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离思渡

2015-05-14 09:47归墟
飞魔幻B 2015年8期

归墟

楔子

执素的死讯是在一个雨天传来的,那时禇云辞刚攻下云祁城不久,风雨撕扯着城墙上的旌旗,一人一骑自南方而来。

那人的面目渐渐清晰,是他派去寒叶城接她的人,禇云辞走下城楼,脚步有些虚浮:“云祁城主呢?”那人叩首道:“部下不才,有辱使命,云祁城主七日前病殁了。”

一道惊雷劈下,禇云辞抬头望着乌沉沉的天际:“是吗?她的病不是一直有大夫诊治,怎么突然就……”他顿了顿,挥手道,“我知晓了,你且去歇息。”

城墙上悬着林权的头颅,那头颅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没有合上的眼睛盯着他,仿佛在说:看,禇云辞,你除了云祁城,什么都没拿到。

他淡漠地笑了笑,低头的那瞬,眼中一片冰凉,此去经年,再无相见之期。

禇云辞与执素的相识,源于寒叶与云祁两城的一场交易。

寒叶城少主禇云辞十四岁时,城中旱了整整一年,城主褚叡拉下老脸,带着儿子前往云祁城借粮。

云祁城的城主府修得气派,禇云辞和自家老爹绕了许久,才到会客厅堂。庭院里有个白衣小姑娘在扎马步,她五官出挑,眸子生得极其灵动,两个腮帮子鼓得如包子,眸子里蒙着层淡淡水雾,一副要哭的模样。

禇云辞不禁多打量了几眼,她剜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挨罚的?”

他玩味一笑:“没见过。”她取下腰间环着的软鞭,“咻”地甩到他面前:“再说一句试试?”

禇云辞默默转身跟上褚叡,执素收了鞭子,继续扎马步,眼睛眨了两下,乌黑的瞳孔里倒映出禇云辞的身影。

次日,褚叡父子启程,云祁城主带着独女执素送行,禇云辞这才知晓,昨日庭院里见到的小姑娘的身份——云祁城主的独女赵执素。

趁着父亲敬酒饯别的间隙,执素悄悄朝禇云辞使了个眼色,兀自蹲到桌子下,禇云辞心领神会,亦随她蹲下去。

案桌下丁点地方,有些挤。

“嘿,小子。”执素眼眸弯弯,笑着说,“听说你是隔壁城的少主,那以后等你当了城主,是不是还要到云祁城来借粮?”

禇云辞连忙摆手:“应是不了,多谢云祁城主这些年的援助。”

执素撇撇嘴,有些不乐意了:“那你以后还来吗?”

禇云辞想了想:“这要看父亲的安排。”执素蓦然攥住他的手,吓得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上次的事情是我莽撞了。”她眸子里蕴含着熠熠星光,“我向你赔罪,下次一定再来云祁城好吗?”

禇云辞没来得及回答,褚叡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出来:“你跑到这下面干吗?”执素很快起身,他偷瞄过去,小姑娘脸颊瓷白,毫无赧然之色,倒是他的两颊染上一丝绯色。

褚叡不解,低声道:“问你一句话,怎么就脸红了?”

禇云辞:“……”

第二年,寒叶城收成不好,欠下的粮债还不上,禇云辞又随父亲来了云祁城。

庭院里早没了昔年的那抹身影,他经过此处,仍不免驻足停留片刻。

云祁城主邀褚叡去了会客厅堂,禇云辞被父亲勒令在外头等候,百无聊赖。不久,梳着双髻的婢女慌慌张张跑来,向厅外的侍童道:“劳烦请城主出来,就说执素小姐出了事。”侍童摆手,回给她一个饱含同情的眼神:“城主在与寒叶城主商议事务,现下怕是抽不出空。”

婢女急得跺脚,泫然欲泣,禇云辞见状,拱手道:“我是寒叶城主的侍从。”那婢女瞥了眼他单薄的身板,一咬牙:“还请公子随我来。”

去了后苑才知,执素爬到树上将蜜蜂窝捅了,禇云辞箭步冲上前,道:“快跳下来。”她提起绣裙一跃。禇云辞手一沉,没能接稳执素,抱着她滚到地上。他听到自己右臂咔嚓一声,骨头断得很清脆。

执素爬起来,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禇云辞,微有诧异:“是你?”禇云辞疼得厉害,仍旧咬牙提醒她:“赶紧走,要不然蜜蜂追上来了。”

春风拂起少女的衣袂,执素眉目间流露出担忧:“我要是走了,蜜蜂不就全往你身上蜇了?”

