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呼唤:父亲正向童年走去

2015-05-14 09:09薛舒
知音(月末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阿尔茨海默儿子爸爸

对父亲满怀深情的薛舒

当兵的父亲英气逼人

[本文提示] 近日,李雪健在几大卫视播出的电视剧《嘿老头》中扮演的阿尔茨海默症父亲,赚取了许多观众的眼泪。而2015年3月,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70后女作家薛舒的一部非虚构长篇作品《远去的人》,王安忆等多位名家倾情推荐,形容该书是:“用我的记忆,挽留你的记忆”,这个同样是写阿尔茨海默症父亲的故事感动了许多读者。

薛舒,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三年前,她70岁的父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把陪伴40多年的老妻、一双儿女渐渐遗忘殆尽,把家人折腾得筋疲力尽。薛舒眼看父亲脑中最熟悉的物事人等一样样被删除,她心痛,并且无奈、焦虑……在照顾和陪伴父亲的过程中,她开始写下这部非虚构长篇《远去的人》……

阿尔茨海默病人也有尊严

2012年6月,父亲刚满70岁,他骑自行车去居委会领免费的公交乘车卡,第一天没领到,第二天又空着手回家,神色黯然,虚弱而萎顿,嘴里还喏喏道:“我怎么寻不着居委会了?明明去过很多次的。”

居委会在小区隔壁弄堂里,骑自行车只需5分钟。父亲在一条18年前就已熟识的弄堂里来来回回寻找,怎么也找不到了。幸好他还认得回家的路……

我紧张地上网查阅,很多有关老年疾病的文字涌入视线,我像躲避瘟疫一样关闭了网页,不敢看那些词条下面的详细内容。从小到大,父亲留给我的印象都是坚强、开明、热情、善言,虽然他只是一家国有企业的质检员,但他无所不能,他是家里的水电工、木工、油漆工,是我们的家庭医生。他歌唱得好,民乐器、美术、工艺、机械都无师自通,文学方面也有自己的见地。他经历了许多困难,把我和弟弟培养上了大学。他脑子灵活,有胆略、有见识,母亲说过这话:跟着你爸出门,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也不怕……

两个月后,我和母亲带父亲去上海一家医院拍核磁共振,医生确诊他患了阿尔茨海默症。那一刻,我感觉到一种回天无力的绝望。三年前,他还会读刊登我小说的杂志,好像渐渐地就不再阅读。他还遗忘了曾拿手的修理活,并无法自控地陷入无名的忧伤,甚至不信任他的女儿,对我忽然增多的陪伴,悄悄地问母亲:是不是女儿在觊觎家产?他记不得女儿是他亲自教育出来的。其实,他并无万贯家财……

父亲没流露一丝悲戚情绪。他似乎知道患上此病不可逆转的必然结果,决定不采用医生推荐的“干细胞移植”手术。而我却像溺水的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当即要与医生签订住院合同,我要让父亲几近衰败的大脑在最短的时间内起死回生,母亲也支持我。

因为与我们意见相左,父亲整天闷闷不乐、愁容满面。他犹豫着,有时难以抵挡我的劝说,便勉强同意手术,可不到半天又宣布推翻先前的决定。几次三番,出尔反尔,我的神经被他揪得紧紧的,刚松口气,又来一个打击,反反复复。我劝他:“爸爸,你担心什么?我们不缺治病的钱,你现在需要的是健康。”他的回答含糊其辞:“你不懂的,说了你也不懂。”为了打消他对钱的担忧,我向他承诺:“手术费用我来付,不要你花钱,好不好?”他一听,当即爆发出一声怒吼:“你的钱不是钱?不要你付钱,不要你管!”

自我长大后,父亲几乎没有对我动过怒,他信任他的孩子,不干涉子女对学业、工作、婚姻等人生大事的决定。然而这一次,他竟对我动怒了。弟弟在海南工作,我在上海杭州湾的上海石化工业学校担任管理专业教师,平时要工作要创作,要打理家、管年幼的儿子,每次从杭州湾开车赶回浦东父母的家都要花上几个小时。假如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何需如此操心奔波?我委屈、伤心、惊异、气愤,几乎当场落泪。

