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请上座

2015-05-14 09:47桃墨曦
飞魔幻B 2015年8期
关键词:鲤鱼

桃墨曦

001

乐喜是个特种女兵,出任务时受了伤,回家调养时被隔壁考古的老头儿拉去守古董。据说墓穴是两晋时期的,但主人身份成谜,规格虽不大,胜在保存完整。乐喜到的时候刚赶上出土一箱令牌,她凑过去看一眼,菱形铜令牌上刻着双鲤绕莲池的图案。

那晚她抱一层夏被裹着自己靠在树干上,一边听老头儿们猜测墓穴主人的身份,一边睡了过去,谁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在嫁人。

她坐在新房里愣了三秒钟,果断决定逃婚。但新房外头有人守着,乐喜开门一看,守门的仆妇侍女惊得又把她按回去:“夫人不可随意起来!”

得知没有男人,乐喜指指肚子:“吾饿。”

她先把仆妇侍女打晕,摸了一袋钱,是刀币,拿了捆胸布把胸一裹,又去换了身寻常男人的衣裳,翻墙出门不犹豫。只是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看了眼府邸,说来也怪,竟然看懂了这个时代的文字。

卫府。

她拉了路过的一位老乡:“老兄,这是谁家成亲?”

老兄一脸谁老了谁是你兄的欠揍表情,与有荣焉地说:“此乃尚书令乐广乐公嫁女,卫叔宝娶妻。”

当时乐喜还不知道卫叔宝就是卫玠,她点头道谢,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足够,她可不想和一个冷兵器时代的男人厮混在一起。

不自由,毋宁死。

不知何时,长安便成立了一个叫鲤鱼组的江湖门派,专门出租私人护卫,派中弟子不仅识文断字,而且长得美丽,是专门负责保护美少年的,就是收费很高,寻常人家支付不起。

因着训练有素,兼修职业操守,鲤鱼组一经出世便好评如潮,广受王孙公子喜爱,但凡家里有些权势的,便要约上一约。

鲤鱼组老大身份成谜,据传是出身高贵才华横溢且容色无双的郎君。

乐喜正在前往洛阳的路上,对路上时不时有人拿鲤鱼组说上几句的事她已经很淡定。

鲤鱼组是她无意间成立的,当时她遍寻回现代之法而不得,差点没雨夜跑去挨雷劈,不想路上救下几个差点被世家抓去当男宠的少年,教了点身手。

既然回不去现代,就只能在这乱世待下来,可苟且偷安又不是她的脾气,这才起了心思,建立了鲤鱼组,一分为二,一在暗,专门收集情报,二在明,利用美貌进入上层社会,伺机影响大人物的决策。

乱中求财虽靠胆量和谋略,但在这个刷脸比刷爹方便的时代,不得不承认,长得漂亮还读过书的人做事就是方便。

002

乐喜此去洛阳是准备找她这个身体的爹的。

时下正是建始元年,西晋还处于八王之乱中,王室宗亲夺权,世家却犹自安逸,但也有人浑水摸鱼,利用这混乱解决自己看不惯的人。

比如长得丑的人嫉妒长得美的,权势低的嫉妒权势高的。

救下卫玠,纯属意外,乐喜刚入洛阳城,就差点被挤出去,不远处一辆轻纱飞扬的牛车中坐着一位少年,女孩子们正手拿水果蔬菜瞄准牛车使劲丢上去。

本来就急着赶路的她看牛车那边也狼狈得可以,翻了个白眼就突击进去,一脚踢在牛身上,将少年拽下车:“跟紧我,别丢!”

老牛发疯,卫玠被人劫走!女孩暴动,狂追不休,他们跑了好几条街才将跟屁虫甩掉。

卫玠靠在路旁大树喘息,额上一层薄汗,胸口起伏不已。

这才跑了多久,就喘成这样了?

乐喜嫌弃。

“多谢这位郎君相助,在下……”

乐喜摆手:“不必言谢,你只需告诉尚书令乐广的府邸怎么走便是。”

少年愣一下:“真巧,我也要去尚书令府上。”

乐喜心中警惕,不会是救了自己的哪个兄弟吧?少年一拱手:“在下卫玠。”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乐喜的面容,好半晌方垂下双眼,“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卫玠是谁?

