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

2015-05-14 09:46子夜初
飞魔幻A 2015年7期
关键词:书童皇上哥哥

子夜初

一、君生我未生

花灯节那天,承欢早早去了余浪亭。

这是一年中江城最热闹的时候,这一日各家未出阁的闺秀都会提着花灯出门,寻觅自家良人。

暮色时分,整条街放眼望去都是璀璨的灯火,美不胜收。

承欢迎着风轻轻咳了两声,书童有些担心地为他披了件外衣:“公子要等的人什么时候才来?要不……”

“就来了。”承欢低声应着。

书童有些不满地嘀咕着:“公子喜欢哪家的姑娘,只要……何必费这样的周章。”

承欢没有应声,只笑了笑。

承欢没有告诉书童,更没有告诉承誉他今天要等的人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人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一定会遇见。

果不其然,半刻钟之后就看到熟悉的马车驶了过来。

挺普通的马车,四角上系着小小的玲珑灯,迎风而来的时候玲珑灯微微晃动着,扯动灯下的铃铛叮当地响着。

他知道这是只有她才会做的玲珑灯。

承欢站了起来,马车就在这时候停在了余浪亭前。

车内的少女徐徐而来,轻纱罗幔随风轻扬,四角的玲珑灯照得人影婆娑。

承欢嘴角扬了扬,朝车上的人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那车上的少女也只是笑了一笑,仿若天上落下的仙子一般,柔柔牵住了承欢的手,在踏下马车的一刻矮身跪在了承欢面前:“民女曹香凝,叩见圣上。”

书童微微一怔,不仅抬头看向承欢。

承欢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少女的手,柔声道:“不必多礼。”

是,他此刻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是这大瀛朝的天子,是当今的圣上,九五之尊——承誉。

******

承欢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有方士预言说天将有双星夺帝之相。

此相大凶。

彼时承欢的父亲还不过是个王爷,听说王妃怀了双生子欢喜得不得了,哪里顾得这些。但当王妃怀胎七月时,先皇驾崩,王爷摇身一变,便做了当今的圣上。

如今连司命都说,双星帝相乃是大凶之相。

他和弟弟早就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然而母亲心软,抱着他们死活不肯让司命抱走任何一个。

父皇无奈之下,只求司命破解之法。

司命便是那一日在他身上下了蛊,这蛊毒会在他身上噬骨吞心,即便勉强能活下来,也活不过弱冠之年。

父皇却仍不放心,盯着襁褓中的他冷冷看了一会儿之后,对天下宣召说,皇子承欢,寿夭天损,未足月便已离世。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不是承誉呢?

承欢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这不过就是命罢了。正如他命中注定要降生在帝王之家,命中注定要比承誉早出生半个时辰,也便是命中注定是他要被认定为未时出生的不祥之人,而不是承誉。

承欢从未责怪过承誉,因为若不是承誉,他甚至活不过八岁。

母后离世那一日,父王便举剑要杀他,这不祥之人的头衔自他出生便深深印刻在他身上,无法磨灭。

是承誉跪在父皇面前为他求情,甚至不惜以手夺剑,险些断了手掌。

若不是承誉,他是不会活下来的。

然而他活着,却也同死了并没有两样。他不能同其他皇子一道去上书房,不能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在院子里嬉戏打闹,他不能让人看到他和承誉同时出现。

这世上并没有承欢这个人,皇子承欢,早在未足月时便已夭折。

然而却是承誉硬拉着他上了书房,带着他去围场狩猎,同他一起上山下海,吟诗对弈,是他对承欢说:“因为你是我哥哥,母后说过,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兄弟。

一母同胞的兄弟。

承欢捏着棋子的手微微颤抖,那是他在世上十三年来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如同一个有血有肉有身份的人那样活着,自己是承誉的兄弟。

是当今皇太子的兄弟,抑或是,影子。

那也不要紧,因为他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哥哥,他叫承誉。

自此他在这世上再也不是一个人。

父皇驾崩之日,他远远看着承誉坐上龙椅。那一刻,压抑在心中已久的情绪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

那个坐在龙座上的人再不是厌弃他的那个人,而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哥哥。

承誉十五岁登基,十六岁亲政,十七岁远征,十八岁便名震天下。

没有人知道在这堂堂大瀛朝天子的背后有个如影随形的影子,更没有人知道彻夜不眠掌灯而读的那个人,并不是当今天子,他只是当今天子的一个影子。

但这对承欢来说,便已足够。

司命夜观天象,进言有大凶之相,承誉不过冷笑:“又要说双星夺帝,要我杀了承欢?”

