我只是读书、读书,我只想考上大学,做家教、保姆、钟点工,无论做什么,我都自己供自己读书,这是我最后的信念和希望。打定这个主意后,我对父母开始从心里不屑。
在家里,我和父母基本不交流。只有五岁的小弟弟天真无邪,和我能说上几句话。他那一声又一声亲热的“姐姐”给了我难得的一点温暖。
2009年4月,我夜以继日地备战高考,瘦了一大圈。一天吃晚饭时,我照例自觉地以青菜就饭,而弟弟不经意地把菜里的肉夹给我,说:“姐姐考试,吃肉肉,长肉肉……”尽管弟弟稚嫩的话语很快就被父母让弟弟自己吃的话淹没,但我还是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瞬间泪崩……我僵硬的心泛起丝丝暖意,甚至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弟。因为父母的偏爱,我对弟弟的出生特别排斥,甚至厌恶,我几乎都没好好抱过弟弟,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冰冷的家里,给予我亲情的,竟是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人儿,让我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与我最亲的人……
2009年高考,我以较高的分数考入岛内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几个一直同情我的亲戚抱怨我,说我考那么高的分数,为什么不上岛外的学校,这样就永远避开了父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表示离不开弟弟。
站在父母那边的亲朋邻居纷纷对我说,好歹也是父母,好歹也供你读书,好歹也把你养大,哪家孩子不挨打,哪家孩子不挨骂。站在我这一边的会说,人都没有能力选择父母,既然把孩子生下来,不管男女你都要爱;还有父母要有正当职业正当收入,不能在社会上混不出个人样来,就欺辱孩子以求心理平衡。这些话都对,但我隐隐约约却意识到一个被我自己忽略的问题,那就是这些亲朋邻居都是瞧不起我父母的,认为他们不务正业,主要靠打彩票活着。
快开学时,母亲突然找到我,说:“我跟你爸爸想尽办法,也只能给你凑齐这学期学费。以后生活费和学费你自己想办法挣吧,我们实在撑不住了,每天想中奖,人都快成神经病了,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她在我面前一直趾高气扬,从来没有过这种姿态的。我也强抑心中积压许久的怨恨,安慰她说:“我早想好了,我会办助手贷款、勤工俭学的,你们放心吧!”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昔日夏新明教授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和父母都是弱者,互为替罪羔羊。”是啊,父母也是弱者,他们这些年主要靠打彩票过日子,可以说是不务正业,没人瞧得起,但不管怎样,父母打也好,骂也好,却不能否认我是靠他们养大的呀!在感受到母亲脆弱的一瞬间,我心动了一下。
上大学后,我住校很少回家,学习之余给人做家教发传单,顺利地办理了助学贷款,摆脱了对父母的经济依赖,让我精神抖擞,可以平等的姿态审视他们。我发现,被父母歧视的女孩其实有不少,我的同班同学王凡也是一个。她推荐我加入了一个名叫“父母真是大祸害”的QQ大群,里面除了大中专女生,还有一些年轻白领。大家经常控诉自己父母的歧视和虐待,互相寻找安慰和探讨对策……
王凡是群里的活跃分子,和我同病相怜。王凡在家里跟我的处境大同小异,她的父母对她的辱骂和折磨有甚于我,她给我展示小时候被父母用衣架抽打留在手上、腿上的疤时,我曾经不寒而栗。上大学不到两年,我从受气包变成了勤工俭学的莘莘学子,而王凡从丑小鸭嬗变为光彩照人的系花校花。王凡花钱大手大脚,经常有朋友车来车往看她,给人感觉背景相当不一般,开始,同学们都还以为她的家庭非富即贵,没想到她的家境很一般。那么,她的钱哪来的呢?上了王凡的微博,我才豁然明白。
“你们不是瞧不起我吗,说我将来没人要吗?昨天赵经理又给了我一万,上个月李董事长给了我两万,我随手买个包也要几千,我就看着你们受穷……”这是王凡发的微博。王凡跟这些男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没人知道,她抽烟、喝酒,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一个大二学生所为。而更让我吃惊的是微博下的上百条评论。
“不管怎么活,也比被亲人瞧不起滋味好。”
“你父母不是瞧不起你吗,晒你今天的成就好!”