僵持了几天,我辗转找到中山医院一位AD专家,咨询是否有必要做“干细胞移植”手术。专家答复:目前,世上还没有一种技术和药物能阻止AD患者丧失智能的脚步,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延缓,微不足道的延缓。加强智能锻炼吧,也许会好一些。我终于妥协,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呵呵”傻笑,而后小声自言自语:“还是我自己说了算,还是我自己做主。”我一惊,霎时醍醐灌顶。这段日子他的挣扎抵抗,并非心疼钱,而是他在争取权利,争取他的自由和自尊。对于他来说,做一个没有权利为自己做主的人,比患上越来越重的病可怕,更不能接受。我却以关心他、爱护他、替他治病的理由强迫他接受我的选择,其实我的潜意识里,已经不再把他看作一个独立的人,一个有权利决定自己命运的人。阿尔茨海默症病人也有尊严,而我恰恰忽略了这一点。

我开始调整自己的观念,我想他需要我们的尊重,哪怕他把所有一切都遗忘的时候,依然需要。

“不要把爸爸的坏写进书里……”

初春的一个雨夜,没有任何原因,他忽然发病,又是一次阿尔茨海默症引起的精神症状的爆发。电话铃声忽然惊破我寂静的创作,母亲求救的声音从话机里传来。父亲大吵大闹,他认定他的妻子在与他结婚前就背叛了他,她欺骗了他一辈子,今天他要坚决挖出她腐烂的老底,他不让她睡觉,逼她交代她的腐败行为……母亲电话里的哭诉已经语无伦次:我过不下去了,还不如死掉算了……我对着话筒叫喊:不要,不要走出家门,不要和爸爸争吵,不要有任何行动。等我,等我回家,我马上回去……

挂下电话拔腿跑出家门,漆黑的天破漏一般倾倒着滂沱大雨,这个午夜我必须赶回70公里外的父母家。坐进汽车,狂跳着心开启发动机,轰鸣声霎时响起,雨刮器疯了一般飞速左右摇摆,却无法阻止如瀑布般倾泻到挡风玻璃上的雨水。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巨大的雨声笼罩着整个世界,汽车如沉溺于激流一般,眼前只有混沌与渺茫……上帝啊!我该怎样回到父母身边?我不敢开车,我不敢在迷失的视线中踩下油门。叫出租!我跳出汽车,跑到小区门口。雪亮的车灯迎面射来,一次次在我的扬招下停住,司机却一次次拒绝了我。雨中半夜,没有人愿意跑那么远,即便我哀声恳求。遭到五、六次拒绝后,终于等到一辆出租车,司机竟是与我同住一个小区的居民,他看我眼熟,好心的人答应拉我去浦东。两小时后,我终于从杭州湾赶到父母家。

一进门,就见父亲裹着毛毯窝在客厅那张巧克力色的沙发里,昏暗的灯光下,荒芜的头颅默默低垂。我唤他:“爸爸!”他抬头看我,表情木讷,嘴角轻轻往下一弯,我惊恐地发现他下垂的眼角竟生生地溢出了两粒泪珠。我走到沙发边抱住他,用我的脸贴住他的脸:“爸爸,我疼你的,女儿最疼爸爸的……”他伸手抱着我,我听到耳畔他哽咽的声音:“对不起女儿,爸爸这样子,伤害你了,不要把爸爸的坏写进书里……”我轰然崩溃,泪水滂沱而下。

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看见过他哭?从来没有。他发脾气,是因为过往的某次伤痛触及他衰老到极度脆弱的神经?他折磨家人,却并不确知原因,一旦清醒,又因发现不能自控的病态而嫌恶与痛恨自己?他对自己无能为力……夜深,他终于睡着,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睡眠中表情舒展了,偶尔缩一下眉头,咂一下嘴,无辜得像一个婴儿。他让我想到,也许老去就是一次回溯,一趟归来,一场返还洁净的痛浴吧。

2013年10月,为了陪伴父亲,弟弟从海南回来,到家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就遭到了父亲的“质疑”。

父亲起床了,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卧室门口,忽然发现,一个陌生男人正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顿时紧张起来,扭头问母亲:“那个人,是谁?”母亲亮着嗓门告诉他:“那是你的儿子啊!”他垂着眼皮沉默了片刻,抬起头,脸上堆起笑容问弟弟:“你,在哪里工作?住得远不远?要坐很久车吗?飞机?哦,谢谢你大老远来看我,那今天是赶不回去了,晚上住哪里呢……”他把儿子当成了一位来串门的客人。

