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泱泱
壹
〖平生寂寂,星月生辉〗
和熙国这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举国上下其乐融融,唯独十六王府气氛很压抑。
十六王爷叶昀住在皎月阁,是十七个王爷中唯一一位活着特赦居于帝京的王爷。
并非叶昀天赋异禀,主要原因是他尚且是皇子的时候,曾为了当今皇上做了一件大事,以牺牲了自己终身幸福为代价才换来了这一生富贵清闲。
那年早春,皇上登基前三天忽然开始长疹子,虽不致命却十分有损天颜,宫廷遍寻良方,最后几经辗转找到城郊卖药酒的孤女苏酿。
十六王爷在侍卫的带领下,亲自前往寂月谷请医。
寂月山脚下,青瓦三间,篱笆上满是青瓜,篱笆下如星的野菊,穿着竹色长裙子的小姑娘正端着笸箩晒药。
天色已晚,月上树梢,十六王爷跨下马,侍卫叩了三下木门。
苏酿一推开门,正看到夜色下锦衣玉立的十六王爷回过头来,剑眉下的一双凤眼挑了挑,问:“可是寂月山苏家?”
苏小姐长长的远山眉微挑,看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一对护卫时愣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懦懦问了句:“我是苏酿,公子是?”
“皎月阁,叶昀。”
多年后,史官做皇家夫妻幸福情况调研,问起二人初次见面对彼此的印象。
已年逾不惑的十六王爷摩挲着下颌努力回忆:“怎么说呢?蓬头垢面,满面菜色吧,长着一张病包子的脸,而且左脸颊还有三颗黑痣,所以看着吧……比较穷也比较丑。”
王妃端着茶盏,沉吟良久笑着说了一句话:“十六王爷一回头间,本觉过去的十几年平生寂寂,就此星月生辉。”
再说当年,苏酿二话没说,当晚跟着叶昀就回了皇宫,仔细一看皇上的疹子,最后温声细语道:“医是能医,但是……”
请注意这个“但是”,在此之前十几年和熙国从来没有任何人胆敢在皇上面前说过如此具有悬念的词汇!
整个皇宫的气氛顿时很紧张。
皇上、丞相、十几个王爷在前,满院子的皇家侍卫在后,皇家杀人放火说一不二的气场顿时全开,只等着她的下文。
苏酿眼光一转看了一圈:“但是,我要嫁给十六王爷,不能做妾,圣上答应,我保圣上三天内痊愈,天下俊朗无双地登基,不答应的话……”苏酿挑眉,食指轻轻一摇,“杀了我也不医。”
多么轻描淡写的威胁。
十六王爷那年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蟒袍玉带,长身俊朗,灿若星子的一双眸子一眨,啪的一声就跪下了:“叶昀愿娶小苏姑娘为正妃,为皇兄分忧。”
谄媚得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十三岁的小苏姑娘眉眼圆圆的,笑起来如一弯潋滟柔波。
然而一晃几年过去,十六王爷家夫妻不和,举国皆知。
贰
〖新婚五年,争如不见〗
皇上御笔亲批了婚书,为了保证王妃过门后在王府的地位,还特定了叶昀家的钱财都归王妃管。
叶昀鄙视他皇兄鄙视得跟什么似的,王妃则抿着嘴偷乐。
王妃苏酿,祖居寂月山,家中世代以酿药酒为生,说来能医治皇上顽疾的大夫,祖传的医术必是十分了得,江湖上名声也必是极大的。
可其实寂月山苏家,根红却历代苗不壮,身体都不太好,难得有后人活过二十岁。
王妃苏酿十分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好寿命,每日种花养猫,喝茶健身,专注养生二十年,后来连逛后花园都要绕着湖边走,从不熬夜吃烧烤。
当然也有人说这是王妃怕被王爷伺机害死,谣言虽然过甚,却也由此可见夫妻感情实在太差了。
皎月阁地居帝京城内小东山,阁下繁繁四时花朵,远远望去,云蒸雾集汇成一带粉烟,阁高七层手可摘星,阁下环湖水波潋滟,水外一周高屋三百间。
苏酿住在阁楼东园,王爷住在阁楼西园,中间隔着一湖湖水,平日里王爷派人跟王妃要点钱花,跑马足足跑了两个时辰。
夫妻俩成亲的第一年,王爷连洞房都没有亲自参加,两个人一直很不熟。偶尔在皇家家宴上凑一桌,生疏地看了几眼才认出对方是谁。
夫妻俩成亲的第二天,王爷骑着马在自家后花园里游湖踏青。
远远的,湖中一只小舟轻荡,王爷这边厢诗兴大发正清了清嗓子准备吟诵。
下一刻湖中救命声起来,那小舟却不知怎么就翻了,王爷赶紧低下仰起的头,手搭竹篷远远望去,正看到掉落水中的人泛起的水花,叶昀抬头看旁边的小厮张七:“王府今天对外开放观光吗?”