当兰陵王戴着面具在战场上天降神兵,当潘安与宋玉联手蔑视后世千万美男,掷果盈车的卫玠大帅哥因为他的美貌虚弱而被古代追星族……活活看死了……

乐喜搓搓脸,身为历史上唯一一个被看死的美男子,卫玠的一生只提醒了她一点,有时候长得太美也是一种罪过,特别是他这种身娇体弱的美男子。

乐喜是知道的,在她逃婚后一个月,卫府发丧,乐氏亡故,可这个时候她约莫也看出来了,卫玠和乐氏见过面,而且还把她认出来了。

私心上来,她是不讨厌美少年,如果成亲那夜知道自己回不去,她不会想着离开,可如今形势已经造成,他亦非她的囊中之物,既然对方装傻,咱也不能不给面子是吧?

“在下乐喜。”

卫府的人侦查能力很是不错,他们没在路旁站多久就迎来了一辆牛车。卫玠十分客气,邀她同坐,乐喜看着拉车的几只青牛,在仆人“乐郎君您倒是快点坐上咱高大上的车啊”的眼神中,苦哈哈地坐了上去。

一个时辰之后,青牛们终于拉着乐喜慢悠悠到了尚书令花草满园、竹林潇潇的府邸。

乐喜没有进去,和卫玠打了声招呼便要离去,卫玠看着她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方才她拉着他奔跑时的温度还停留在手心,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模样,像只约束不住的飞鸟。

“郎君,方才那位郎君……”

卫玠看一眼护卫:“多嘴。”

003

太安二年,成都王司马颖进攻在洛阳的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是乐广另一个女婿,长沙王怀疑乐广叛变,乐广虽极力澄清,奈何长沙王不信,忧惧之下,乐广卧病在榻。

卫玠来劝乐广离开,但显然他的说服失败了。

乐喜夜探乐府,得知结果后,她一点都不奇怪。身为国家的女战士,她很能理解这种为忠义不顾生死的抉择。

但让她意外的却是卫玠请她当他的护卫。

“卫郎君,你的护卫并不少。”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她仿佛在卫玠脸上看到了一种十分黯淡又受伤的神色,这种神色一闪而过,看不分明,就听他说:“乐郎君不想将鲤鱼组做大,使百姓皆知,名动王孙?你当我的护卫,我便允你这些。”

“你为何以为我在乎名利?”

少年温和,声音低弱,却带着一股笃定:“我知道你要的。”

两晋时期虽然刷脸刷得厉害,但士庶却也同样分明,有些事情士族能做的,庶民不可为,寒门子弟入朝为官者极少极难,被世家把持的朝廷又不思进取,一旦外敌来袭,连皇帝恨不能跪在入侵者脚下唱征服,想抗战,谈何容易?

举国风气如此,凭她一人之力,无论如何无法力挽狂澜,只能慢慢渗透。

因此,她创立鲤鱼组名义上是为了给世家当护卫,实际上却是窃取情报的能力,一刀毙命的手段,为的是应付接下来的历史混乱,抵御蛮荒。

这个心思,她谁都没有说过,没想到被他一眼看穿。

乐喜看着卫玠,轻叹一声:“郎君聪敏,世所罕见。”

一句她要的,而非她想的,道尽她所为为何。

也叫她知道他手中握有的消息渠道十分牛掰,多少世家探查不出分毫鲤鱼组的消息,他却知道是她了。

不过这是长期投资,眼下的情况是,卫玠找乐喜还真有当保镖的目的。

人长得太美上哪儿都要被围观,一被围观就寸步难行,冬日飞雪时穿得暖还好,一到夏日,他那身子骨着实顶不住炎炎烈日。

但乐喜这个保镖不是用来丢围观群众的,她是用来挡飞来的蔬菜瓜果的。她得在姑娘们欣赏美少年欣赏得忍不住往车上丢东西时,拿篮子接一下,飞快地整理完,不让瓜果砸到卫玠,最好这些蔬果还能保存完整,捐给贫困人民,行善积德,为体弱的卫玠祈福……

虽然她是特种兵,但一夜之间变成一张盾牌,还是用来挡桃花眼顺带积德行善的盾牌……这已经不是杀鸡用牛刀了,而是用关公的青龙偃月刀砍小鸡,还是刚出壳的!

