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沉冤19载：亲妈也做伪证的岁月

栋天

陈焕辉、杨雪云夫妇捧着儿子陈夏影照片踏上漫漫申诉路

归来的杨雪云与陈夏影母子

[新闻背景] 2015年5月29日，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当庭宣判：陈夏影、黄兴、林立峰三人无罪！这起历经19年、在全国引人关注的冤案总算沉冤昭雪，陈夏影和黄兴随亲人回到家中，林立峰已死在狱中。

1996年4月底，福建省福清市一13岁儿童被人绑架杀害，陈夏影、黄兴、林立峰等三青年被认定为嫌疑人。案发时，他们与一群伙伴其实在深圳，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却都被屈打成招。陈夏影母亲杨雪云也被迫作了儿子中途从深圳回家的伪证，成为压倒三个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黄兴、林立峰被判死缓，陈夏影被判处无期徒刑。

19年来，杨雪云无时不在忏悔和赎罪，丈夫陈焕辉每天晨跑6公里，不让自己倒下来，等着沉冤昭雪，接儿子回家……

仨青年成绑杀儿童的“凶手”，母亲不信儿子犯下弥天大罪

1996年4月27日早上，唐国良上夜班后回家，发现头天晚上一个人在家、上小学的儿子唐明失踪，家中桌上放着勒索纸条：“拿7万元到立交桥赎人。”唐国良向融城派出所报警。当晚，唐明妈妈和一个亲戚跟警察假装拿钱去立交桥，但绑匪并未出现。

4月28日早上，一个亲戚在唐家窗台外发现第二张勒索纸条，要求晚上12点到融城自来水厂门口交赎金。警方仍假装拿钱赎人，绑匪依然没有出现。5月16日，音西派出所民警何建忠接到一个匿名电话，称听到四个人谈到孩子被绑架的事，“一个是香港人叫阿三，另三个是福清人，其中一个名叫羊哥”，说孩子已被抛尸在福清西门外一个变电站旁的草丛中。但是，这条重要线索却未能被有效追查。

20日上午，村民在融西小学西南面一水池旁的芦苇丛中发现一具尸骨，经鉴定死者就是唐明，但无法确定准确的死亡时间。福清警方迅速成立了“4·26”绑架杀人案专案组。6月2日，时年19岁的林立峰、21岁的黄兴和17岁的陈夏影被刑拘。

对陈夏影的父亲陈焕辉和母亲杨雪云来说，这简直是晴天霹雳。陈焕辉时年46岁，曾在四川当兵，退伍后在福清市民政系统下属单位工作，后停薪留职，与人合伙办过火锅店等。41岁的杨雪云是福清钢铁厂工人，夫妻俩育有一儿一女。陈夏影1979年10月出生，成绩不太好，只读到初中，但心地善良，喜欢交友，林立峰常到陈家吃饭，黄兴住乡下，父亲病故，母亲没有工作。1996年4月12日，三人连同林传棋、陈凤珠等一群伙伴去深圳，想找工作、合伙开店受挫。26日，林立峰回福清，家人要在“五一”为他和女友订婚。陈夏影和黄兴之后也回来了。杨雪云见儿子去深圳半个多月，瘦了不少，心疼地鼓励道：“闯不出来就回家。你才17岁，不怕！”谁会想到他会闯下大祸被抓……

原来，5月20日中午，林立峰听别人说唐明是被人勒死的。下午，亲戚们谈论这事时，他便顺口说了一句：“是被人勒死的。”姨妈将这一情况透露给了福清市局刑警大队一位领导。6月2日，三人被刑拘。

据林立峰后来称，办案人员用“肩背铐”审讯他：“知不知道我们为何抓你？”林立峰说：“不知道。”办案人员一脚将他踢倒，用镀锌管、木棍抽打，他仍说：“我没犯法。”办案人员用麻绳穿在他后背的手铐上，把他高高吊绑在窗户上三四个小时，林立峰实在受不了，按照办案人员的诱供，先“招供”是他一个人作的案，之后又“招供”是他和黄兴、陈夏影一起作案。他天真地认为案发时黄兴和陈夏影还在深圳，只要他们证明自己没罪，那他也就没罪了！