晚饭后,母亲伺候父亲洗漱完,准备睡觉。他站在卧室门口朝客厅张望,伸手指着正在电脑上工作的弟弟,轻声问母亲:“那家伙,今夜不打算回去了?他想住我们家?”母亲问:“哪个家伙?”父亲慌忙伸手到嘴边:“嘘嘘,别让他听见,就是那个家伙啊!”母亲第N遍重复告诉他:“那是你儿子啊!儿子回家看你,当然住自己家了。”父亲一脸疑惑地说:“我只有一个儿子,现在怎么多出一个儿子来了?”母亲急了:“你就这一个儿子,他是特地回来看你的,还给你钱花……”父亲低头“沉思”着,目光依然犹疑,片刻,语气凝重地说:“既然他来认父母,那我们暂且认下来,不过不要收他的钱,千万不能与他有经济往来,免得麻烦……”母亲哭笑不得,只能喊弟弟:“儿子,你过来,来让你爸爸认认清楚!”

弟弟进到父母的卧室,弯下腰,对坐在床沿边的父亲说:“爸爸,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儿子啊!你还记得吗?我5岁那年,你出车祸受伤,躺在床上不能动,那半年多,我就呆在家里陪爸爸,所以我没上过幼儿园小班,后来直接进了中班……”

那时候,小镇唯一的鱼店隔壁,有一栋三层居民楼,那个小小的家就安顿在最高层的一套两居室内。白天,母亲上班去了,女儿上幼儿园去了,家里只留下父亲和5岁的儿子。父亲因为车祸受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儿子就趴在床边的方桌上静静地涂画着坦克、军舰、枪炮……躺在床上的父亲喊:喝水。儿子便爬下凳子,端起床头柜上一个有嘴茶壶,颤颤巍巍地送到父亲口边。父亲就着壶嘴吮吸了几口水,而后对儿子笑了笑:画什么了?爸爸看看。

儿子放下茶壶,拿起桌上的画片,展开在父亲眼前。父亲用他侥幸未受伤的手拿起一支铅笔,在儿子的画片上吃力地涂鸦了几笔,一把驳壳手枪跃然纸上。儿子开心地拿起画片去桌边临摹了,父亲放下铅笔,微笑着昏昏睡去……

那个孩子才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似乎释然:“对啊!这事倒是有的。谢谢你特地来看我啊!”他“呵呵”笑了几声,掀开被子钻进去,不再搭理弟弟。

一个个新的早晨来临,父亲起床后一次次重新面对住在家里的“陌生人”,在不曾释怀的疑惑中重复他艰难的思索,并且自言自语:“哦哦,哦——那,还有一个儿子呢?“母亲一百遍地告诉他:“就这一个,你的儿子,就是你面前的这一个。”父亲想了想:“我的儿子,在我受伤的时候陪我的那个,不是这个……”他记忆库没有保留住成年儿子的形象,现在他脑中的儿子是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在他出车祸受伤后陪伴在他病床边的小男孩……

“爸爸,拿着这枝花去送给你的‘娘子”

父亲病后,我回浦东的家睡觉时大多不闭房门,这样可以及时听见他的动静。这会儿他叫唤得紧,我躺在床上大声说:“爸爸,快睡,不早了。”他乖乖地答应:“好的!”可是半分钟不到,他又开始叫唤。“有事吗爸爸?”他用无辜的语调申诉:“我睡不着!”我努力睁开困倦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我坐在父亲床边,这个70岁的老头躺在床上,睁眼看着我,我问:“要不要给你讲故事?”他居然朗声答道:“要!”如同哄我幼年时的儿子一样,我开始给他讲故事:

“……那时候,这个小孩已经六岁,可他还没断奶。一天,小孩妈妈去河对岸的田里摘棉花,留他在家里自己玩。他玩啊玩啊,肚子饿了,跑到河边,跳上一条小船,自己撑船过河,去田里找他妈妈吃奶去了……这个小孩,是不是你啊?”我嬉笑着问他。他居然微红了老脸,继而自嘲般哈哈大笑,然后惊异地问:“你怎么晓得这事?这个小孩就是我啊!”

我继续回忆过去从奶奶、姑妈、大伯母抑或父亲自己口中听来的故事:“你小时候,你大哥半夜睡觉磨牙齿,你妈就去买猪尾巴,煮熟了让他躲在门背后吃,据说这样可以治磨牙。可是被你发现了,你吵着也要吃,你妈就哄你,说吃了猪尾巴屁股上会长出一根尾巴的。可你宁愿长尾巴也要吃,把你大哥的猪尾巴抢走大半。有没有这事?羞不羞?”他再次兴奋地大叫:“是的是的,这事有的,你怎么啥都晓得?还有没有?再说说?”