乐喜决定帮卫玠改善体质。

004

虽然时下晋人崇尚脆弱美,病歪歪弱柳扶风的美少年很符合潮流,但她当了卫玠小半个月的护卫后,多少摸清楚了点这位病美人的脾气。

卫玠是早产儿,真的很虚弱,汤水不断,有时候严重了,他娘都不让他多说话。乐喜好歹知道一点药理,虽然只是皮毛,但比这个时代落后的医疗水平还是牛一些。

作为当护卫的报酬,卫玠要帮她积攒名气。

卫玠十八岁生辰时,乐喜准备送他礼物,让婢女准备礼物,婢女以为乐喜也是个文雅的骚人,要舞文弄墨,瞬间崇拜得不行。

等白纸摊开,墨磨好,乐喜才惊觉,那啥……繁体字怎么写来着?

正在乐喜踌躇时,卫玠差人来通传,要带她出门。

卫玠虽然体弱,但是还是要出门应酬的,因其珠玉明明,丰神俊朗,又擅清谈而备受士族推崇,所以平日里但凡有开宴的,都要往卫府上发一封请帖。

至于去不去,纯看卫郎君的心情。

卫郎君显然是听到有人要送他礼物,心情十分好,便带她出去转悠转悠,开开眼界,请他的人是王安期。

“王安期清虚寡欲,无所修尚,言理辨物,但明其指要而不饰文辞,有识者服其约而能通,实乃雅贵,堪比岳丈……我不及他。”

乐喜泪流满脸,文盲好痛苦,就最后四个字听懂了!于是我们转移话题吧!

“阿玠你待我真好。”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酒壶,里头装的是补身的汤水,递至卫玠唇边,乖嗯,来喝啊,喝了就不会说些人听不懂的话了。

卫玠双目漆黑地凝视她,忽然垂眸,脸上红了一片。

“阿喜……”

声音轻轻,带着缠绵的味道。

男色头上一把刀,这个时候,若能一吻芳泽,便是让她死,她也不悔了。

可惜赴会地点到了。

下车时,卫玠目光柔和:“若能得王安期赞誉,你此次便能声名鹊起。”

两晋时期想要出名,只有这么几种方式,家世、相貌、孝顺、才华、评鉴。王安期举办的吟诗作赋的会,卫玠带乐喜过去,为的就把她的姿容、才华推出去。

评鉴需要大家,王安期与卫玠算是同届中金字塔尖端的两个人,他们俩要一起夸一个人,那行了,乐喜这名号不日就能闻达诸侯了。

可惜,卫玠忘了一件事,现在这个乐喜,她顶多背过唐诗三百首。

乐喜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任务,她第一次参加座谈会,对文化人会谈什么十分感兴趣,但听了十分钟后,她心里就哭着跪了,明明大家说的都是中文,为何却有种生活在两个世界的错觉?

那边文人骚客们引经据典,道家佛法儒学各种子曰诗云,这边乐喜跑去烤猪肉了,融不进去也没办法嘛。吃完猪肉,辩论完毕,便要吟诗作赋。

乐喜是知道的,这个傲娇王朝的中二病少年们从出生以来就被灌输了以貌取人的思想,你长这么好看你不会写诗?你怎么能不会写诗?你当然要会写诗!

卫玠从来没想过她不会,他就是为了这个带她来的。可是看她苦着一张脸,他这才发现不对劲儿:“阿喜……你……不是识字吗?”

我识字我就能写诗吗!

乐喜叹了口气,不会写诗啊,只能剑走偏锋,于是她写了一首曹操的《观沧海》,用的是唐朝柳公权的楷书,柳公啊,原谅你千年之后的徒弟在你出生之前先借用一下你的柳体吧!