司命跪地道:“双星之说已在坊间流传,即便皇上瞒着天下说承欢大人早已夭折,但……”

“但你却还是要朕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承誉忽然冷冷道,“那不如,你们先来杀了朕。”

书童来报的时候,承欢正在书房里批着奏折,看到承誉进来的时候执笔的手不禁微微一抖,却也还是放下笔来朝承誉行礼。

承誉抬手拦住他道:“哥哥,他们不信我,你也不信我吗?”

承欢微微一怔,抬眼的时候就见承誉眉头紧锁,似是有无限心事压在眉间。

“我断不会听信那妖言惑众,你是我哥哥,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我断然不会……听信那妖言惑众。”

承欢握着承誉的手轻轻捏了捏,微微低头看着一旁桌上的奏折道:“别人怎样承欢不知,但承欢心中对这江山并没有半点染指的欲望,皇上可……信我?”

“我信。”承誉目光坚定道,“我自然是信我自己的哥哥。”

承欢确实不曾骗过承誉,承誉也从不曾疑心过承欢。

司命请辞之日,承誉还稍稍松了一口气,特地安排他告老还乡,去了偏远的老家。然而半月后却有书信传来,司命在半途中遭遇盗匪,未能安然告老还乡。

承誉握着信纸的手有些发抖,进书房的时候承欢正在临帖,灯光下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毫无半分情绪。

“是我找人做的。”承欢抬起眼睛看着弟弟,“如今你当政不久,天下尚未平定,还有外戚作乱,这时候断不能再让人知道什么惑众的妖言,人要想守得住秘密,要么是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要么就让他去阎王那里。”

承誉站着没动。

他知承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而他不忍心,他没有承欢这样果敢,更做不到心狠手辣,若不是承欢,这江山恐怕早就不在他们李家手里。

他又盯着那信纸看了一会儿,扬起来在灯上烧了。

承欢轻轻叹了口气,听见承誉出去的时候说了句:“找人去司命老家看一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打点照顾的地方。”

承誉终究是心软,他像母后多一些,而自己则更像父皇。

偏偏……像了那个人。

承欢放下笔,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忽然又想起了父王那冷漠而疏远的眼神。

是,他能活着,都是因为承誉。

他活着,也只是为了承誉。

他不是承欢,不是皇上私藏的谋士,不是军师,更不是臣下,他只是承誉的影子而已。

所以承誉不能做,不敢做,甚至办不到的事,他统统都会为承誉办到。

为他唯一的弟弟去做。

二、

裕王起兵作乱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

承欢身上的蛊毒发作的时候,痛得咬断了象牙笔管,承誉命人守着承欢好生伺候。但裕王起兵的时候,承欢还是偷偷带兵出征了,等到承誉发觉的时候,大军已经出城许久。

承誉急着要把承欢找回来,却被书童拦住。

“公子说了,皇上有天下的大事要做,这些小事公子会替皇上办妥,请皇上放心。”书童跪在他面前,承誉一刹那觉得这小人儿什么时候变得跟承欢一样了,心思深不可测,让人捉摸不透。

承欢出征数月,打的并不是御驾亲征的旌旗,谁都知道率军的不过是皇上私藏的那位“谋士”,但不少将士还是说在军中看到了圣颜,军心振奋,这一场十足难打的仗,最后千难万险地胜了。

大军凯旋的时候已经开春了,这一路上颠沛流离,承欢俨然瘦了许多。承誉亲自在城门口迎接,看到马车遥遥而来的时候,迫不及待地策马上前。

人人都以为皇帝去接的是他那位运筹帷幄的密谋军师,从没有人知道那个人,竟然是他早该夭折的同胞的兄长,承欢。

承欢回来之后一躺就是数月,太医隔着帘子诊了许久的脉,最后轻声叹息道:“军师的身子恐怕……”