没等张七回答,叶昀脱了鞋子二话不说跳进湖中救人,田田荷叶,满湖锦鲤,叶昀从水中捞起那姑娘,正想来个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略略一观察,忽然觉得很面熟。
张七带着随从们看着那落水女子咔的一声就跪下了:“王妃吉祥!”
王妃眨眨眼,咬着嘴角,软糯糯的小模样看着叶昀,也喊:“夫君吉祥。”
这一年,王爷总共和王妃见过四次,一次是王妃落了湖正巧遇上游湖的王爷;一次是王妃掉下马,恰巧遇上去逛街的王爷;一次是王妃喝多了走着走着,走错路去了西园,日落西山茶花园,王妃醉醺醺从背后抱住凉亭里正写诗的王爷,叶昀愣在那里,以为在自家后花园有了艳遇,后来一回头就看到皱着眉头眼圈泛红耍酒疯的苏酿。
叶昀问:“哎哟,这哪个房的小侍女,这么瘦骨伶仃的?”
苏酿看着他,眼睛眨了半天才对好焦,有点迟疑地喊了一声:“夫君。”
叶昀抱着瘦瘦的力气还蛮大的王妃发牢骚:“王妃到底是年纪太小了,还在叛逆期爱喝酒,而且还不好好吃饭,要不怎么会这么瘦!”
最后一次是大年夜皇家的家宴,夫妻俩坐在一起,叶昀夹了一筷子鸡蛋给身边的苏酿,道:“多吃点。”
皇上看着十六夫妇,王爷看着王妃,王妃定定地看着那个鸡蛋,想了想直接吞了进去。
十六王妃苏酿,身体孱弱,鸡蛋过敏,从大年三十直直病恹恹到正月十五,王爷十分自责,跑去给端茶倒水了几天,觉得王妃其实也蛮可怜的。
王爷为了表示歉意,跑去国家外交部讨了一只白白萌萌的雪橇犬,送给了他认为年纪还小的王妃玩。
苏酿抱着小白狗露出笑眯眯的模样,家中老仆人说,王妃终于不再心事重重,有点小女孩的模样了。
还是史官做调研,问:新婚前五年时是什么印象?
叶昀在脑子里搜了三圈,如实地回答:“王妃除了又穷又丑,还有点小可怜。”
王妃抿着嘴角微微笑:“王爷送了我一条小狗,我给它取名叫阿留。”
叁
〖清风苑里,红颜知己〗
夫妻俩成亲的第三年,王爷不满足于在皎月阁里吟诗,想找个红颜知己。
帝京里有才华横溢误入风尘的好姑娘多了去了。
帝京青楼第一家清风苑,清风苑里头牌姑娘慕清风,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王爷偶然一见,便跟着清风姑娘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从此,叶昀觉得自己的人生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终于找到了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的感觉。
苏酿得到消息的时候,是管家来报家中账单,王爷因为嫖妓被罚了一年的俸禄。
王妃皱着眉头,满脸严肃,一本正经道:“哦,王爷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把钱给我挣回啊!”