所以写字这种事,就是她再不愿意,也还是用简体写了。至于看得懂看不懂,就不属于乐喜管辖范围了,看不懂的人就看字体好了。

005

“乐喜师从柳公权,家师云游四方,不知踪迹。”

自从王安期的聚会上回来,师徒俩就出名了,传闻中将柳公权描绘成一个白色胡须,爱坐青牛,养着几只白鹤的老先生,而乐喜不仅字写得好,而且还极可能是仙人唯一的爱徒。

成名方式有点不对,所幸目的已经到达,赴宴归来,乐喜做了一把折扇送给卫玠。

那时折扇还未出世,这种小小只可以藏在袖中的小巧工具,新奇得很,卫玠收到礼物后爱不释手:“阿喜,我很喜欢。”

话里似含双意。

乐喜只当没听到,强行转移了注意力,前几日她得到消息,刘渊在左国城起兵,逐步控制并州部分地区,自称汉王,西晋已是强弩之末,石勒会带兵一步步蚕食西晋的国土。晋帝带兵抵抗,各地起义纷纷揭竿而起。

乐喜决定加快速度,准备推出品牌了,让鲤鱼组有更多的人进入上流社会,说话也好有影响力。背靠大树好乘凉,全国名声最盛的两个人都在她身边,一个卫玠,一个王安期,乐喜觉得,这么好利用的资源让它白白放在眼前,简直是造孽。

在乐喜的调养下,卫玠的身子骨已经有了起色,她还教他打了太极,本来想教他自由搏击什么的,卫玠倒是学得渐渐有味,但是乐喜心里过不去了。

你要是见到神仙打拳你也受不了啊!

得,就玩太极吧。

乐喜出门宰了几个和匈奴勾勾搭搭的小官,回来时卫玠正打完太极沐浴完,长发还湿着,她随手拿了帕子帮他擦拭头发。

卫玠对她可谓有求必应,她又不是石头,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眼下却不好说这些。

她将鲤鱼组的事和卫玠说了:“你看你能不能帮我和王安期说说,有你们开个宴说一句,他们就又是另一个我了。”

卫玠满口答应:“三月了,过几日桃花开了,就办春日宴吧。你要推什么人,我让安期带去转转介绍给大家。”

窗外春光明媚,落在他的侧脸上,像一个玉人。

她有时候觉得,卫玠当真是聪明到极点了,她什么都没和他说过,他也从来都不问,可就是知道,偶尔她受伤了回来,房中还会放着他送来的药膏。她是个杀人如麻的人,而他注定澄澈一生,光明如月。

情不知何时起,半点不由人,她压下那些心思:“你喜欢桃花吗?”

“桃花很美,夭夭灼灼,只是恐怕花期会有尽时。”

她站起来:“我要走了。”

可卫玠却不肯放她的手,他伸手抚上袖中她缠着纱布的手腕,指腹轻轻滑过那里,隔着纱布也能感受他的熨烫。

“阿喜,让我陪你。”眼中几乎带上哀求。

乐喜没有接话,她做的事很大,很孤独,也很危险,一个弄不好就要不得善终,她喜欢他的容颜,倾慕他的才华,怜惜他的脆弱,依赖他的温柔,但这些都还不够。

她没有准备将他拉入这浑水中,他太羸弱了,该属于他清风明月的一生。

006

乐喜在鲤鱼组的时间渐多,手下的人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像看负心汉。

是这样的,不知怎么的,长安流言就渐重,说是卫玠为伊消得人憔悴,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而卫玠此人光风霁月,从来没有绯闻,唯一一个相好,就是一直女扮男装的乐喜,我她自然也就成了众矢之的。

终于,卫玠的脑残粉忍不住过来“劝诫”她:“老大,你如此吃干抹净,不负责任,是男子汉所为?”

乐喜翻了个白眼,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杀着汉奸就被反杀死了,就卫玠那为了没感情的老婆死了都能守寡这么久的脾气,我要真和他好上了,我一个不小心死了,那他还不得给我殉情呐?