“恐怕什么?”承誉皱着眉,一群老太医立刻跪地道,“皇上饶命,臣……臣实在学艺不精,回天乏术。”

承欢隔着帘子伸出手捏了捏承誉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承誉那一整晚都守在承欢的床榻边,承欢笑了笑道:“这不怪他们,司命本也说我这样强撑着也活不过弱冠,如今我都已经白白赚了十七年……”

“快别说这些丧气话。”承誉锁紧眉头,捏了捏他的手,“你是我哥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会让你有事,也不能让你有事。”

承欢看着灯下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他一直以为承誉很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此刻他才明白,承誉才该是执掌天下的人,只有他才懂得兼济天下,惠泽苍生。

而自己始终不过是一个谋士罢了。

承欢喝了药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断断续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和承誉一起走在一片荒野上,突然有一支箭朝他们射了过来。

承欢大惊,想要将承誉扑倒在身下的时候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窗外已是暮色,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问了书童,书童却面有难色。

承欢急匆匆赶到书房的时候就看到承誉撑着额头在看一摞奏折,他从来是最讨厌看奏折的,此刻看得眉毛都要打结了。

承欢第一眼看到承誉,就是他胳膊上绑着的白布。

承誉看到承欢的时候急忙站起来拉好衣袖道:“哥哥你怎么下床了,太医说你要好生休息……”

“你这是……”承欢打断了承誉,自己却也说不下去了。

他知道坊间有一种蛊术,能将两个人的命系在一起,他和承誉本是双生子,要系命也并不是十分难的事,他只是万万想不到承誉会为他这样做。

他堂堂一个天子,竟然不惜将自己的命接在他这将尽的残烛之上。

“这是……”

“你不要这样看我。”承誉转过身去走到书桌边,背对着承誉道,“我早说我不能看着你去死。更何况……”

承誉转身看着他笑了笑:“司命只说你我二人之中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天子,父王虽然认定了是我,但也可能……”

“不可能。”

“哥哥你何必这样。”承誉苦笑道,“我这个皇帝做的……也只有我知道,我是如何坐稳这天下的,相比之下,你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我只不过……”

“不可能。”承欢的声音紧了紧,“承誉你……”

“如今,你我的命已经系在了一起,你不要再说什么死啊活的话了,不然万一真的应在我身上了怎么办。”承誉淡淡笑了笑,“不过这样也好,若那个预言真应在我身上,至少你能替李家守住这江山……”

“不要胡说。”承欢忽然低喝一声。

那个预言。

那个活不过弱冠之年的预言。

承誉硬生生将那个预言捆到了自己身上,他将二人的命系在了一根绳上,也将那本该是承欢一个人承受的诅咒,捆到了自己身上。

“哥哥……”承誉要再说什么,却感到手心一热,承欢已经抱住了他。

承誉微微怔了怔。

承欢这个人从来都是冷冰冰的,这十七年来他们虽然同吃同住,但承欢从来连逾越的举止都不曾有过,他们不像兄弟,更像君臣,或者影子和主人。

他说哥哥我被先生夸了,承欢也只是淡淡笑着说“太子真是聪明”;他说哥哥,我今日猎到了一只银狐;承欢也只是淡淡笑着说“太子英武”,他说哥哥,我给你做了一只孔明灯,我们一起去放可好?承欢也只是淡淡笑着说“臣遵旨”。

他一直觉得承欢离他很远,直到这一刻,他们的命终于系在了一起。

他终于找了自己的哥哥,承誉也用力保住了承欢。

他一直觉得承欢冷漠坚强,但这一刻他分明觉得承欢在发抖,他紧了紧搂着承欢的手,低声道:“哥哥,太医说,你……还要好好休养一段日子,你……回去躺着吧。”

承欢似乎是轻声笑了笑,许久才说了一个字:“好。”

