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慰天堂爱子，出狱妈妈在“还爱”路上

咕咚

陈丽莹在看儿子送的画，面前放着给儿子做的小熊储钱罐

10年前，年轻的妈妈陈丽莹因不堪家暴，失手杀死了丈夫。10年来，是童真的儿子和他的画给了身陷囹圄的她活下去的勇气。然而，12岁的儿子却在母子即将团圆之际身患绝症，离开了尘世。

阡陌红尘，留下了一个母亲的悲伤和悔恨。从此，陈丽莹带着儿子的画册踏上了“还爱”之路，她要让儿子通过自己的生命继续活着……

最深的痛：爱子去了天堂

2012年10月9日深夜，重庆女子监狱三监区的监舍里，34岁的陈丽莹大叫着从梦中惊醒：“灿灿，不要丢下妈妈！”梦里，12岁的儿子邓凌灿脸色苍白，称要去很远的地方，陈丽莹大声呼喊、伸手想一把抓住儿子，却抓了个空……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陈丽莹额头上全是密密的冷汗，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幸好，只是一个梦。

然而，陈丽莹却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第二天早晨，管教民警集合点名，陈丽莹便急切地申请，要求给家里打电话。好不容易拨通了父亲的电话，陈丽莹声音颤抖地问道：“爸，灿灿呢？让灿灿接电话。”电话的另一端，父亲迟疑了一下，声音哽咽：“昨夜，灿灿走了……走得很平静……”那个梦竟然是真的！母子连心，原来儿子是托梦告别，陈丽莹“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1978年出生的陈丽莹是重庆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靛水人。1999年，21岁的陈丽莹中专毕业后，在重庆做起了水果生意。不久，经人介绍，陈丽莹认识了来自重庆合川区香龙镇的邓成钢。2000年春，陈丽莹和邓成钢结婚了。婚后，陈丽莹才发现丈夫嗜赌成性，儿子出生后，邓成钢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常常和女牌友搅在一起，隔三差五地找茬，殴打陈丽莹。

2002年7月的一天早晨，通宵未归的邓成钢又输了钱回到家，心情不爽的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一边摔打碗筷，一边辱骂妻子。陈丽莹正背着1岁多的儿子做早饭，不高兴地顶了几句嘴，顿时惹恼了邓成钢，他挥手给了她两个耳光，将她重重地推倒在地上。

背篓上的儿子头部磕在了厨房的瓷砖上，顿时血流如注，大哭起来。陈丽莹急忙放下背篓，看着受伤的儿子，又心疼又愤怒，压抑在心头的怨恨“腾”地蹿上来，她拿起西瓜刀向丈夫冲过去，刺进了丈夫的左胸，造成邓成钢因心脏破裂失血性休克死亡。事后，陈丽莹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此时，儿子灿灿才1岁零3个月，母子情深，却不得不分离，年幼的灿灿跟着外公外婆生活。灿灿喜欢画画，每次跟着外公外婆到监狱探视，灿灿都给妈妈带一张自己画的充满童真和想念的画，温暖慰藉着陈丽莹那颗冰冷扭曲的心。儿子的爱，给了陈丽莹希望，她将儿子送给她的画一张张订在一起，想念儿子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她开始积极改造，盼望着早日走出高墙，与心爱的儿子团聚。然而，正当要熬出头时，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击碎了陈丽莹的心。

2012年3月，陈丽莹的父亲打来电话，电话里，父亲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原来，灿灿因为持续高烧，白细胞高达8.3万！经彭水县医院骨髓穿刺检查，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两个老人顿时蒙了，在县医院医生的帮忙联系下，迅速将外孙转到重庆市医科大学附属儿童医院……

不久，女子监狱破例让陈丽莹在民警的陪同下，到医院进行骨髓配型，为灿灿做骨髓移植手术。在医院血液科病房里，陈丽莹见到了面色苍白的儿子灿灿。12岁的灿灿痛苦地蜷缩在病床上，消瘦的脸庞支撑着那个大大的脑袋。看到陈丽莹，灿灿原本黯然的大眼睛一下子放出神采，伸出手来，“妈妈，你终于来了！”

陈丽莹眼圈一红，紧紧地搂着儿子小小的身体。灿灿惶恐地问道：“妈妈，我会死吗？是不是死了就永远也看不到你了？”陈丽莹极力忍着泪，此刻，儿子就在自己怀里，眼睛这么亮，身子这么暖，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灿灿，妈妈来了，我的宝贝没事的。”