陈夏影、黄兴同样遭到刑讯逼供。据两人称办案人员把林立峰“招供”的笔录给他们看，逼他们照着画“作案线路图”，交代用“柳州车”运的尸体等，把笔录做得与林立峰的相符。那个神秘的举报电话被说成是他们“意图误导警方所打”。两封勒索信是主要物证，林立峰说是他叫小伙伴叶琳找人抄写的。叶琳被屈打成招，称她带林去找了吴章文，吴说“叫摆棋谱的人抄写的”，警方却没找到这个“摆棋谱的人”。

6月3日，福清市公安局宣布“4·26绑架杀人案”告破！6月5日，陈焕辉也被抓到融城派出所，他拒绝按照警察的意思做笔录，警察把他也关了起来。稍后，当三人从办案人员那得知绑架撕票案发生在4月26日时，林立峰供述：4月26日晚，他从深圳回福清后，先是和女友和妹妹在一个朋友家玩，之后和表哥、妹妹看录像到天亮。陈夏影、黄兴说他们这时还在深圳，并提供了林传棋、陈凤珠等多位证人。

6月10日，林传棋和陈凤珠相继受到刑讯逼供，结果办案人员念一句，问是不是，他们就随便点头。

6月13日，融城派出所派民警到深圳实地调查，房东证明陈夏影、黄兴等曾在该房东处租住过。

儿子、丈夫都被关押，杨雪云整天以泪洗面。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儿子会犯下弥天大罪！

压倒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母亲被迫为亲子作伪证

杨雪云六神无主、悲愤难抑。谁知7月4日，她也被抓进派出所。据其后来称，她被与一个陌生男人铐在一起，要她承认儿子去深圳后，中途曾回家，她给儿子送过饭……

她哭着说儿子中途根本没有回家，哀求他们把自己和儿子、丈夫放了。办案人员抓住她的头发，一拳狠狠打在她的头上，她顿时眼冒金星，几乎昏过去。

杨雪云平常把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如今却遭受这样的关押和暴力，她无法承受！办案人员做好笔录，上面写着“陈夏影中途有回家”，威胁她不签字，就判她三五年刑！她痛哭得晕过去，办案人员抓着她右手大拇指，在她的意识呈现出一片模糊时，强行在笔录上按下她的手印。

杨雪云被迫做的这个伪证，终于成了压垮包括她亲生儿子在内等三个伙伴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焕辉被关了十几天后才放回家，林传棋被关了37天。杨雪云和陈凤珠都被关了75天。这时，福清市公安局已召开过“庆功表彰会”，举办了案例展览。

杨雪云回家后，陈焕辉挥泪抚摸着她身上的伤痕，埋怨她不该作伪证：“你怎么能不顾事实，说儿子中途从深圳回家了呢？除非把你骨头打断！”杨雪云抱着丈夫痛哭：“他们打得我受不了，还把我跟一个男人铐在一起，逼我按手印……”陈焕辉满腔悲愤。

亲朋好友也忍不住责备杨雪云：“有你这么做妈的吗？虎毒还不食子。”“你这是把儿子往死里逼啊……”杨雪云就像个罪人似的，一直不停地哭，不吃不睡，情绪崩溃，精神恍惚。陈焕辉不敢再对她说一句埋怨的话，只能安慰她：“以后总会弄清楚的。”

除了愧对儿子，杨雪云也觉得对不起林立峰和黄兴，她也很喜欢这两个孩子，对他们有种母爱般的亲近。如今却因她一纸伪证，让三个朝气蓬勃的孩子身陷囹圄……她对三个孩子有罪啊！杨雪云向林立峰的母亲和黄兴父母忏悔，他们得知她被关押后的遭遇，都没有怪罪她。可她仍备受良心折磨，连气带恨，血压升得很高，只好从厂里办了内退，含悲带辱地苟活着。陈焕辉为了孩子们，放弃与人合伙的生意，与林立峰、黄兴的亲人聘请律师，开始了漫漫申冤之路！

10月16日，年仅18岁的陈凤珠刚放出来一个月，便忍受不了良心的折磨，重新写了书证，证实陈夏影、黄兴中途绝对没有回到福清。1998年4月10日，已在漳州某部队服役的林传棋向律师作证：他在深圳一直和黄兴、陈夏影、陈凤珠等人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其间陈夏影、黄兴中途没有回福清。叶琳也推翻其曾帮助林立峰找人代写“勒索信”的假证。

福州中院第一审在福清市法院开庭，三名被告人鸣冤叫屈。律师强烈要求警方出示到深圳的调查材料，审判长称调查材料已遗失。杨雪云、林传棋、陈凤珠等关键证人均未被传到庭当庭质证。