三、

立后的事已经被朝臣推上了风口浪尖。

承誉的后宫虽然已有三位后妃,而对承誉来说,随便立她们哪一个,都会造成天下大乱。

如今外戚之乱尚未平定,他还不敢轻举妄动。

“你喜欢哪一个?”承欢落下黑子,看着承誉。

“我哪一个都不喜欢。”承誉皱着眉头看棋局,“一个个都只知道吵吵闹闹的,一刻不让人安宁。”

承欢笑了笑,端着杯子喝了口茶道:“这是死局了,不必看了。”

承誉叹了口气,向后靠在软榻上道:“哥哥你就好了,没有人逼着你娶亲,也没有人逼着你立后。”

承欢放下茶盏,顿了顿道:“我倒是有一个中意的人选,你若不介怀,我替你做这个媒如何?”

承誉看着承欢,这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倒能有合适的人选了?

“是什么人?”

“兵部尚书曹谏的女儿。”承欢细心地收着棋子。

“曹谏有个女儿?”承誉吃了一惊。

曹谏这个老头子固执出了名,当年皇帝立储,他哪一边都不偏帮,到后来外戚作乱尽心拉拢他,他也哪一边都不答应。承誉一直对这个老头子有点忌讳,所以凡要跟曹谏打交道的事,多是让承欢“冒名顶替”他去的。

曹谏膝下有两个儿子,都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但长子去年在边关战死,次子此刻镇守在西北,承誉并不知道曹谏家里还有一个女儿。

其实承欢本来也并不知道,直到他在假山石后遇见了凝香。

那日承欢正在后院石榻上看书,听见脚步声的时候才抬起头。

院子里的假山石前露出半截罗裙,承欢猛然一惊,这院子从来都不曾有生人进来过,他正想找书童打发那人出去,却听见那人正在小声吟诗。

承欢脚下顿了顿,站着没有动。

那石壁上刻着他之前写过的一句诗,因为拼不出下半句,所以只刻了上半句。

而凝香念出的,是下半句。

承欢本该走开的,抑或是等凝香走开,但他却偏偏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于是瞧见了凝香用树枝在地上写下的那句诗。

“真是好字。”承欢不由得低声赞叹。

凝香吓了一跳,手里的树枝一扫,打在了承欢脸上。

承欢却不在意似的,用手在脸上轻轻擦了擦道:“姑娘的鞭法……也很不错。”

凝香微微一愣,竟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没多久宫里花灯会的时候,承欢又在灯笼上看到了那两句诗,不禁莞尔一笑,朝一旁的宫人问道:“这是谁家的灯笼?”

宫人老实道:“是兵部尚书家的。”

“哦?”承欢微微低了低头。

他不曾想过,原来曹谏那个老头子竟然有这样一个女儿。

这样一个……女儿。

承欢正往自己的寝宫走的时候,却又看到了凝香,她站在路口左右犹疑,片刻之后,选了往东走。

承欢微微一笑,往东便是他的寝宫了,原来她在找他。

承欢跟着凝香进了院子才知道,她却并不是在找他,她只是在找石壁上那幅字罢了。那一笔笔描红的模样实在有点认真得可爱,承欢正要走过去,却听见凝香低低叹了一声:“真是好字。”

承欢微微一愣,转而笑道:“不及姑娘的诗好。”

凝香听见声音吓得险些摔倒,承欢忙伸手将她拽进自己怀里,四目相望的时候,承欢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小姐不要见怪,是在下冒犯。”

他只同凝香说自己是宫里的闲客,闲来无事便在这石壁上墙壁上牌匾上作诗。

从那一日起,凝香便时常来闲人斋看他。

凝香知道女子私会宫里的人是大忌,但她心仪这个人,从第一次看到那句诗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个人,她说不出是为什么,但他拉着她的手在后院里漫步走着的时候,凝香便再也舍不得放开。

他们在桃花树下下棋,或是在院中对弈。

凝香偶尔进宫来的时候,都要绕到这不知名的小院子里来坐一会儿。

“阿爹知道了一定要骂我不知羞耻。”

“羞耻是个什么东西?”承欢笑了笑,卧在石榻上十分惬意地望着月亮出神。

凝香笑了笑,手指在他鼻尖上轻轻点了点:“羞耻就是未出阁的女子与男人私会。”