禇云辞觉得心里暖融,手臂好像也没那么疼得厉害。

执素一挥手,招呼婢女上前:“咱俩留下来都得被蜇到,不若我先回去禀告爹爹,带人来救你回去。”

他心里的暖意瞬间熄灭,一双素手攀上他的双肩,耳畔的少女轻笑:“逗你玩的呢。”

禇云辞想,这也能逗着玩……

次日,云祁城主带着执素到褚叡面前告罪,执素跟在后面,两只手肿得高高的,一看就知道昨儿挨打了,她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禇云辞有些不自在。

一番道歉后,云祁城主提出要禇云辞留下养伤,褚叡先行回寒叶城,禇云辞一惊,赶忙收回视线,看到褚叡点了头。

三日后禇云辞送行,幽怨地盯着自家老爹,褚叡叹了口气,说道:“云辞,今年咱们是还不上债了,你委屈一下自己,在云祁城待一段时日,也好让云祁城主放宽心。”敢情亲爹是要卖了他……

在云祁城,禇云辞一住便是三年,整个少年时代都栽到了执素手里。

别的少年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年纪,他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伺候执素。天热时他为她入寒洞取冰降暑,不慎脚滑差点就跌进百丈深洞,天寒时他为她烧炭盆取暖,房间起火险些把自己烧成炭。

大概没有哪个少主,当得比禇云辞更糟心,这一切,皆归结于寒叶城太穷,还不上粮债,赎不回少主。

而那个少女,总是跟在他身后,言笑晏晏,看着他狼狈落魄的模样,仿佛欺负他已经成了她最大的乐趣。他当真是不喜欢执素这样的姑娘的,毫无温婉端庄可言。

第三年寒冬,禇云辞到深山为执素猎取雪狐,恰逢大雪封山,他被困十来日,后来是云祁城主亲自前往山中接回他。

禇云辞双腿长满冻疮,模样骇人,云祁城主命大夫为他好生诊治。当夜,他听到执素受罚的消息,主院传来的鞭笞声,闷闷的,仿佛抽在他的心头。

执素的贴身婢女找到禇云辞,说执素受了罚,不愿回房上药,这样的恣意妄为,当真是执素的一贯作风。

他只得拄着拐杖前去寻她,执素蹲在花苑里,她素衣长发,面颊红肿,五道指痕清晰可见,禇云辞弯腰劝她:“执素小姐,夜里风寒,早些回去吧。”言毕,他转身离去,长廊上挂着数盏纸灯笼,烛火明灭不定。

拄着拐杖走了数十步,突然,有一双手从身后环上他的腰,轻柔地抱住他。禇云辞低头,看见了她指尖的血迹。

禇云辞的声音沉入夜色,心头漫上苦涩滋味:“云祁对寒叶相助良多,我很感激,只是执素,我也是肉体凡胎的人,会受伤,会疼,你心血来潮留下我,可我不是你的玩物。”他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小心翼翼,卑微到近乎尘埃里。

执素松开手,攥着绣裙,蓦地道:“禇云辞,对不起。”

他拄着拐杖离开,将她抛弃在灯影里,这样刁蛮而又骄傲的女子,低下头来给他认错,禇云辞心想,这都是什么事……

那件事以后,他极少见到执素,反倒是云祁城主,三番五次前来探视。

待他痊愈,云祁城主赠了柄宝剑,向他致歉:“云辞,我对执素管教太松,她那骄纵的性子是我惯出来的,她做出这般出格的事,我不敢奢望你能谅解。只是希望,你能宽宥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过分溺爱。”

执素的娘亲怀胎时被仇家下了毒,诞下孩子后撒手离去。执素打小身子弱,云祁城主请来的神医都说,这个孩子有着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恐怕活不过二十岁。