苏酿这边还没想到怎么收拾出轨的王爷,东阁里迎来了一位超凡脱俗的美娘子,白衣翩翩,长发飘飘,姑娘带来一坛子酒,说:“我叫慕清风,想和王妃聊聊,女人何苦难为女人啊。”
苏酿一副小姑娘的天真无邪,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脸上都打着“真爱无敌”标签的慕清风,看完了操着那口软软糯糯的语声道:“哦,你还不配。”
苏酿把那坛子酒和气得满脸通红的清风姑娘都扫地出门,直把头牌的白裙子都扫成了灰抹布。
王妃身体孱弱,素来不出王府,第一次出王府就去了青楼,带着两箱子金银珠宝,梨花木雕花八宝椅放在清风苑大门口,瘦瘦弱弱的王妃端坐在那里,满园子的姑娘跟着慕姑娘跪在门口。
苏酿问慕清风:“给你多少钱能离开王爷?”
慕清风说:“真爱无价,王妃你可真俗!”
叶昀赶来的时候不早不晚,正看着王妃居高临下对着慕美人砸钱。
帝京城腊月的天气,苏酿身体不好便甚少出门,此时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棉衣,还是冻得唇色发紫,脸色煞白,眼巴巴看着王爷站在街上满脸怒气。
叶昀赶走了满街看热闹的人,把苏酿抱上马,一溜烟地回府了,苏酿趴在王爷背上嘟着嘴角还在生气:“我不要回家!我要清理门户!”
叶昀也生气:“丢人现眼。”
王妃一听眼睛立时红了,趴在王爷后背偷偷哭了,却没再争辩到底是谁最先丢人现眼的。
到了王府,苏酿赖在马上不肯下去,挑衅地看着叶昀:“王爷我心里不舒服,你陪我喝一杯如何?”
王爷想:你瘦巴巴的,十几岁的时候没少耍酒疯,现在找我拼酒,开玩笑。
那天晚上叶昀输得很惨,喝得谁都不认识,抱着苏酿喊“母后我好想你,你来见我有什么嘱咐”。王妃摸着王爷的头:“好孩子,记住婚后不要搞婚外遇,你的王妃虽丑,但是丑妻也是家中宝啊。”
叶昀嗯啊地答应,忽然又认识王妃了,用手捂住她有三颗痣的半面脸,嘟囔道:“这么看虽然非倾城绝色,也好歹是个美人……”王爷想了想又摇摇头,“是个很美的美人。”
王妃有点动容,问王爷:“今日带我回来,是心疼我吗?”
王爷摇头,一本正经道:“心疼钱。”
苏酿原本一张脸任由叶昀捏来捏去,此时一拳打上王爷的脸用了十二分的力气。
张七终于找到王爷王妃的时候,苏酿正对着叶昀使劲挥着拳头,简直要把过去几年受的委屈都打回来的。
王妃找来画师将王爷一张青肿的脸画得很逼真。
王妃派人将画像送去清风苑,第二天,为了真爱的清风姑娘将满满两箱金银珠宝加上自己多年积蓄全部送来,只求苏酿别再家暴。
王爷没有跪,不过将钱倒是赚回来了。
肆
〖皇家夜宴,五年成约〗
后来,这位慕清风姑娘从帝京消失得无影无踪,十六王爷跟王妃却似乎因为此时更加疏远。
就这样熬到夫妻俩成亲的第六年,王爷和王妃仍未有所出,这几年里,上阳公主嫁给了当朝将军,皇上和丞相有了太子,十七王爷娶了钦差大臣,每每年节,伉俪情深一对对的秀恩爱的模样深深刺痛了叶昀脆弱的玻璃心。
在寻找真爱的道路上,十六王爷仍然没有死心。
这年年夜宴,皇上问:“十六弟与王妃成亲也有六年了,什么时候能让朕做叔父?”