“那我便让你出阁可好?”承欢捏了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道,“今年的花灯会,我在余浪亭等你。”

兵部尚书的女儿,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无疑是最好的皇后人选。

凝香进宫的当日,承誉是第一次见到凝香,这个算不上十分艳丽的女子,在红烛照耀下显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羞涩和娇媚。

他起先并不明白承欢为何要为他选这样一名女子做妻子,但后来他才明白过来,凝香固然是兵部尚书的女儿,但她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哥哥怎么会遇见凝香?”承誉看了看承欢。

“他来宫中与你的妃嫔喝茶,月老将他带来我这里。”承欢慵懒地靠着金丝软枕,捏着棋子久久不曾落定。

承誉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不禁抬眼看了看承欢。

“哥哥你……”

“我一眼见她,便知她是皇后的不二人选。”承欢终于落下棋子,抬起目光看了看承誉,“更何况,她还是兵部尚书的女儿。”

承誉垂下目光盯着棋局,这是承欢一贯的口吻,从未有过半分犹疑,一切的一切都是从他的立场出发,即使凝香也是如此。

凝香不会有疑,因为天下人都不知道圣上有个双生子的哥哥。

没有人知道。

连承誉的字和他的字,都真假难辨。

“我下月要去一趟江南……”承誉低声道,“这一去,恐怕就要好几个月。”

“是江南王?”承欢知道承誉最后要拿下西北的乱军,少了江南的粮草这件事是万万做不到的,但他若是堂而皇之地就这么走了,一定会引人疑心。

这一场密会密谋了很久,不能这样功亏一篑。

“不是什么大事,”承欢淡淡道,“像往日那样我代你上朝便是……”

“凝香有孕了。”承誉忽然说。

承欢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但很快便才抬起目光道:“恭喜皇上。”

承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低头望着棋局道:“我若是这时候走,突然冷落了她,她一定也会起疑,哥哥你……”

承欢笑了笑:“你不怕我抢了你媳妇……”

“哥哥喜欢拿去就是。”承誉笑了笑,落下一子道,“哥哥你输了。”

承欢愣了愣,许久才笑了一笑。

那一句“哥哥喜欢拿去就是”在他耳旁回响了许久,他不知道是自己看不懂承誉了,还是承誉变了。

站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凝香时,他才发觉原来凝香也变了很多。

她不再是那个在石壁前写字的小姑娘了,也不是在桃花树下同他嬉闹的无知少女了,她已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连睡着的时候眉头都总是轻轻拧着。

“谁……”凝香发觉有人在床边,忙令人掌灯,“皇上来了怎么也不喊醒臣妾?”

“我看你睡得好,就不想叫你了。”承欢伸出去的手顿了顿,正不知如何进退的时候,却被凝香握住了,“皇上,可是来提醒臣妾明日是什么日子吗?”

“明日……”承欢微微愣了愣。

“是,明日。”凝香笑了笑,“皇上可还记得吗?”

记得,他自然是记得。连承誉也知道,明日是他在余浪亭里等着迎娶凝香进宫的日子。

当日他也问过凝香怎么就知道“他”是当今圣上。

“圣上御笔民女早就见过,所以那日在石壁上看到那行诗的时候,民女就知道是圣上了……”

彼时承欢只觉得自己果然没有为承誉选错皇后。

第二日暮色时分,承欢来到荷花池的时候就看到池子上已经布满了莲花灯。

凝香正在桥上同宫女放灯,一盏盏莲花灯随着流水往他脚边悠悠而来。

承欢捡了一盏来看,上面写着祈福的话,他抬起目光,就看到凝香站在桥那头,灯光照着她娇嫩的脸庞,一瞬间,仿佛又是那个晚上,他在余浪亭里遇见她。

“皇上。”凝香正要行礼的时候被他扶住了。

“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了。”

宫人们都识趣地退了下去,凝香在亭子里摆了点心和茶,柔声道,“臣妾听说皇上最近身体不适,所以没有准备酒水,这茶是江南进贡的明前茶,皇上……”

他只定定地看她,这样看来她真的不是十分艳丽,但那眼瞳里流动的光却还是让他怦然心动。

他第一次觉得他像个普通人,既不是别人的影子,也不是天生厄运的皇子,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丈夫,还有普通的妻子。

鼓敲三更的时候,书童过来轻声道:“皇上,时候不早了。”

承欢微微点头,凝香也起身道:“真是时候不早了,臣妾都忘了,只是好久不曾同皇上这样聊天……”

“明日我还在这里等你,”承欢轻轻捏了捏凝香的手,“可好?”