于是云祁城主给了执素所有的疼爱,执素想学武,他悉心教她;执素喜欢禇云辞,他借故留下这个少年。可云祁城主最后发现,他对女儿的溺爱,已经伤及那个无辜的少年。

他为自己的失责向禇云辞道歉,因为他笃定这个良善的少年会原谅他与执素的过错,诚如他所想,长身玉立的少年揉了揉眉心,道:“无碍,执素小姐年纪尚幼,不知事罢了。”

云祁城主却没有看到他隐藏在眸中的狠戾。

不久,云祁城主遣人送禇云辞回寒叶城。禇云辞离开的那天,是个雪天。

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任性而又刁蛮的执素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在城门前等了她很久,想见她一面,他深知此去一别,再无相见之期。大雪纷飞如柳絮,禇云辞等了半个时辰,执素没有出现。

驶离云祁城很远后,车外传来“嘚嘚”的马蹄声,有声音穿破风雪而来:“禇云辞,你停一下。几乎是在刹那,禇云辞掀开车帘,看到紫衣的执素,策马拦在马车前,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淡然:“执素小姐,可是有事?”

执素深深看着他,眼眸一弯,笑着道:“我只是想来……送送行。此去一别,还望后会有期。”言毕,策马让开。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道别,可他心中却无端生出酸楚的滋味,游离于四肢百骸。马车驶过身旁那瞬,执素朱唇轻启,悄悄问他:你还会回来的,对吗?

禇云辞默然,心中却想,他还会回来,越过尸山血海而来。

褚叡早有退隐之意,禇云辞甫回到寒叶城,接管大半政务,同时应允下一桩婚事——寒叶城第一商贾颜家的幺女,颜衾墨。他见过颜家姑娘数面,她的容色不输给执素,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温婉端庄,恰是他年少时幻想过的妻子的模样。

他身边有了温顺乖巧的姑娘,而执素身边,想必也有长身玉立的少年相伴,此生他们都不会再见,于是他将那个性子恶劣的执素,抛在脑后。

未及两年,云祁城主病逝,匆匆册立执素为少主,部下林权掌控政局,寻了个事由,把执素软禁在城郊。

执素的部下想起了禇云辞,写密信向他求援,禇云辞看着信,夜色渐渐沉下去,昏黄的烛光里,执素的模样渐渐爬上他的心头,她的面容已有些模糊,他曾经竭力想要忘记她,可因为一封信,却又再度拾起这段回忆。

禇云辞前往云祁城,暗中见了执素一面,那时已是黄昏,暑热尚未散去,她坐在庭院前摇着团扇,随从告诉他,这院子里原是有很多梧桐树的,林权怕她爬树逃走,下令将树砍光。不仅如此,林权还给她下了蛊毒,封锁她的心智,以便更好地操控她。

执素放下团扇,他终于看清她如今的容貌,一道细长而又狰狞的疤,从右额骨到左嘴角,将她的脸,生生劈成两半。她刚被囚禁在别院时,几个侍卫垂涎她的姿色,夜里闯入她房中,她当场击杀一名侍卫,又将自己的脸划破,这才镇住他们。

她什么都没有了,容貌、地位、自尊与骄傲,如果他再不带她走,执素的命运会与她突然重病离世的父亲,如出一辙。

仅此一面,他就心软了。

禇云辞回寒叶城后,去了一趟应玉山,同褚叡说:“父亲,我后悔了,我不应该把她丢弃在云祁城。”褚叡捧着茶,淡淡道,“寒叶城如今由你掌控,两城相交的事宜,理应由你决定。”

回城当夜禇云辞回复了执素的部下,信中道明一切谋划部署。

寒叶城的将士在云祁城郊接应,一艘小舟载着数人迅速驶来。

禇云辞一眼认出坐在舟尾的执素,她穿着件斗篷,看不清模样。小舟停岸,不过须臾,河对面亮起一溜火把,嗖嗖羽箭射过来。

他迅速将执素揽入怀中,下令支起盾牌,将漫天箭雨隔绝在他二人之外,她瑟缩着想要逃离,禇云辞大力制住她,对护送她逃出的部下道:“诸位辛苦了,到了寒叶城,禇云辞必定好生款待诸位。”

执素不再发抖,问道:“禇云辞在哪里?”