然而，检测报告显示，陈丽莹的骨髓干细胞并不适合灿灿。陈丽莹心里更加绝望，这么多年来，年迈的父母拉扯着体弱多病的灿灿，自己没尽到一点母亲的责任。现在，她连为绝症儿子捐献骨髓的机会都没有，甚至不能日夜陪伴在儿子身边，每次离开医院，她跟儿子都仿佛经历一场生离死别。陈丽莹后悔当初自己的一时冲动，才走到今天这种境地。

陈丽莹一家的遭遇让人同情，监狱领导知道后，发动民警和服刑人员捐款;在医院住院的病患，还有医生，不知名的人知道这个消息后，纷纷解囊相助……好心人的捐款很快就达到近20万元。

然而，所有的爱心和祈祷都挡不住疾病的魔爪。灿灿的病情不见好转，小脸越发苍白，生命一天天不可遏制地变得脆弱，并继发了多器官功能性出血，主管医生对灿灿外公说：“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孩子想吃点啥，想干啥，尽量满足他。”一向坚强的老人只有流着泪点点头。担心影响陈丽莹在监狱的改造情绪，老人每次都在电话里对女儿说“孩子挺好的”。

在高墙之内的陈丽莹只能夜夜祈祷，可盼来的却是永远的疼痛，儿子灿灿带着对妈妈的思念，离开了人世……放下电话，陈丽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停地以头撞地，撞得鲜血淋漓。然而，身体的痛根本缓解不了心痛。监守的民警及时地拖开了她。突如其来的打击让陈丽莹所有的希望和憧憬在瞬间破灭了。虽然早有预感，可是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

2012年10月10日，管教干部护送陈丽莹回家办丧事。那天，陈丽莹怀抱承载着儿子短暂一生的盒子，回到了彭水，将儿子安葬在老家屋后的青龙山上。看着黄土慢慢地将那个黑色的小盒子掩埋，陈丽莹扑在地上，把一辈子的泪水洒在了那抔隔绝阴阳的黄土上。

回到监狱后，陈丽莹觉得人生已了无生趣，从此，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喊她一声“妈”。她木然地面对一切，机械地应对队列集合、生产劳动。可是，在生产车间，她好几次被缝纫机针扎伤手指，扎得鲜血淋漓。

监区长余元春担心她想不开，专门派人照顾她，还请监狱的心理咨询师对她进行心理疏导，和她一起为灿灿做了一个用珠子攒成的小熊储蓄罐……

2013年12月，陈丽莹因在监狱积极改造，监狱给予记功奖励，并被减刑，提前出狱了。

10年岁月，物是人非。通往彭水老家的路已经由原来崎岖颠簸的黄土路变成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高速路，陈丽莹贪婪地看着周边的一切，如果灿灿在，那该多好！想到自己从没有机会带儿子去旅游过，陈丽莹捂住了脸，痛苦的泪水从指缝间倾泻而下……

最美的路：活在母亲还爱路上

儿子没了，阡陌红尘，再也没了任何念想。每天，陈丽莹带着干粮，一早就去儿子的墓地，整理小小坟茔上的杂草、种上铃兰，絮絮叨叨地跟儿子说话，自责当初冲动铸下大错、自责陪伴儿子的时间太少，直到夜色深沉，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看着女儿深深的绝望，陈丽莹的父母痛苦不堪，父亲颤巍巍地拿出一个记账本和一本存折，老人记下了每一个捐款好心人的姓名与大致地址：从灿灿住院到病逝，先后收到200多笔捐款，其中最大一笔为4万元，最小的一笔为10元，除去给灿灿治病和办后事的开销，还剩下7万多元。几经纠结，老人又拿出了灿灿的一本画册。之前，老人怕勾起女儿的伤心，不忍让女儿看到孙子的遗物。

一页页翻看着那些童稚的彩笔画、那些儿子成长的记忆，一页页翻看着那些映入眼帘的姓名、数字，陈丽莹早已泪流满面，儿子画册的最后几页，灿灿用童真的线条、五彩的颜色，画满了人们来看望他给他关爱的瞬间。不知不觉，陈丽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触摸到了儿子的灵魂。十年光阴，自己留给儿子的记忆就是穿囚服的妈妈、沉重的监狱大门。每次的短暂相见，儿子那怯怯的眼神，都让她悔恨交加。在命运狰狞的罅隙里，这份人生的沉重，她拿什么去赎罪？

陈丽莹将画册和账本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和儿子一起去做。“爸、妈，我从没带灿灿旅游过，现在，我要带着灿灿一起，把好心人捐的钱，都还回去。”几天后，陈丽莹来到重庆合川区香龙镇，要将属于自己的房产卖掉，那是判刑前，她合法分得的她和丈夫的房产。