凝香眼里有光微微动了动,轻轻应了一声:“臣妾遵旨。”

四、

承誉回来的时候已经入秋了,急匆匆赶到皇后寝宫的时候,太医们已经跪在宫门口谢罪了。

“怎么会这样?都是太医……亏你们还都是太医!”承誉望着一众低头谢罪的太医,面如死灰,承欢隔着帘子看着承誉,眉头锁得很紧微微摇头。

承誉恼火地砸了一只杯子,这件事唯一一句话没有说的就是凝香,也许是因为凝香并不知道他远征而归,也许是因为凝香伤心过度,总之他见到凝香的时候,凝香只是闭着眼睛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她甚至没有落一滴泪。

“怎么会这样?”坐在书房的灯前,承誉眉头紧锁,“他们竟然容不得我有后。”

承誉突然一抬手掀翻了桌上的东西,书童吓得忙要去收拾,却被承欢拦住了。

“你不知道他们在宫里有多少眼线,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不要轻举妄动的好。”承欢起身将落在地上的奏折一份份捡起来,“你这次去江南……”

“起兵之事,刻不容缓。”

承欢没有再说下去,尽管他觉得此刻还不是起兵的最好时机,但他还是没有阻止承誉。

什么才是最好的时机他说不出来,因为他也不知道,也许此刻不举兵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过了这个冬天,他们即将弱冠。

“我同你一起去。”承欢将手中的奏折放到了桌角,不等承誉开口,他已经说,“这一回,我们要一起去。”

出兵赶在入冬之前,承誉走的那天凝香特地缝了一个平安扣在他的战袍里,出征当日她一直送承誉到门口,看他上了马才说:“我等你平安回来。”

承欢在马车里静静听着凝香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了,但承誉却一定会回来。

这一回,他会作为承誉真正的影子在战场上出现,他会替承誉执掌千军,挥斥方遒。

甚至,会替承誉去死。

承欢并不怕死,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这世上并不会有一个人真正地在等他,除了承誉。

可是这一回承誉不会等他,因为他们在一起,一起生,但他会替承誉去死。

四、

京城已经白雪皑皑的时候,御驾亲征的队伍终于凯旋。

皇后在长生宫里日日祷告,终于盼得御驾亲征凯旋,当日紫宸殿里大摆筵席,朝臣齐聚一堂,举杯欢庆,皇上看起来虽然疲惫,神色却比素日更加安然。

“皇上……可是累了吗?”凝香看着宫女们掌完了灯,轻轻摆了摆手退下众人。

窗前的人没有动,龙袍之下的身体略显清瘦。

凝香忍不住伸手环住了他的腰,低声道:“你终于回来了,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窗前的人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如你所愿,回来的那个人……是我,不是承誉。”

凝香微微一愣,却不曾松开手。

承欢没动,那一箭射来的时候,他正在马上,都来不及转身就看到承誉的铠甲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一刻承欢几乎是僵住的,梦,那个梦。

当他紧紧抱住承誉正要大声呼喊的时候,却被承誉紧紧抓住了手:“哥哥不要喊了,你看我早就说过……那预言……未必会应在你身上。”

他没有动,几乎是不能动的。

那一刻他真是希望这只不过是一场梦,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切都是假的,但那满手鲜血和身上伤口的痛却时刻提醒着他,这并不是梦。

“不,那预言必然不是……”承欢正要起身,却被承誉用力拽住了。

“哥哥,你可知你我二人原本……我才是哥哥。”

承欢微微一愣,承誉却笑了笑:“母后为了让我活下来……才扯了这样的谎。她原本以为……天数注定要活下来的那个人……是你……所以才拼了命地要护住我……原来天数真的不能改。”

承欢那一刻只觉得天昏地暗,承誉说的什么他听得并不真切,他只知道自己怀中的这个人就快要死了,就快要彻彻底底地离开自己了。

这世上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兄弟。

而承誉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哥哥你可恨我?”