禇云辞略有片刻失神,询问随行的云祁城人:“她当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吗?”一位姓徐的长者回答他:“城主其实还记得少主的名字,老臣们这才想到向少主求援的。”风在无尽夜色里温柔呜咽,他用力拥紧执素。

进入巫灵山,众人停下休息,执素躺在山坡上,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禇云辞伸出手,指腹触上凸起的疤,轻柔而又缓慢。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犹带睡意的双眸,忽然,执素尖叫着推开他,双手捂面泣道:“这么丑了,以后禇云辞见到了会讨厌的。”

脸颊的温热尚在指尖,禇云辞看着她啜泣,他见过意气风发的执素,见过骄纵的执素,唯独没有见过,这么悲伤的执素。执素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唯独还记得他。

他缓缓地握住她的手:“执素,禇云辞他不会的。”她挣扎着想要抽出手,却被他紧紧攥着。

寒叶城少主禇云辞贸然救走执素一事,在云祁城掀起轩然大波,执素的拥立者们争相奔赴寒叶城,一时间禇云辞门下谋士骤增。

即使每天服药解毒,执素的病情依旧恶化,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已入春,万物荣盛,执素精神好的时候,禇云辞带她去踏春,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独自坐着,对身旁的花草鸟兽毫无兴趣。

与禇云辞记忆里的执素截然不同,此刻的她就如一株寂静的植物,却在春日里静静枯萎。

寒叶城的名医治好了执素面上的疤痕,对这种怪病束手无策,那日禇云辞勃然大怒踹翻案桌,一山羊胡子的老大夫小声道:“邙……邙山的血莲,或许可以解这种奇毒。”

禇云辞从练武场回来,换下铠甲,执素闯进来,未入鞘的长剑横在桌上,寒光凛冽,她摸了摸剑身,像是看一件新奇的物事。他从身后抱住她,语气轻柔:“执素,你想见到禇云辞吗?”不习惯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她下意识要逃离,却被他紧紧桎梏在怀中。

执素细声细气回答道:“想。”

他将下颌抵在她的头上,道:“我允诺,很快让你见到他。”

邙山最高的雪峰上,有十年一开的血莲花,相传能解世间百毒。

禇云辞亲自去邙山取到血莲,与十八味珍贵药材一道,熬成汤药,禇云辞喂执素服下,他不眠不休守了她三日,药效发作,全身如有噬骨之痛。执素哭闹着醒来,发狂般撞自己的头,他怕她受伤,大力将她按回怀中。

执素忽然夺过他的左手,一口咬下,疼痛直抵心扉,禇云辞笑着摇了摇头,为她拭去额上汗珠。她终于乏力松开嘴,唇边沾染着他的血,无端妖冶。他抬手一看,伤口深可见骨。

有了血莲的蕴养,执素一日日好起来,她面上的笑意渐多,愿意同他讲她所忆起之事。他听她讲他们共度的三年光景,每有模糊之处,他总能准确无误地为她叙述出来。

执素仿佛脱胎换骨,不再是他记忆里蛮横的女子,他喜欢上了宁静祥和与她相处的时光,去她小院里的次数越发地多。

衾墨很快发现这些异状,她没有哭闹,只是说:“云辞,云祁城主既然已经病愈,那便让她尽快见见部下,毕竟他们为了她远道而来。”这番话不无道理,他依言安排了一场宴席,席间有谋士出列,恳请执素为回云祁城早作准备。

执素拿着竹箸的手顿了顿,看向禇云辞,于是他笑着说,只要云祁城主愿意接纳,寒叶城必定倾城相助。

见到了自家城主,寒叶城少主也表态愿意帮助,云祁城的谋士们落了心。

褚叡问及执素的近况,禇云辞一一答复,褚叡又问:“你对那位城主,可是有几分情意?”他缄默不言,半晌,褚叡道,“云辞,寒叶城历来积弱衰微,那些漠视与屈辱我已经受够了,可不想再让你承受。你需要拿下的是云祁城,若是她日后知晓一切,断然不会原谅你我父子。”

他与执素不是一路人,这件事他很早就明白了,年少的时候他包容她的刁蛮任性,只是因为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将她踩到尘埃里。而此时,他曾经的怨愤荡然无存,禇云辞轻轻笑道:“那就永远不要让她知晓这些事。”