渣就渣着吧。

鲤鱼组的成员一个个名声大噪,但这个门派的名声却越来越小,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在许多士林莫名其妙死了的紧张感中,乐广病危了,那是卫玠第一次上鲤鱼组来找她。

“阿喜,岳父想要最后见一见他的女儿。”

他有些憔悴了,却仍旧温和,没提半点她始乱终弃的事,如同初遇那般,全然只考虑她不想被人认出的心情。

乐喜握了握拳,忍住想要触摸他面容的情绪:“好。”

乐喜和卫玠到时,乐广已全然神志不清,膝下儿孙哭了一堂。乐喜上前,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憔悴无比地躺在榻上,费力地睁眼看她,好久好久,才开口道:“阿喜啊……”

仿佛真的只是撑着为了看她最后一眼,只一句,人就闭上了眼睛。

榻边早就哭成了一片,乐喜伸手合上他的眼睛,轻声说:“父亲,儿回家了。”

我亦有父母,爱我如珍宝。你既牵挂于我,不管我是不是你的女儿,在这一刻,我都是你的女儿。

我为你送行。

直到葬礼结束,乐喜就像一个女儿一样守在乐广的府邸中,只是她不能露面,因为乐广的第五个女儿,卫玠的原配,在名义上其实已经过世了。好些古礼她不懂,但是没关系,有卫玠在,她露不出多大的马脚。而鲤鱼组在洛阳的人也直接把消息传递到这边。

洛阳仍旧繁华,乐喜没有搭理乐府中人的苦苦挽留,只是嘱咐他们,这几年没事就往南搬迁了吧。牛车拉着她和卫玠离去,她最近累得厉害,心累,没一会儿就靠着卫玠睡着了,卫玠帮她揉腿,她在梦中毫不知情。

渡江时,乐喜醒了,从卫玠怀中坐起来,她向来警惕,这样放松自己还真是少有。

“阿玠。”

“嗯?”

眼下皇室操戈,世家争权,周边部落不断建立政权,八王之乱已经开始,永嘉之乱也会接踵而至。

她努力想了想,永嘉之乱是西晋永嘉五年,不远了……她不知道卫玠是不是会死在这场屠杀中,因她弄不清楚,历史上所谓的“看杀卫玠”,到底是真的,还只是虚构。

而她熟读史书,对美少年的记载从来一掠而过,只当笑谈,从未记得,因此不知他死在何年,唯一知道的,只是他的短命。

“若是可以,早些南下。”

卫玠从身后抱住她:“好,你说什么我都应你。”

“阿喜,南方哪里好?”

“建康。”

“你陪我去看看吗?”

乐喜眼中一涩,心像是被挖出来丢进冬日水中滚了一圈:“好。”

007

卫玠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乐喜十分开心,将他拎出去遛一遛,准备将他翻晒翻晒。

初雪过后,建康梅花开得好,乐喜将卫玠裹得严实,牵着他上了羊车,准备去踏冬游玩。

车去向郊外庄园,纱窗掀起的一角露出冬日雪景,白雪,红梅,青山绿水,身边还有个懒散靠着的美男子。

已经成熟得全身上下散发着快来吃掉我气质的卫玠眼角含笑,看着乐喜:“你一副要将我吞掉的表情是怎么样?”

但乐喜还是个理智的女人,她也是会娇羞的!

见她不说话,卫玠勾引她,拨弄她的手指:“胆小鬼。”

原本坐得端端正正的乐喜被一激,狂性大发,一把扑到他身上来一个熊抱,气氛正好,忽然赶车的仆从急忙过来道:“郎君,乐郎君,前方有牛发疯,不知是否绕开?”

乐喜掀开轻纱,果然见到一青牛在旁边田埂中横冲直撞,而牛背上正坐着一男人……

一大男人骑牛能把牛骑疯了,也是本事。

乐喜当即下了羊车,嘱咐仆从看好卫玠,扯下车上的轻纱,捆成一根绳,拽了拽:“某公,我欲助你,稍后我喊松手,公即刻松手,某公你听到了没!”说话好拗口啊还我白话文!

幸好牛背上那位理智尚存:“善!请小郎施手!”

乐喜瞅准机会,出手如电,纱绳套在那中年男人肩上:“松!”

一拉一拽,男人被拽了下来,姗姗来迟的仆人们也一拥而上,制伏了青牛,乐喜松开手,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男人,还未说话,手便被人抓住了。

“小郎有勇有谋,实乃英才之辈,我与小郎一见如故,若小郎不弃,你我结义可好?”