怎么会恨你。

这世上唯一曾让我觉得真正活过的人便是你,我又怎么会……恨你。

——而你,却杀了他。

承欢转身望着凝香,凝香的脸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是的,她知道他不是当今圣上,不是承誉。

她翻了许多资料甚至不惜偷偷潜入宫中藏经阁,所以才会知道,原来皇上有一位不足月便已经夭折的双生兄弟。

而她爱的,便是那个人,并不是当今圣上。

她知道了那个人叫承欢,她也知道了司命在承欢身上下的蛊,更知道他在弱冠之年便要寿终正寝。

而她舍不得,她舍不得就这样将错就错。

所以她才会暗中在军中安插密探,不惜私通敌军告密,为的只是在战场上中箭的那个人,不会是他。

“你早就知道了……我不是承誉。”

承欢眼睛里的光很冷,凝香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的光,即使他冒充承誉出现在他眼前,即使他冒充承誉坐在朝堂之上,她也从未见过这样寒冷的目光。

“为什么这样做?”

“我……”凝香一时竟有些哑然,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她爱的那个人叫李承欢,她要嫁的那个人却只能是李承誉。

她早就知道了,她确实早就知道了。

“孩子的事……是你自己做的吧?”承欢捏着凝香的手有些发抖。

没有人敢在她的碗里下药,后妃们都对她心存敬畏,他日日看着她吃饭喝茶,根本没有机会有人能在她的吃食里下药,只有她自己。

“是为什么?”承欢扶着桌子,脱力地坐下,“你……”

“我自始至终喜欢的人,”凝香紧了紧攥着衣襟的手,“都只是你。”

“我?”承欢忽然冷冷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凝香忽然愣住了。

“我不过是承誉的影子,我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我这样的人活着……也跟死了并没有两样,我只不过是一个影子而已。”

“而你,却杀死了这个影子原本可以依附的人。”承欢握着杯子的手抖得厉害,端起茶壶又放下了,“你杀了我……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弟弟。”

“我没有办法。”凝香只觉得手很冷,这个她曾经喜欢过的,爱过的,甚至下定决心要执手相守一生的人,此刻却变得像个陌生人,“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只能选你……”

“是……你只能选我,那么我选谁?”

承欢忽然冷冷笑了起来,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意,但他从来就没得选,他从一生下来就被注定了,注定是大凶之人,注定了是承誉的影子,即使这一切都是错的。

但他没得选。

“你明知道他是我弟弟……”承欢扶着桌子许久才缓缓站了起来,杯子已经在他手里碎成了两半,“而你却亲手杀了他,我怎么可能……不恨你。”

凝香没有再说话,盯着那碎裂的茶碗许久都没有动。

她知道他只要走出这个门,就不会再来了,这一生都不会来了。

而这她拼尽全力救下他,换来的却只是这漫长的恨意,她这一生爱过这样一个人,也只爱过这样一个人。

“承欢……”

“我不再是李承欢了。”承欢扶着门框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那个李承欢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我得谢谢你……终于杀了他。”

从今以后,他都只会是李承誉。

这大瀛朝的真命天子,李承誉。

走出皇后寝宫的时候窗外的天突然飘起大雪来,他想起那时候承誉不顾一切地朝他扑来的情景,他想起承誉紧紧抱着他被利箭穿心的刹那。

他想起承誉紧紧抓着他的手说:“哥哥,你可恨我?”

他这一生从来都是孤独一人,却是那个懵懂少年拉着他的手说:“你是我哥哥,一母同胞的哥哥。”

承欢看着落在手心里的雪花毫无痕迹地化了,用力捏了捏拳。

这世上本就不该有李承欢这个人,他本就该像这雪花一样消融了才好,可是那少年却救了他。

承欢用力攥了攥空空的手心,突然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这世上本就是他一个人,如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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