“父亲,您就当她是一株花,一棵草,求您留下她。”他起身朝褚叡跪下。

出乎禇云辞意料,半个月后颜家向城主请命退婚,衾墨向他言明:“少主的心不在我这里,衾墨所求,唯一心一意相待的良人而已。”

“颜姑娘。”禇云辞的眼眸幽深不见底,面上却是一贯温和的笑容,“不妨再考虑一番,若是颜姑娘愿意下嫁,禇云辞必定应约以十里红装迎娶。”

“不必了。”衾墨轻颦浅笑,“衾墨并不想做那棒打鸳鸯的无趣人。”

颜家主动退婚一事在寒叶城传得沸沸扬扬,为了补偿衾墨,褚云辞给了她最高的女官职位。禇云辞想,不是因为执素的关系,他才执意不去挽留颜衾墨的,只是因为他对衾墨本来就没有爱意。

入秋,云祁城的探子回报,林权集结兵马,欲在开春挥军北上,攻打寒叶城。禇云辞帐下的谋士联合请命,愿为他们的城主赵执素,背水一战。

陈国的万里沃土上,两城之间的厮杀即将拉开帷幕,他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兽,兴奋狂烈之余,隐隐生出担忧。

为了战事早作准备,禇云辞大宴门下宾客,觥筹交错间,他有几分薄醉,借故离席,不知不觉到了执素的小院。

他没有惊动婢女,径直走到她床边坐下,就着极好的月色,细细端详她的容颜,执素睁眼见到是他,浅浅一笑:“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她的声音有几分慵懒,有几分魅惑。鬼使神差地,他俯身轻吻她的眉眼……

那一夜的巫山云雨,他已不大记得,起初执素努力想推开他,他蛮横地压制着她,到了后来他隐约听到她细碎的哭声,他细致而又温柔地亲吻她,安抚她,他唤着她的名字,终于,执素伸出手环抱住他。

醒来时执素躺在他臂弯,酣睡如婴孩。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他收紧手臂,她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抖着。这一次的荒唐,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没有了当初的狂妄自信,大战即将拉开序幕,那些被他隐藏的秘闻,终有一日也会暴露出来,如果他留不住她,那就让他们的孩子,来替他挽留她。

禇云辞留宿执素院中的次数越来越多,但除了当值的侍卫和婢女,无人知晓这荒诞之事。

一个月后,禇云辞从军营回城主府,未行至半路便看到心腹策马前来告知他,执素出了事。她前些日子忽然病倒,禇云辞又不在府中,婢女托人请来大夫,竟查出她有孕月余,这件事没能瞒过城主褚叡。

执素站在院中,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神情局促,褚叡负手背对着她。他疾步上前,单膝跪下道:“父亲,云祁城主怀的,正是孩儿的骨肉。”

“逆子!”褚叡转身将他踹翻在地,怒骂道,“这样卑劣无耻的行径,你也做得出来?”

他挨了顿结结实实的打,后来是他的部下上前拉开褚叡,他的父亲这才作罢,拂袖大怒离去。禇云辞躺在地上,血流到眼睛里,天空看起来是猩红的,执素蹲下身为他擦拭面上血迹,他握着她的手:“吓到你了吗?”执素摇了摇头。

次日禇云辞前往应玉山请罪,解释道:“在云祁城的时候,她一味差遣我,甚至差点害得我冻坏双腿,如今我也要她尝尝,被人作践的滋味。”褚叡看了他一眼:“你莫要作茧自缚便是。”

禇云辞淡漠一笑:“父亲,不会的。”

不久,禇云辞向云祁城方面提出结姻,但因为颜家退婚才过不久,执素说将此事推迟到年后商议,如此一来,也算是为颜家保全了几分面子。

转眼过了两个月,战事将近,他陪伴执素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她也因为怀胎的缘故,成日病恹恹的,大夫诊断说执素本就身子弱,加上之前蛊毒损伤心脉,能够顺利诞下孩子即是万幸。

出征前一夜,执素担忧得无法入睡,他理了理她的鬓发:“执素,我知道你心念云祁城,再给我一些时日,我就能陪你回去了。”她牵引着他的手来到腹部,他连日来的紧张疲惫一扫而空,低声道,“我想要一个小女儿。”