1998年11月6日，福州中院一审判决认定：被告人黄兴、林立峰、陈夏影因经济拮据，于1996年4月24日在陈夏影家中策划绑架唐明，25日分别准备了透明粘胶带、尼龙绳等作案工具，对作案现场进行窥探，拟好了勒索信等。26日晚约8时，林立峰雇一部微型柳州货车在路口等候，黄兴、陈夏影窜到福清市农机厂职工宿舍唐明家实施绑架，并将找人代写的勒索信留在桌上，黄兴、陈夏影将唐明抬上柳州车后运到福清钢铁厂宿舍3号楼407室陈夏影家中。27日、28日晚，三人两次改变地点，因怀疑有警察不敢取款，之后唯恐罪行败露，三人扼住唐明喉部致其死亡，并用摩托车将尸体运至融西小学南侧一石榴树园内抛弃。判决认为三被告构成绑架罪，判处黄兴、林立峰死缓、陈夏影无期徒刑。三人当庭喊冤，全部上诉。

1999年8月，该案二审在福建高院开庭，林立峰表哥及女友均当庭作证，称案发当晚林立峰和他们在一起，并租了录像一直看到天亮。林洪楠、唐辉、陈怡奋等律师分别为被告进行了辩护。9月，福建高院撤销福州中院一审判决，发回重审，理由是原审只有三人在侦查期间的供述及部分间接证据证实，而间接证据之间又无法形成锁链，且勒索字条来源未予查清（经司法鉴定，勒索信非陈夏影等三人和叶琳、吴章文书写），作案工具均未提取，被害人及陈夏影家中也未提取到三人的指纹、脚印，直接证据缺乏。

这份裁定，让杨雪云等家属看到了为三个孩子洗冤的希望。谁知2000年4月，福州中院却加重判处黄兴、林立峰死刑，陈夏影仍为无期徒刑。11月29日，福建省法学会召开该案专家论证会，提出七点详尽的论证意见，认同福建高院发回重审的理由，认为三人无作案时间，警方非法所取证据当排除等。

2001年7月，福建高院第二次发回福州中院重审。杨雪云每天都把儿子房间打扫干净，等儿子回家！8月22日，福州中院第三次改判黄兴、林立峰死缓，陈夏影仍为无期徒刑。这起冤案又回到当初。

马拉松般的申诉沉冤昭雪，这愧悔悲怆的19年

三家只有继续上诉！陈焕辉做生意的积蓄已全部掏空，仅靠妻子1000元内退工资维持，夫妻俩只有借债。他们还有一个大女儿，因为有一个“杀人犯”弟弟，她在当地找不到对象，不得不在2002年底远嫁台湾。临别前，女儿哭着说：“爸、妈，你们要保重身体，为弟弟申冤啊！”杨雪云抱着女儿痛哭。

每隔两三个月，陈焕辉和妻子就千里迢迢、一路辗转坐车去龙岩监狱探监。头一次，当杨雪云隔着铁窗，见到瘦削很多的儿子时，忍不住失声痛哭：“儿子，你怪妈吗？”陈夏影哽咽：“妈，我不怪……”

两人来回一趟要一两千元。女婿在台湾开了家针织厂，女儿一年回来一次，把省下的钱全给他们。夫妻俩大部分捡别人不要的衣服穿，也不过什么年节。杨雪云到一个冷藏室打工，分拣冻鱼，因为经常在冰凉的地上待着，她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走路常一瘸一拐的。陈焕辉卖掉福清的房子，不惜倾家荡产为儿子申冤！

2003年底，女儿给他们在福州马尾区滨江买了一套房子。杨雪云在绝望中信了基督教，每天早晚都要跪在基督画前，祈求能洗脱自己的罪过。

陈焕辉买了大量的法律书籍自学，还学会了上网，用微信。他唯恐自己身体先垮了，等不到儿子出狱的那一天，每天早上沿滨江公园长跑6公里，冬天有时公园里只有他一个人。晚上，他经常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有一次去给儿子探监，他和妻子早上4点多起来，到福州火车站，要走两个小时，妻子拄着拐也走不了，坐在地上不动，他催促道：“快点！”杨雪云站起来，走得还是很慢，他想发火，可是看到她那艰难的样子，他还是忍住了，他知道妻子比他背负着更大的压力。