“你七岁那年,你二哥带你去河里学游泳。在水里,你二哥一直是托着你的,学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可以让你自己游了,就忽然放了手,你没防备,呛了好几口水。爬上岸后,你追着要打你二哥,你二哥就逃啊!你人小,追不上他,可拼命追。你妈就在屋门口喊你二哥:‘你停下来让他打两下,打两下就好了,他人小,你让让他。你二哥只好停下来,硬是让你打了几下,你才罢休……你妈都把你宠坏了,看你多霸道啊!是不是?”

他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你真的什么都晓得啊!你讲的,就是我呀……”说着,他激动地从被窝里坐起来,几乎扑上来要拥抱我。我忽然感到莫名的紧张,把他的手轻轻塞回被窝:“睡觉,快睡哦,手伸出来会着凉的。”我不怀疑自己的孝心,相信当父亲的AD发展到完全失去智能时,我会心甘情愿地为他端屎接尿,却无法敞开怀抱接纳我那正在变成孩子的父亲,如同他小时候玩饿了,撩开母亲的对襟布衫,毫不羞涩地吮吸着来自母亲身体的甘霖……我做不到,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我父亲,我拒绝把他当做一个孩子。

父亲正以飞快的脚步向着他的童年奔赴而去。现在他已经不认识所有人,世上所有的事物,于他而言都成了真正的过眼烟云。有时候母亲会逗他说话,问他女儿是做什么工作的?他会想那么几秒钟,吞吞吐吐:“做,做什么的?不知道啊……”母亲试图让他高兴:“你女儿是作家,知道吗?”他果然大喜:“真的吗?太好了!”他使劲拍着巴掌,一脸称心满意的表情。两秒钟后,母亲再问他,他脸上却已归复一无所知的抱歉的笑:“对不住,不知道啊……”

他还在继续远去,我无法让他知道我用一个小长篇《远去的人》记录了他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两年时光。他可以不记得一切与他有关的荣耀和遗憾,我不能不记得,文字帮我记住更多有关他的过往岁月。

2015年3月初下了一场雨,雨停后,我决定带他出去散步,他高兴地拍手欢呼:“噢!出去喽,我早就想出去啦!娘子,走吧……”我没有纠正这错误的称呼,搀扶着他走出院子。空气潮湿,桂树墨绿的枝叶间密密麻麻的黄色小花,如水雾中的繁星般散发着馥郁芳香。我那步履蹒跚的父亲一高兴,挣脱我的搀扶,欢天喜地、跌跌撞撞地走到我前面,像一只终日关在笼子里的老鸟,终于被放出来,他欢喜着……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东张西望地行走在灰蒙蒙天色中近乎佝偻的瘦小背影,忽然想起美国前总统里根患上AD后的故事。在最后的日子里,里根已不认得妻子南希。一天,他在南希的陪同下在花园里散步,看到盛开的鲜花,他颤颤巍巍地跑进花圃。随从不解地问他:“总统先生,您要干什么?”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在花丛中摘下一朵玫瑰,然后颤颤巍巍地回身,笑眯眯地举着玫瑰送到南希面前。南希接过玫瑰,热泪盈眶。他不记得眼前这位满头白发的女士是他的妻子,但他绅士风度犹在,将最美的鲜花送给她……

抬头看父亲,他瘦弱的背影依然在离我两米处向前移动,他身侧两旁流动着繁茂葱茏的绿树,以及树丛中点点嫩黄的小花。我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回家时,我在小区花园里摘了一枝带雨珠的桂花。进院门后,我把那支缀满绿叶和黄星星的桂花凑到他鼻子底下,我说:“爸爸,你闻闻,桂花香不香?”

他正常的呼吸一定把鲜花的香气带进了肺腑,我看到他眼睛一眯,目光里流出一丝陶醉的迷蒙。于是我指着家门内正忙碌着的母亲说:“爸爸,拿着这枝花,去送给她,送给你的‘娘子,她一定会高兴的。”

他接过花,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我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去吧,去送给你的娘子。”他缓慢地挪动,面无表情,却郑重其事,那枝花叶间还带着新鲜雨珠的桂花,就被他这么举在胸口,然后,他迈开双腿,向屋里那个正埋头洗菜露出头顶大片白发的老妇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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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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