就这样吧,他想,把她留在身边,把那些见不得光的卑劣行径隐瞒好,他承认,他对执素动心了。

战事残酷得出乎禇云辞意料,林权没有按照约定投降,两城交接的昌平之地,禇云辞率兵一次次击退云祁城的进攻后,他意识到林权叛变了。这颗他父亲褚叡布置在云祁城长达十年之久的棋子,禁不住权力诱惑,举兵背弃旧主。

三个月后,两军休战,死伤各半。他日夜兼程赶回寒叶城,执素消瘦得厉害,眸子却格外有神,他抱了抱她,他盔甲上的血汗味夹杂着她发间的幽香。她腹中的孩子不安分地动了动,即将为人父的喜悦涌上心头,禇云辞嘴角一弯,露出微不可见的笑意。

深夜,应玉山侍卫匆忙赶到城主府,禀报禇云辞:城主褚叡遇刺身亡,而行刺寒叶城主的刺客,正是当年护送执素秘密出逃的徐老,他如同寒冬腊月被泼下一盆冰水,就连骨子里都带着寒意。

他精心隐瞒的一切,因为这件事浮出水面。徐老已经知道了禇家父子在云祁城密谋的一切,他怒斥禇云辞,当年云祁城主真心帮助寒叶城,不想引狼入室。

禇云辞平静接受他的指责,末了,他问道:“执素知道吗?”徐老撞柱自裁,并未回答,他冷冷一笑,不想此事竟是因此而起。

城主离世,寒叶城全城哀悼,府内挂满白幡,肃穆悲凉的气氛如一团浓厚的白雾,将众人笼罩其中。执素却在此时见到了衾墨,她向新城主请命,说是愿意在此关头照料执素。

果真是极其出挑的女子,容色明艳,举手投足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韵。她温和地向执素解释为了保护新城主安危,故而增多了府中侍卫。执素心中有疑,可也没有多问。

接下来之事更是离奇,大夫从褚叡平日饮用的参茶中验出血莲的成分,血莲与党参相克,共同服下,会在体内积聚毒素。

血莲是世间罕见的神药,难以获取,能够接近到褚叡并在其中下毒的,只有执素,他莫名生出怒意,杀父之仇,夺城之恨,全都是他加在她的身上,为何要报复给他的父亲?

执素越来越嗜睡,醒来的时候将近黄昏,禇云辞站在窗边,缓缓地,他转过身,眸子沉如深渊:“执素,血莲与党参相克,这件事你可知晓?”

她怔了良久,才道:“为何这样问我?”

禇云辞一字一顿道:“我父亲重病是因为参茶里,被人滴了含有血莲的血,毒素积聚体内。整座寒叶城,服用过血莲的人只有你,而你的部下刺杀了我的父亲。”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她。

执素仰起脸,目光盈盈如水,道:“不是我。”他移开视线,声音低了下去:“密谋一切的是我,下毒害死你父亲的亦是我,你应该向我报复的,为什么……”

一时间寂然,许久,许久以后,执素问他:“禇云辞,我爹爹不是病逝,是因为被人下了毒?”

他厌倦了这样的隐瞒,索性将一切坦诚,他对上她的目光,答道:“是我所为。”

她心中紧绷的那根弦轰地断了,厉声问道:“为什么?”他再没有回答,他应该怎么说,说他厌恶了被人看低的时日?说他想以这样卑劣的手段攻下云祁城?还是说他只想得到她?将她禁锢在身边,一生一世。

执素拔出他的佩剑,对着他的心窝堪堪刺下,剑尖却又在最后关头偏了方向,正中他左肩,禇云辞没有躲,生生受了那一击。她用力拔出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杀我爹爹?”

剑身淌着血,殷红的血滴落成花。

执素眼里涌出泪,曾经璀璨如繁星的眸子骤然黯淡,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他伸手抱住她,却看见她绣裙上渗出血,猩红刺目。

禇云辞再没能忘记过那天,血腥味混杂着药味,浓郁刺鼻,他从日暮等到深夜,大夫告诉他,孩子没保住,云祁城主无碍。他在床边守了执素半宿,她醒来后盯着帐顶,眼珠子一动不动,她说:“我以为你是想替我夺回云祁城,我满心欢喜地等着你回来…… ”