这条申冤之路，又艰难地走过三年，步步是泪，字字浸血，不仅没能迎来曙光，反而沉进无底的深渊！2006年11月，福建高院推翻此前的两次裁定，第三次作出终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2007年，林立峰患了直肠癌。病重时，其母庄华英偷偷地把猕猴桃藏在卷起的裤管里，想带给他吃，还是被搜了出来。2008年1月24日，林立峰去世，年仅31岁，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陈焕辉也赶去了，想要为孩子开追悼会，拍录像留念。就在监狱医院的太平间里，他匆匆帮着写了悼词，在林立峰身上盖着用白纸写的一个大大的“冤”字，两边挂着陈焕辉提笔完成的悼联：“还我清白蒙冤十二载含恨离世/昭雪在何时应有日期”。林立峰的父母悲声呼唤：“儿啊，你走得好苦，好累，好惨，好冤……”陈夏影得知林立峰的死讯，情绪失控地大哭。他多次拒绝减刑，因为接受减刑就意味着认罪，后经狱警劝说，减刑并不影响申诉，他才接受了两次减刑。

林立峰的悲惨离世，让杨雪云本就沉如磐石的心里更添上了一层悔恨，怕还在牢里的亲生儿子也熬不过来，每次从梦中惊吓醒来，枕边都是一摊或滚热或冰凉的泪水。

陈焕辉更有了一种紧迫感。又艰难申冤和煎熬了几年，2013年4月，他郑重地提出第1001次诉求：请立即释放黄兴、陈夏影！他从一系列冤案被平反昭雪中看到司法的新气象，提出一个“绥靖办法”：只要先释放陈夏影，保证暂不追究这起冤案的责任。他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把好消息传递给妻子，杨雪云就像从乌云中看到一缕阳光，精神慢慢变得稍好了些。

2015年2月9日，福建高院官方微博发布消息，决定再审此案，杨雪云激动得睡不着觉。3月9日上午，她去菜场买菜摔倒，左手骨折，打着绷带，陈焕辉鼓励她：“你要尽快恢复好，儿子就要回家了，等着你给他铺床叠被、做饭呢。”杨雪云眼泪滚落下来。

5月11日上午9时，福建高院再次开庭审理该案，被关押19年的陈夏影、黄兴被解除了手铐。陈夏影当年是17岁的英俊少年，如今已经36岁，身体消瘦，之前满头浓密的黑发，现在前额头发脱落严重。公诉人详细指出该案中存在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等重大问题。下午庭审结束，法官宣布经合议庭合议后择日宣判。当晚，杨雪云19年来睡了一个最踏实的觉。

29日上午，福建高院当庭宣判林立峰、黄兴、陈夏影不构成绑架罪，黄兴、陈夏影无罪释放。杨雪云抱着儿子痛哭。林立峰母亲庄华英情绪失控地大哭：“我儿子没等到这一天啊……”杨雪云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大姐，你要保重啊！”陈夏影和黄兴也一边哭，一边上前搀扶着庄华英：“阿姨，我们都还在，以后会像亲儿子一样照顾你。”

走出法院大门后，黄兴的哥哥对陈夏影和黄兴大喊：“不要回头！”黄兴的姐姐专门买了66朵玫瑰，象征今后事事顺利。当天，陈焕辉夫妇带着儿子先返回福清上迳镇老家。车上，杨雪云和儿子紧挨着坐在一起，攥着儿子的手说：“儿啊，以后妈妈把你失去的好好补偿给你。”陈夏影转眼看着母亲满头的白发，憔悴的面容，攥紧母亲的手说：“妈妈，以后我会好好孝敬你和爸爸！”陈焕辉说：“以后给你妈找个善良的媳妇，你妈妈煎熬19年，太不容易了。”陈夏影在母亲的苍苍白发上亲了一下，杨雪云泪奔。

到了离别19年的老家，陈家亲属早已在饭店设宴迎接归来的陈夏影。下午，他和父母回到福州，杨雪云早为儿子安置好了一切，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杨雪云兴奋地叫道：“儿子，你终于回家了！”转而，又一阵伤感：“不是你姐姐帮助，我和你爸爸撑不到现在……”陈夏影眼泪涌下。他通过视频与远嫁台湾的姐姐见面，哽咽着感谢姐姐，姐姐哭道：“弟，我终于看到你了呀。你要养好身体，等姐姐回来看你……”

沉冤昭雪，接下来有关部门将会启动国家赔偿，并展开追责和追凶工作。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陈焕辉说，他已报名参加即将举行的福州马拉松赛，以此纪念19年来马拉松式的申冤之路！

（均为真名）

编辑/邹建华

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