有人说每个孩子的今天都是父母造成,就是不择手段,也不能让人瞧不起。最让我震动的是一个女孩的评论:“别在你父母面前炫富啊!小心他们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你啊!现在的父母狗眼看人低,势利得很,你有钱没钱对你就两张脸!”
这些评论说的是部分实情,但有些看了会觉得不舒服。曾经的我也期望和同样遭遇的人共同撑起父母无良的话题,好肆无忌惮地鞭挞和讨伐。而此时此刻,我却那么希望王凡的微博消失,因为这里聚集了一股同类人讨伐父母的巨大能量,父母真的一点点好也没有吗?因为那些恶毒诅咒王凡父母的评论,竟令我对王凡的父母充满了同情,我开始思考血缘和亲情!
2011年5月下旬的一个周末上午,我特地回了一次家。上小学的弟弟看到我十分惊喜,亲热地说很想念我,说得眼含热泪,让我动心动容。弟弟告诉我,父母年纪大了,打彩票之余打零工不方便了,有时会去摆地摊卖点小商品,今天出去了。我和弟弟一起玩了一个多小时,非常开心。之后弟弟要做作业,我在家里转悠,在父母卧室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个记事本。我随意翻看,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细节:那是一本厚厚的家庭收支本,记录着近十年父母打彩票的中奖奖金和每月打零工的收入,也记录了家里买米、买菜、送礼等花销,但这个记账本里,根本没有我的花费、我的学费、生活费、校服钱等等!那一瞬间,我流泪了!父母天天骂我“畜生!18岁后还我们钱”,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真的让我还他们什么!
那天,我洗了家里所有的床褥被单、夏衣,将家里的窗户、柜子都清理得有条不紊。我还去买菜给弟弟做了午饭,自己匆匆吃了几口就逃似的返回学校,我心里像揣着个小兔子,我从来没那么惊喜幸福过。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伤口,越撕越长,越撕越痛!是伤口,就该缝合!我回到宿舍,悄悄流泪:父母这么多年,主要就靠打彩票过日子,每到开奖日,心里就牵挂着中不中,非常揪心。看到妈妈双手合十求老天的样子,我曾经是多么厌恶啊!而今想起来,那双手朝拜的,不正是我对父母恩情的深深歉疚吗?毕竟,他们养了我啊!不管说了多少恶毒的话,打也好,骂也好,还是让我读书了!这二十年来,他们又承受了多少我不能想象的压力啊!
当天下午4点多钟,我收到妈妈的手机短信:“你爸爸让我叮嘱你注意身体,吃好饭。”就这一句话,仿佛一具利斧,瞬间砍破了我心里的坚冰。我不是哲学家、不是社会学家、不是心理学家,我只是一个普通彩民的女儿,在一个受父母各种暴力的环境下生活,对父母曾无比怨恨,甚至希望父母出车祸早死的单纯孩子,我不能主宰别人的命运,也没有说教的力量,但我有能力主宰我自己!
我冲出宿舍,赶紧坐公交车再次回家。当我泪流满面出现时,父母先是惊讶,妈妈哭了,父亲背过了脸去。那一刻,我更内疚一件事,我高估了我的父母,他们都没多少文化,就知道打彩票和挣钱,根本不懂如何表达,我多么庆幸自己,抓住了这个亲情和解的最好时机啊!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2013年,我以品学兼优的表现完成大学学业,考入了海口公办中学做语文教师。考虑到父母挣钱越来越不容易,我把一半收入交给母亲,供弟弟读书。2014年底,我谈了一个公务员男朋友,受到了父母的祝福,现在我们开始谈婚论嫁了。
苦涩的成长岁月,给了我特别的锤炼,让我有了灿烂绽放的青春。亲情有憾,人生无悔!
[后记] 接受记者采访时,张丹深有感触地说:“血缘亲情的怨,其实就似一张纸那么薄的冰,但有些人宁可拿出愚公移山的倔强去恨,也不愿意踏碎它,还费尽心思为其增厚,将自己锁在其中。释怨就是钥匙,只是多数人把这把钥匙丢了,从此则覆辙在恨的冰窖里,瑟瑟发抖,多么可悲,又多么可怜。希望能给在亲情中如我一样境地、愁眉紧锁的朋友们一点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