她得知了云祁城主的真正死因,失去了孩子,她是彻彻底底伤了心。

之后禇云辞顺着线索查去,发现林权派出细作混入寒叶城,不仅告知执素的部下,旧云祁城主的真正死因,而且挑拨衾墨在褚叡的参茶中下了吸取了血莲精华的血液,嫁祸执素,他太过于低估衾墨的妒恨心。

因为他心中有鬼,所以迫不及待地质问执素,是不是她所为,甚至都没来得及细查。

将所有细作抓捕归牢,禇云辞前往颜家,衾墨坐在铜镜前梳妆,她面容苍白,她细致地为自己贴上花钿。

禇云辞淡淡道:“颜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衾墨失神,锋利的钗尾划破指尖,血珠冒了出来:“赵执素一来,我便什么都没有了,城主会温言软语哄着她,可对我,却始终彬彬有礼,从不敢逾越半分。城主自以为心里没她,可到底是自欺欺人罢了。”

没等禇云辞反驳,衾墨嘴角溢出黑血,笑了笑,道:“城主,我害了老城主,自然也是要赔命的。”毒药淬在钗尾,见血封喉的毒。

云祁城主死了,褚叡死了,颜衾墨死了,可他们之间再无岁月可回首。

正如他父亲所言,寒叶城积弱,在陈国九城里备受欺凌,于是他的父亲用了整整十年布下这个局,将林权送往云祁城,使其受到重用,趁机在云祁城主饭食中下毒,造成他重病身亡的假象。倘若不是他救出执素,恐怕她如今亦是云祁城中一具枯骨。

他狠心将她逼入死地,最后却又救出了她,他一直以为他不爱她,最后却是将自己也骗了过去,年少时对她百般纵容,不是因为他畏惧她的身份,而是因为他喜欢她。从庭院初见那时起,他对扎着马步的白衣小姑娘动了心……只是从未想到,他的心上人不是他曾经追慕多年的温婉美人。

曾经他想要的是一座城池,如今他所求的,唯她而已。可惜,他想要的,终究是求不到了。

她的身子彻底垮了,成日病容恹恹,不愿与他多说话,他知道执素骨子里是个倔强的姑娘,那样惨烈的伤痛与背叛以后,他不敢奢望她的原谅。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执素一意求死,她夜里用簪子挑断手筋,若不是婢女发现得早,只怕是救不回了。又一次,他坐在床边等她醒来,她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触目惊心。

她笑了笑,目光空洞得近乎可怕:“我杀不了你,那么,连把自己的命偿还给爹爹,也不行了吗?”

“执素。”他近乎哀求,“要怎样做,你才能好一点……”

“褚云辞,你不要再来了。”

他再也不敢去探望执素,他知道她心念故城,于是剩下的一年里,他厉兵秣马,挥军南下,攻克云祁城。

他想把云祁城还给她,那里有他们再也无法回首的岁月。

匆匆安顿好云祁城的事务,禇云辞赶回寒叶城,执素已经下葬,等着他的只有一处新坟。他整理她的遗物,找到了好多婴孩的小衣裳小鞋袜,这些都是为他们没能出世的孩子缝制的。她亦期待着腹中小生命的诞生,一针一线缝制了这些衣物。

他双膝一软跪下,手触到一物,是那枚象征云祁城主身份的青铜城主令,仅此一眼,他压抑许久的悲伤彻底不受控制。攻下云祁城后,他无数次审问林权青铜令所在,从未想到,青铜令会出现在执素这里,她把云祁城留给了他。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禇云辞如此失控,大夫出言劝慰:“当年执素姑娘中毒太深,血莲没能治好她,再加上怀孕小产,身子彻底垮了,纵使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还请城主节哀。”

他负了她一生的情意,甚至来不及补偿,这样的哀……如何能节。他知道执素想离开,他不敢放她走,只有将她纳在自己的羽翼下,他才能安心。西园也好,云祁城也罢,他为她打造了一个精致的囚笼,想要以此留住她。

可是他搏不过上苍,留不住岁月。

禇云辞去了城郊,他俯身亲了亲冰凉的石碑,声音呜咽,如孤独的兽,新垒的坟下,躺着的是他此生认定的妻子,他这一生,再也遇不上挚爱如斯的女子。

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他终于,将她生生世世困在了寒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