愣神的十六王爷愣了一愣,那句想说了多年的话就那么脱口而出:“我想休妻。”
本来热热闹闹的宴席,瞬间冷得像突降了一场鹅毛大雪。
众人看向十七岁的小王妃苏酿,王妃这一年脸上的痣似乎又长大了一个号,更丑了些。
皇上干咳了一声,正准备呵斥过河拆桥的十六王爷。
已经坚持了六年的十六王妃忽然说了一句:“好。”顿时举座哗然,一片唏嘘,即便是随口说出的叶昀都惊呆了。
苏酿看了看席间文武大臣,看了看席间山珍海味,看了看宫城花灯,小小年纪却满面疲色:“王爷可愿意答应我三件事?”
叶昀站在那里,青年模样的王爷威严持重:“夫妻一场,何谈不答应。”
便是一百件,只要能休妻,怎么会不答应?
苏酿举起嫩生生的三根指头,挑眉:“第一,王爷在军部任职,我嫁给王爷六载还未见王爷立过任何军功,王爷便立一件军功给我看看。”
这若是不答应,该多么被人看扁,王爷冷笑着立时回复:“准。”
苏酿弯下第二个指头:“第二,我要王爷参加文科科举,王爷要入选殿试。”
每年文科科举考试,全国上万学子千里奔赴京城,能入选殿试的光宗耀祖,从此便可平步青云,所以考试内容——难难难。
但是,可以找皇兄走后门啊!
十六王爷胸有成竹道:“准。”
苏酿点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王爷,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与王爷相识六年,夫妻六载,虽无情深,到底也有夫妻情分,若前两样王爷都做到了,王爷便同我回娘家寂月山住几日吧。”
叶昀被她说得微微有些感慨,尽量放柔了语气道:“这个自然可以。”
苏酿端起酒杯敬皇上:“我们夫妻一场是当年皇上赐婚,现在也请皇上做个见证吧。”
叶昀举着酒杯:“君子一诺,本王言出必践。”
叶昀却不曾想过,这一诺,竟五年才成约。
伍
〖寒枪铁甲,塞上明月〗
次年二月,边疆羌人作乱,大将军正和上阳公主生第一胎,忙着当爹。十六王爷主动请缨:“皇兄,请给我一个休妻的机会啊!”
皇上准奏,拨军五万以王爷为帅,声势浩大,可是皇上向来吝啬,军饷只付了一半,王爷也不在乎。
叶昀带着五万人从南武门外启程,浩浩荡荡向着北羌族而去,意气风发,势在必得。
羌人骁勇善战,王爷带的兵是好兵,可惜王爷多年来只擅长纸上谈兵,每每传回来的军报,必是败败败!
苏酿身体不好,今年从年初夜宴回来一直缠绵病榻,每次听到战报脸色又不好了几分。
这一年,王爷驻扎北疆,王妃守在府中,两地分隔,偶然书信,王爷写:好?王妃答:安。
史官后来收集皇室家书做记录,给予十六王爷夫妇家书的评价是:浪费纸。
张七后来读史书,给予这一章的评价是:也浪费人马。附注:送信的人是王府张七。
年底,军饷不够做棉衣,北风卷地白草折,人冷马疲,王爷连着写了几封加急的信件要棉衣要粮草。
皇上还在和丞相钻研如何能够提高生儿子的准确率,大将军在和公主研究如何教大儿子能够直立行走。
十七王爷和钦差大人仗着有钱捐了十万两黄金就不管了,满朝文武更是乐得清闲,最后还是王妃苏酿拖着病体带着几百家丁找了百家裁缝铺子开始做棉衣,满朝皆知十六王妃素来节俭,这一次却是把家底都败光了地赔钱凑棉衣买粮草。
苏酿亲自监工,日夜赶工,做了五万件棉衣,又配置了十车常用的草药,物料刚一准备好,王妃便病倒了。
结果当日传回来军报,叶昀战场遇袭,性命堪忧。
苏酿赶不及收拾细软,带着十个家中护院侍卫赶往战场。苏酿发着烧带着病坚持跟着一群侍卫骑马而行,一路颠簸风霜,仆人都心生不忍。
赶到营地的那天,北地大雪,雪花如盘,纷纷扬扬,王妃眼睛通红,下马奔进军营第一句便问:“王爷怎么样?”