陈丽莹的父母坚决反对：“你只剩下这点财产了，你还要生活。”父母还找来陈丽莹的姨妈和舅舅，一屋子的亲戚纷纷规劝，可陈丽莹却铁了心。“当初嫁给那个姓邓的，是你不声不响干的事情，现在还钱，你也要一根筋……”陈丽莹的父亲老泪纵横，伸手去抢那个记账本。陈丽莹将记账本死死抱在怀里：“爸，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和妈妈，让你们担惊受怕、饱受痛苦，让你们一把年纪不得安身、为我抚养灿灿。”陈丽莹再也忍不住悲伤，捂着脸大哭：“可是，请你们答应我吧，让我带着灿灿去还钱，我现在能做的，就只剩下这件事了。”

一番话，让父母和所有的亲戚都止不住流泪。最终，陈丽莹以18万元的价格，卖掉了房产。

2014年元旦，陈丽莹怀揣着儿子的画册、银行卡和记账本，踏上了“还爱”之路。近一年的时间里，陈丽莹先后在重庆主城区和彭水、合川、永川以及四川邻水等地奔走，一个一个地寻找当年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的捐款人，归还当年的捐款。

“灿灿，妈妈带你来了武隆，这里下雪了，很美！妈妈找到了好心人王叔叔，还了1000元。”

“灿灿，还了彭婆婆的200元钱，他们家里很穷，但充满着爱。彭婆婆说，你像个天使。”

……

每到一处，每还上一户人家的钱，陈丽莹就在纸上为儿子写下一些文字，或寥寥几句，或只是一个电话，一个符号，或是给儿子的一封信，然后把它们叠成一只千纸鹤，放在她狱中为儿子做的小熊储蓄罐中。

每当这个时候，她仿佛就看到儿子伸着小手，像1岁时学走路时，蹒跚走来，欢喜地叫她“妈妈”。

2014年9月26日，记账本上凡是有联系方式的好心人还剩下最后一个：永川区骑龙小区的李彬。

陈丽莹敲开了那家房门，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哽咽着说明了来意：“谢谢你当初救我儿子。”

开门的女子正是李彬，半晌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赶忙扶起陈丽莹：“我的孩子当时跟灿灿住在一个病房，其实，我们没能帮到什么，你娃娃很乖。”

“是的，我儿子真的很乖！”陈丽莹忍着泪：“正是因为他，我才做这一切，才找到了活下去的支撑。”

原来，李彬的儿子也患有白血病，当时跟灿灿住在一起，年长几岁的灿灿时常带着他玩，教他画画。不同的是，小男孩骨髓配型成功，现在已经慢慢康复。

看到那个8岁多的小男孩安静地站在母亲的身后，陈丽莹不由自主地蹲下去，握着他的小手，温柔地问：“还记得你们一起住院的灿灿哥哥吗？”

“记得！灿灿哥哥还教我玩变形金刚。”小男孩认真地答道，陈丽莹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那个孩子，就像再一次拥抱了儿子灿灿。

李彬拒绝了陈丽莹的还款：“我的孩子也是在众多爱心的呵护下，才有了今天。”李彬告诉陈丽莹，住院期间，她认识很多像自己的儿子和灿灿这样等待帮助的孩子，请陈丽莹去帮助那些急需的人。

陈丽莹感动不已，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又找到了新的方向。在李彬介绍下，陈丽莹找到了一个名叫刘慧的母亲，她的孩子小龙也是白血病患者。刘慧来自四川绵阳的农村，为了方便给孩子治病，已倾家荡产的她租住在重庆儿童医院附近城中村一个阴暗的小屋里。

那天，看着小屋里贫困的母子，陈丽莹将5000元钱交到了那个绝望的母亲手中：“别泄气，孩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刘慧抹着眼泪，连连点头。

告别了那个母亲和孩子，陈丽莹踏上了回家的班车。此时，已是夜色阑珊。车窗的玻璃上，映出陈丽莹消瘦的身影，她手里紧紧地握着那个小本子和儿子的画册，禁不住捧起来放到唇边，深深地呼吸着那熟悉的味道，泪流满面：她心爱的儿子，一直在救赎她！哪怕他已化成一抹云彩、落为一束寂音，但永远陪伴着她，温暖着她。因为儿子，她走上了一条意想不到的路;因为儿子，她有了一份信念的支撑，坚强地去走未来的路。

行走在“还爱”路上，陈丽莹感到她是和儿子一起做这件事，是儿子把她带到了爱的面前。她的心亮了，不仅要还爱曾帮助过儿子的人，还要还爱社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让儿子的生命通过她而继续活着。

2014年9月底，陈丽莹来到灿灿的坟前。她俯下身去，贴着墓碑，风吹拂在脸上，仿佛儿子的小手轻抚她的脸庞，仿佛听见他笑吟吟地喊着：“妈妈，我就在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