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
作者有话说: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正赶上小谢和王菲的事,作为小谢的铁粉一枚,第一次替柏芝觉得委屈。我认识的一个双子座姑娘在我微博下面这么评论:从没爱过还不让人难受,难受的是他曾经试图爱过她,但很快就不爱了,却不告诉她原因。这才太让人伤心。顿时觉得她说得好对,简直秒杀我脑补的一切虐剧,于是就把这段话写进这个故事了。感谢我生命中所有妙语连珠、冷静睿智的姑娘啊。
三年前锦盒就想过,如果有一天黎寇休了她,她大概真的只剩下死这一条路。这样一想,再难熬的日子也容易过下去。于是,她就这么数着生和死的好处和坏处,在黎夫人的位置上不知今夕何夕地活着。
黎寇新纳的两房侍妾都不是省油的灯,第一个仗着黎寇宠她,借身体不好连晨昏定省都给免了,第二个没等锦盒开口,连珠炮似的抢白她好几句,明里暗里嘲讽她是佞臣之女,又说她娘出身风尘,跟个婢女有什么区别,摆什么官夫人的谱。锦盒口笨,心又细,当场气得面孔发白,双唇抖着一个字都说不出,等人趾高气扬地走了,眼泪才扑簌簌掉下来。
而且她这人还有个毛病,什么委屈都窝在心里,问她怎么回事,也不肯说,有时候问急了,她就默默淌泪。
果真又气出了病,连看了几个大夫也不见起色。黎寇原本就最烦她,这下更快了意,干脆正大光明宿在新夫人房里。锦盒是心疾再添新病,又忧虑自己眼下处境,到第五天发起了烧。
烧到黎寇终于不能躲着装不知道,到她房里探望,人却站得老远,坐了一盏茶工夫就不耐烦了:“看个病、把个脉罢了,又不是叫你生个孩子出来,哪儿那么麻烦?!”
大夫慌慌张张将锦盒的手放下,那腕子极细,因戴了一只通体莹润的上等玉镯,更显得肤白如皓雪,仿佛触手就能化。大夫忍不住多看一眼,被主人一催,脸红心虚,立刻起身走去一边开方。
药吃了一罐又一罐,锦盒整天仍病恹恹歪在床上,眼睛能望见的就剩床头一格窗中露出来的天,明丽瓦蓝的天,一点云都不见,日头从东边斜到西边,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那时候锦盒心里想,爹被贬为庶人,发配去了关外,娘在爹出事后就跟人跑了。这么死了,其实跟活下去也没什么分别吧。
锦盒日思夜想,整个人渐渐衰弱下去,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干脆连呼吸都不想要了。
这样毫无章法地乱查,竟也查出了蹊跷,是锦盒日常饮用的井水被人动了手脚,最后顺藤摸瓜追到那个从不向她请安又体弱多病的侍妾身上,锦盒怎么说也是黎府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来的正房夫人,虽然她的父亲被贬为庶人,但好歹曾经也是苠国一朝之相,要是从前,焉能把一个小小的黎家放在眼中。
因此,从这个角度看,黎寇是相当厌恶锦盒的。
那个侍妾也硬气,打了个半死不活仍然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整件事系出污蔑。管家无可奈何,不知谁给他支了一招,得知她家中还有个年幼的胞弟,将她弟带来丢到她眼前,很简单地告诉她:“承认,你弟弟平安无事;不承认,你跟你弟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那侍妾叫着扑过去要夺回胞弟,被人一左一右重重压制按回地上,她奋力挣扎,发髻松散,钗环歪斜,双目猩红有若泣血,仿佛濒死的人,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冤枉,都破音了:“我要见黎爷……他不会这么绝情,他不会叫人这么对我的……”
管家弯腰在她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她整个人一愣,一瞬间放弃了所有反抗。
这侍妾坐实了下毒投药的罪名,被打了几十鞭,剥了身上衣物,赤条条、光溜溜地扔出了黎府,听人说,最后疯了。