叶昀听到动静奔出营帐,正看到雪地中满脸焦急的苏酿,愣在当场,讷讷道;“我骗我大哥的,你怎么来了……”
苏酿踉跄几步奔过来上下将王爷检查了一个遍,才捂住胸口吐了一口气,却一弯腰喷下一大口血,落地如雪地红梅,下一刻双目紧闭,整个人直接栽倒在地,叶昀心惊胆战地将她接在怀里,这才看到她满脸的冷汗和苍白的脸颊。
苏酿这一病便是三天晕迷不醒,王爷守在她榻前,皱着眉头,人如困兽。
思前想后,家中从小长大的兄弟姐妹都忙着自己的事,却没想到,天寒地冻,他孤立无援之时,最担心他安危的竟然只有这个单薄的小姑娘,这个成婚六年来,他从未在意过的结发妻子。
叶昀坐在将军案前,进行了一次深入的思考,关于他过去的二十年和未来二十年该如何实现人生价值的思考。
三天后苏酿终于病情好转,那时候王爷正出战羌人,这一次竟然来了个大获全胜,他凯旋之时,苏酿正裹着厚厚的大氅只露出一张小脸等在营长口。
金戈铁马,冰天雪地里一双眼里都是笑意,叶昀跑马过去,将她抱上马背:“这么冷的天你跑出来干什么!”
苏酿笑:“我给王爷准备了好酒庆祝。”
苏酿从马上溜下去:“我先去准备,王爷回营帐等我。”
等到苏酿亲手端着菜肴和酒盏进来时,叶昀正端着一个大碗抱着木盆喝酒,刚精神点的苏酿看着王爷立时又有点迷糊:“王爷你在干吗?”
“在喝你给我带的酒!王妃为何用如此大的盆来装,我怕喝不完落灰。”叶昀端着海碗,看着木盆的表情很担忧。
“那是给你泡脚的……”
当晚,王爷在地上睡,王妃在床上睡,叶昀滚来滚去,觉得不知为何自从苏酿来了北地后,这里气温似乎都升高了。
叶昀趴在床沿上,头趴在苏酿的被子上,很感慨:“辛苦王妃千里来探望,本王觉得浑身上下都特别温暖。”
王妃有些无奈地望天:“哦,这温暖大概与我来不来没关系,大抵是因为……那药酒泡脚只会驱寒健体,喝却十分壮阳。”
“……”
叶昀跑出去在空荡荡的营地跑了几大圈,淋了冷水回来的时候,苏酿正趴在枕头上歪着头等他,月光照下来,王妃的小脸如渡上了月色,那黑痣不知何时淡去,只剩下一片皎月白。
叶昀低着头微抬了头唤她:“苏酿啊……本王有点想圆房。”
那日塞外明月太好,不知名的鸟声夜啼仿佛都带着欢喜,王妃笑着趴在床沿上看着床下的王爷淘气地点他的额头。
“嗯,好。”
守夜的将士提着夜灯走过营地,王爷坐起身子,轻轻凑过去亲了亲王妃的脸。
陆
〖春日花宴,打马玉阶〗
春天时,苏酿带着侍卫回了帝京,王爷在边疆跌打滚爬了又一年,终于彻底收服了羌人,排除了边疆祸患,将当地混乱的局面一一治理之后才在年底归京。
走时的纨绔将军,此时更添了几分持重的神态。
这一年,他们成婚九年,叶昀回京后被皇上大肆嘉奖,立了军功的王爷有些成就人生的欣喜,也有一些惆怅。
抱着一堆封赏的王爷回了王府开始挑灯夜读,为了今年的大考做准备,每每贪玩时,平时不怎么过西阁的王妃便会恰到好处地出现。
叶昀怕丢了脸面,只能继续好好学习,即便是上朝都带着课本趁机求教于太傅,府中几个先生被王爷各种问题折磨得都憔悴了一些,苏酿笑眯眯偷偷给府中先生都涨了酬劳。
中秋大考,阖府上下都紧张得不行,殿试结果下来,王爷名列第三,探花郎。
王爷高兴,却也有说不出的不高兴。