乐喜:“……”

乐喜也没想过,自己随手救下的人竟然是征南将军山简,山简性格温润典雅,却着实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初次照面,乐喜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以为此人不靠谱,待翻阅情报一看,知道山简还知道上疏建议命群臣各自推举贤才,以广招贤士,使国家富强时,她觉得此人还是可用的。

山简为报相救之恩,给了她一枚象征意味的玉佩。

建康三日执手,她离去时卫玠还在梦中。

乐喜关上门,最后看一眼买下的别庄,打马离去。

永嘉之乱,鲤鱼组能用上的人都用上了,通过山简,乐喜的手还伸向了军队,只可惜西晋士族从上到下都没几个以大义进取的,而空有报国之心的人身份地位不高,手上不掌权,做不得事。鲤鱼组的人能影响的人实在太小,乐喜愁得头发都要白了,只能带着暗部搞点暗杀,动动对方领头人的脑袋。

一来二去,难免被发现,身上大伤小伤不断。

虽然乐喜一直着男装,气度比一般王孙公子还要好点,当山简到底比乐喜多活了几十年,看得出她是个女孩子,把她当女儿,时常劝她:“大流如此,不如找个地方偏安吧。”

乐喜是职业病,没办法的,看到有人提刀杀过来就想一梭子弹轰回去。这个时候让她去隐居,还不如一刀杀了她。

山简劝得多了,乐喜嫌弃他,就躲开了。

山简没办法,只好去找卫玠,卫玠很听话,正在给家人做思想,让他们搬到建康去,听了山简一席话,只问了一句:“阿喜又伤了?”

山简点头。

卫玠愣愣坐了一会儿:“山公稍后。”

出去半天,提进来一盒子,里面装着各种药膏:“烦请山公带去与她,卫玠无用,手无缚鸡之力,上不得战场,无法与她比肩,护她身后,唯有勤读医书,只愿减她所受之痛。”

山简沉默半晌,长叹一声:“两个痴儿啊!”

008

永嘉五年四月,大乱终于爆发,匈奴屡败晋军,不到几个月,晋军已被屠杀十余万,洛阳城破那一天,鲤鱼组全面撤出,转移南方,但众人遍寻乐喜不见。

乐喜又回了洛阳。

她去了卫府,卫府已是人去楼空,化为一炬。她去了乐府,也是同样狼藉,乐喜想了想,去了洛阳城门口不远的郊外,山林葱郁,她走到初次遇到卫玠时的小径旁,站定了,喊:“卫玠。”

“卫玠——”

林木窸窣,有人踩着落叶,拨开掩映的花木:“阿喜。”

她回头,天空滚着黑云压得很低,他就站在她面前,还安全着,一身素白,乐喜扑通跳着的心落下,看着他走过来,抚上他的面颊:“怎么在这儿?不是说了去建康吗?”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途中与族人分散了,便来这里躲避。你怎知我在此地?”

乐喜不想告诉他,她太担心,一直暗中关注着他的动静,知道卫府这几年不停地南迁,觉得安心,但他一直在洛阳,不曾离去,仿佛想要殿后,她又觉得不安。

直到洛阳被破,她坐不住了,便来找他。

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乐喜靠在他肩上,握着他的手:“阿玠。我不负国与家,不论在何地。”不论是在前世,还是在今世,我没有辜负国家的栽培,尽我所能所有,倾力奉献。

只可惜,她一人,鲤鱼组几百人,到底能力有限。

只是唯有这条命,不愿丢弃,还想要爱人,想要被爱。

卫玠手心一颤,握紧他的手:“我懂。”

我懂,因此我不愿成为拘束了你去远走高飞,你是我的妻,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便是丢在了外面,没了,毁了,亦是我的命。所有的一切,我都担得起。

“我们去建康吧,待新帝继位,一切都会好的。”

乐喜沉默半晌,方才点头:“好。”

009

乐喜与卫玠其实早已互表衷肠,相互爱慕,就差一个名分。但美少年和美少年相爱哪有什么名分可言的,又不是陈文帝和韩子高。

永嘉六年,卫玠去拜访了山简,为的是求娶山简之女,却差点被山简打出去:“不说老夫没有女儿,就是有女儿,也不嫁你这小儿!”

卫玠被泼了一脸水,也不急,拿出乐喜给他的手绢擦了脸:“为何?”

山简哼哼了两声:“你当老夫看不出那乐喜小儿是女子之身?”