后来想,也真是巧,新来的得宠的侍妾,都没见有哪一个过了年的,不是因为自己得病,就是因为夫人生病,接二连三地给送了出去,再加上今天这一例,通透点的丫头嬷嬷立刻就摸出了门道:这夫人明面上看着呆呆的,其实精着呢。
可转念再又一想,本事再大能怎么着,爷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她身上,女人这辈子不当官不经商,一身好本事也不如夫君一点儿怜宠。明眼人都知道,黎寇黎爷的心,它飘在千千万万个女人身上,就是没往夫人那里去。
第一个走了,第二个收声敛气过了些日子,见黎寇对自己的疼爱不逊往昔,也渐渐不将锦盒放在眼里。有一次狭路相逢,她撞翻了锦盒贴身丫鬟端来的药,却恶人先告状,咬定对方是故意想要烫伤她。这一闹岂止惊天动地,又因为黎寇不出面,间接地助长了那侍妾嚣张的气焰,竟对着锦盒的房门骂起来,明里指责丫头不小心,暗里却讽刺梁锦盒家道中落,连身边服侍的丫头都是次货。
房内锦盒一声不吭,眼泪流得太快,都来不及擦干。
她的父亲曾是苠国宰相,但因为政变时站错队伍,在太子苠之倒台后跟着被贬为庶人,被现任苠王逐出京城,她在一夜之间由相爷千金变成平民女。她理解那侍妾的悲愤不平,她们其实没有尊卑之分。
这是锦盒头一回去黎寇的书房,他有午睡的习惯,锦盒并不知道,因为心怯,想着该怎么跟他开口,想着想着一抬头,她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黎寇。
她吓了一跳,觉得这场景就好像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黎寇是父亲梁相的贴身侍卫,在某次围场行猎时从虎口中救下父亲,自己为此所伤,血流如注,几乎没了半条命,相爷感念至极,前往探视时亲口许下重诺,他有所求必有所应。
那天自己穿了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锦盒通通想不起。她只记得那么多人的屋子里,黑压压的一大片,她自顾自地低头想自己的事,她想母亲昨夜歇斯底里的哭泣、父亲的忽视;她想今早穿在大姐姐梁净身上那条红裙子可真美丽;她还想待会儿回去见见表哥苏涯,她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然后她就听到声音,并不高,但是很清晰,那个救了父亲、名叫黎寇的男人翻身跪到地上,抬头说:“我想娶梁锦盒。”
然后,她就嫁给了他。
她一直觉得父亲是骑虎难下,毕竟他是丞相。等到后来嫁给他,锦盒才意识到她的父亲是真的这样想,这么多儿女当中,她不漂亮、不聪颖,连值得人赞美的温顺乖巧也成了父亲忽视她的理由之一。
再后来,她就释然了。
黎寇的家在城西一条破败的弄堂深处。成亲的第一天,他手把手教她用灶台煮饭;第二天,他告诉锦盒脏衣服是用水洗干净的,不是挂在晾衣绳上就好;第三天,他哭笑不得地发现,她用洗过衣服的水来烧饭给他吃。可每一天对锦盒来说都新奇有趣,像最安全的冒险,她是快乐的,锦盒一直想,那时候她真的很快乐。
黎寇问:“有事?”
锦盒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我可以进去吗?”
他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侧身到一边,进到书房内锦盒才知道这笑背后的奥秘:两名女子衣衫不整地在他书房内,一惊之下掩着衣襟避到屏风后。锦盒惶然回头,黎寇双臂环抱默立在她背后,她形容不出那一刻他的表情。
“说吧。”
忽然之间她仿佛失掉所有力气,好像跋山涉水的人,走了很长一段路,回过头却发现她的家早已不知所踪。
黎寇皱了皱眉:“说啊。”
锦盒一抹腮,意外触到满脸的泪,果然他的眼神都变了。“休了她好吗?”她的声音偏冷,但因为故意放低放柔,落到听者耳朵里,其实是相当受用的。
黎寇明知故问:“休了谁呢?”
她乌沉沉的大眼睛很快浮起一层水光,这目光仿佛让他愉悦:“你还没懂吗?”