于是最后一件事,和苏酿回寂月山提上了日程,苏酿早早开始收拾东西,打包到最后竟然也不过半个马车的东西和一条长得肥肥胖胖的阿留。
那几日山中多雨,却不想两个人途经山下,恰巧遇到了泥石流,叶昀在千钧一发之际下马扑入了苏酿的马车。
他们后面的张七勉强抓着树木才没有被冲下山路,看着面前消失的王爷和王妃惊叹不已,直呼孽缘啊!
天旋地转之后,两个人跟着马车滚下了山道,马匹和车脱离,直接跌下了山沟底,车却卡在巨石间不上不下,若是跌下去两个人也便算是“死可同穴”了。
叶昀在车中抱着苏酿,两个人不敢动,怕动了便跌下去,耳中听着崖上张七喊着让王爷稍等,他马上找绳索工具救人。
张七一去不回,夜雨滴答,不一会儿车也漏了,叶昀只好用袍子将苏酿裹在怀里,沐雨的王爷其实帅得一塌糊涂。
气氛太幽静了,王爷觉得应该弄懂一直没清楚的事情:“当年不过一面之缘,王妃为何非要嫁我?我这十年来观察,王妃也不像喜好权贵之人。”
苏酿低着头想了半晌才回答:“苏家有祖训,第一条上大红字写着:年过十三不嫁不娶便是大不孝、大逆不道,十年前己巳年三月十四那日,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正是我十三岁的生辰日。”
见到了,便就是了。苏酿一向很看得开。
叶昀如释重负却又似乎心有不甘,良久才哦了一声:“便是这样吗?”
“便是这样啊。”苏酿微微笑着看他,“王爷是要什么别的?”
叶昀也笑着道:“如是这样,最好。”
没有什么真的爱慕,也没有什么真的感情,这样才好不伤人地分开。
十六王爷倚着车壁微闭了眼眸,自然想不到去看苏酿微微低了头,不知何时红了的眼圈和嘴角那一丝苦笑。
那双细嫩的小手紧紧捂住心口的位置,却还是觉得泛疼。
夜幕里初见倾心,抱着必死前最后的贪心求了他嫁娶的承诺,从不曾想过竟会有这么长的十年光景。
苏酿靠着王爷蜷成一只猫的形状,车外滴雨:“王爷我们被救上去后,你便回去吧,休书不必专门派人送来寂月山,府中飞鸽原为我所养,我每年回来小住带它们认过路。”
“也好……”
叶昀揽着她肩头心里忽然一片酸楚,求了多年的事情忽然成真,倒是有些舍不得了。
五年成约,他久居高位,自然懂得一言九鼎,当年拼上自尊的赌局,此时反而说不出反悔的话来。
王爷吞吞吐吐,手上还抚着王妃的长发:“这么几年,你在王府过得习惯,即便是我们分开,你也可以继续留在东阁……”
苏酿笑着抬头:“不必了。”
直到后半夜,张七带着百人的队伍赶回来,才将二人救起来。
叶昀离开的时候,山中还天阴,王妃穿着青色布裙送他至清溪畔,叶昀的马刚行,阿留就大吠着跑去扯王爷的马腿,却被那暴脾气的马踢得翻滚了一个圈,一只白狗变成了土狗。
苏酿快走几步抱起委屈哀鸣的阿留,心疼得小脸都皱了起来,叶昀勒马,气得给了那马几鞭子,刚想下马却见苏酿挥手跟他告别,眼神里已经有些不耐烦:“王爷带着您的马快走吧。”
叶昀坐马背上有几分没面子,皱着眉头半晌才扭头打马离开。
一晃十年,当年他初到寂月山,为他推开门的苏酿不过豆蔻年华,到最后,舍不得的竟然只有他。
王爷横眉冷目,却最后也没有回答。
后来史官也曾追问苏酿,为何王妃那日在寂月山要放王爷离开?