山简的那唯一的女儿,在刘渊起兵于离石时便死于战乱了,他悲痛爱女亡命,一直不肯发布丧讯,骗人骗己。

卫玠是知道这个的,他从前多病,少有出门,在家时却并不闲着,族中将他当族长来培育,他手中自然握着很大一部分消息来源的渠道。也是因着知道这个消息,他才上门。

山简却不好糊弄:“卫家小郎,休要蒙人,你是在意世俗规矩之人?老夫不信。”

想要取,必先与,山简忠义,并非不能信之人,但他也不会说太多。

“她正是我妻乐氏,我欲与她长相厮守,却苦于不能光明正大。”

山简一副你瞎蒙我呢吧,老夫能不知道你妻已死多年的事?这全国上下的老百姓都知道的事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

“这确实真的,我妻没死,有些奇遇,只是不能告诉山公,”说着把山简给乐喜的玉佩拿出来,“请山公成全。”

山简拿着玉佩,叹了口气,死者已矣,确实是该入土为安了,何不给生者生机?

乐喜不过是出门买了匹马,回来之后就变成了山简的女儿,将军带着一窝窝的仆人来到府上:“大娘啊!吾儿啊!为父好生担忧你!为父还以为你死在战乱之中了!”

等会儿!她怎么又变成山大娘了!山公,说好的结义呢,几年不见,她这平白就矮了一辈?

但不论如何,她还是嫁给了卫玠,以山简女儿的身份,然后整个文化圈的人都知道了,为亡妻守节多年的卫玠终于再娶,实乃绝世好男人。

只是乐喜去了哪儿?兴许是伤心过度,带着鲤鱼组黯然离去了吧,也兴许是死在洛阳城的战乱中的,佳人殒命,着实令人叹息。奈何男儿身,就是不死,也不可能与卫玠长相厮守的。

只是在不久之后,看到乐喜与卫玠同游时,他们又诧异了,原来卫玠娶妻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果然这个世上还是能相信爱的。

此乃后话,现在正在新婚之夜与卫玠颠鸾倒凤的乐喜十分暴躁。

她这段时间当了不知多少回的山大娘,她快要怄死了。

不过……

“阿玠……你身子骨变好了许多……”

卫玠气息不稳:“夫人,喜欢吗?”

月亮娇羞地躲进了云层里。

建武年间,元帝率中原汉族衣冠士族臣民南渡,迁都建康,开启五胡乱华之局。

永嘉六年,卫玠从豫章郡到建康,消息不知如何传出,慕名围观者众,卫玠羸弱,不堪围观,病故而亡,被人看死。其妻山氏搬至豫章,于一深山中避世。

在卫玠死后,他的老情人乐喜一手创立的鲤鱼组也消失不见。据传闻,乐喜为卫玠殉情了,解散了鲤鱼组。

时人一时将其传为美谈,感叹美少年之间的感情就是纯粹深刻。

乐喜戴着幕离坐在客栈中一边听传闻故事一边吐血,历史果然就是本异想天开的小说,这都哪儿和哪儿啊!

鲤鱼组已经全被她转暗,她用现代化军事思想培育出来人,太平时可以是普通百姓,挣钱积累财富,战乱时用来当刺客,对付接下来的五胡乱华,十六国之乱,专门取敌军首级。卫玠在给她当参谋,这家伙腹黑起来一套一套的,实乃人才。

不过……

她推了下旁边那位同样戴着幕离的人:“你也瞒得太深了,我都不知道他们里头还有你的人。”难怪能得知她的消息。

“侠以武犯禁,你的鲤鱼组最初在洛阳声势浩大,瞎子才看不到,我随手放个人进去探探你的目的而已。”所幸是去探了探,才不至于错过她。

客栈中人还在说,两人喂饱自己后走人。

“对了,”他伸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乐喜,“这是我做的令牌,持鲤鱼令者为鲤鱼组中人。”

她接过来打开一看,全身都僵住了,小盒子中躺着一枚铜制的双鲤绕莲池的令牌,赫然是她最初在墓穴外见到的那箱中之物。

“阿喜,我们相识十余年,卫玠……仍喜爱你如初。”

风将其中一人幕离卷起,露出他无双容貌。

乐喜眼中有泪莹然:“我也是。”

未来很长,死亡只是生的起点。你与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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