苏酿说,因为情事最容不得商量,什么叫作我爱你与你无关呢,多余的爱意本身已经是负担了,哪怕你静静的什么都不做,一个眼光都是他的负累。
那日山间林中,夜雨淋淋,这一段段静静岁月,已是叶昀给苏酿的年少和今生。
王妃说,本该知足。
柒
〖浮生几载,归寂月山〗
那年夜宴,王爷孤身寡人,回到王府后一言不发,第一次去了东阁,药圃还在,苏酿却早已不知去向。
恰好遇到国医馆的老先生来找王妃当年的旧医书,老先生是王妃旧识,当年没少切磋医学。
老大夫感慨地看着小侍女给当年王妃的闺阁门上贴对联和福字,言道:“你们多贴些福字为她祈福,那副身子不知还能熬上几年。“
叶昀听得脸都白了,看着角落里的温药小炉子问道:“她一直身体不好,常年都要服药吗?为何你们没有治好她?”
老太医明显不喜十六王爷,冷着脸道:“她那病,药石无效,不过是个早晚而已。”
叶昀心里咯噔一下,本来还茫茫然然地失落,此时却真真实实地明白,为何苏酿走后,他并没有高兴过,他以为得到了自由,却失去了比自由更珍贵的东西。
这许多年里,他从来没有好好去参透过到底自己在想些什么,心上记挂的是什么,此时却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自己舍不得的。
老医官直言不讳:“王妃自己都治不了,难道我能治?她遗传的恶毒一直被她封在脸上的三颗黑痣里,那年若不是为了你跑去了塞外,一路颠簸导致毒素散开,恐怕还可以病发得晚些。”
叶昀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的,想起那年塞外,苏酿见他后那一口鲜血。
王爷慌了神地往外跑,日夜奔回寂月山时,却扑了个空。
叶昀跟皇上告假,让管家准备金银,从南方到北方,从东方到西方,地毯式搜索地找苏酿。
一晃两年,他找到苏酿时,她正游方至一个村落与人看病,还是那般小小的模样,但气色似乎好了些。
苏酿一抬头,正看到月色下一个高大的男子如风一般扑进来,将她卷入怀中。
王爷说:“苏酿啊……你还没死真是太好了。”他一低头却看到向来平和的小王妃眼泪巴巴看着他,王妃说:“王爷,好久不见。”
叶昀红了眼圈:“跟我回家,以后天天见!”
苏酿委屈:“王爷已经休了我呀。”
叶昀将王妃扛上肩膀,直接走出去塞进张七准备好的轿子里,自己也跟进去牢牢将王妃抱在怀里:“丑妻近地家中宝,你是我的大宝贝来着!”
后来,史官问王爷,最后为何天涯海角也非要把王妃找回来?
叶昀说:“少年夫妻老来伴,素来不觉情深,谁知方懂情深,已至离别,我要将她找回来,给她整个一生才够啊。”
老太医说:“王妃果然是当代最好的医生啊,竟然把自己治好了,顺便还祛了黑痣!”
张七说:“轮骗人,太医院的老太医棒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