“没了她还会有别人,我不可能也绝不会只有你一个女人,”他保持着笑意盈盈的表情,一点不费力气地说着伤人的话,“而且我不爱你的,你忘记了?我跟你说过的。”
他说过好几次。
婚后,她的父亲被逐出京城,她的大姐梁净被禁足,几位姐姐为避嫌纷纷与她撇清关系,甚至连母亲都不肯见她。她太害怕了,害怕到这个世界只剩下她的眼来流出那些惊恐的泪。表哥苏涯听说后,特意从军中跑出来想接她去城外避避风头,锦盒心想,怎么就可以这么走了,她连黎寇都没见着,她甚至都没让他知道,那时候她是多么害怕。
苏涯是个心直口快的好大哥,见锦盒铁了心守着黎寇回来,一急之下上前来捉住她的手腕,坚定地要求:“你现在就跟我走。”
“我不走。”当锦盒决定一件事时,没人可以改变她的意志,就好像当初她决定嫁给黎寇,那么,她这一辈子都跟着他。
苏涯急得眼睛都红了:“现在梁相爷都垮台了,那小子早另觅高枝去了,你等他,你等他来给你收尸还是来送休书啊。”
她说:“我不信。”她一遍遍地叫着,一声高过一声。这太耗费力气,已经哭得很累的锦盒干脆蹲到了地上,仰着头还在说,“我不信。”
苏涯气得扭头就走,走到门口又气呼呼地回来,手指着她鼻尖:“听好了,要是黎寇回来,你让他来军中找我。记住,这小子不敢来就证明他心虚,我说什么都要把你带走。”
后来,黎寇见了苏涯,带着右脸颊颧骨附近三四处的伤痕回来。锦盒一见他脸上的伤就开始哭,她一哭他就笑,那种笑她一辈子都忘不了:“没有梁丞相,就没有现在的黎寇。梁锦盒,你放心,你不要求,我就不会休你。”
苏涯不止一次气急败坏地骂她,企图将她骂醒:“黎寇就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账,他到底哪里好!”他不是混账,锦盒在心里低声反驳,他只是傲慢。她的存在严重伤害了那些骄傲,他无法在道义上丢弃她。他和她一样都需要忍受煎熬。
生来富贵需要太多运气,他拥有出众才能,却没那点好运,娶梁锦盒因此成了他人生中迫不得已的一件事。这一生她淌下的无数眼泪,大半都是为黎寇所流。
于是锦盒微笑,竭尽自己所能向他呈现自己最美丽的笑:“我不会,我不会离开你。”
黎寇漠然移开眼睛:“随便你。”
这一次和那次其实很相似。锦盒要他休了那个目中无人的妾,他同样漠然地回应:“随便你。”
背过身,她的眼泪立刻掉下来。
妾哭叫着被强行送出黎府,全府看锦盒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在很多人眼中她工于心计、心狠手辣,但事实上,锦盒没有做任何事,只是她心里清楚,他在尽力偿还欠父亲的恩情。他的付出早多于他曾经所得,最起码,他保得锦盒平安无事。
梁相倒台,除了大姐梁净和锦盒,其余数位子女均被牵连,不是遭流放,就是被贬为庶民逐出京城。黎寇对她算是仁至义尽。
直到孙慧茹的出现。
她是高官之女,但因家道中落,十二三岁即被嫂嫂卖入风尘地。想来血脉是真的存在,她的高贵和才情仿佛与生俱来,锦盒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黎寇一定会爱这种女人,他们有相似的傲慢。
锦盒也相信存在一见钟情,在孙慧茹被迫接客挣扎逃出,撞到从门口路过的黎寇怀里开始。他为她赎身,将她带回他们的家。
他一定爱她,因为她跟他从前宠爱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孙慧茹漂亮、自信、机智过人,并且能言善辩,锦盒见过他们相处的方式,那种妙语连珠的对白,他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她就能猜到下一句他会说什么。她聪明,不是那种争宠夺爱的智慧。相比之下,锦盒就像一个华丽的木偶,想起之前她求黎寇休了别的妾,他似笑非笑那个样子,就恨不得有个人一巴掌扇醒自己。
晚间回房,锦盒抱膝缩在床上,想着想着眼泪又掉下来,侍女们了解她这个人,纷纷躲去一边,任她自怨自艾地掉泪。
锦盒哭到两只眼都肿成了核桃。乳娘看着心疼,但她毕竟是妇道人家,没多少见识,大家庭中耳濡目染学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招。私底下她劝锦盒,男人最喜欢女人什么,不是她高贵,不是她漂亮,不是她能言善辩、讨人欢心,而是他发现你高贵冷漠的皮囊下隐约有着别样风情。他的身体对你着迷,就算有千百个孙慧茹得了他的心,男人也照样离不开你。曲意逢迎,不如在某些事上用心。
锦盒羞得满面通红,臊得没处躲。她并不是不懂闺房之事,从小生活的环境没人教过她,她以一张白纸的状态嫁给黎寇,她什么都不懂,乳娘说得对还是错,锦盒根本没有判断的能力。
她把乳娘给的药下在茶水里,又千辛万苦请黎寇去她房内。后面的事水到渠成,她在极度羞怯和惶恐的状态下接受着他,包容着他,忍耐着他,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感觉到了痛苦。
她着迷地看着他汗涔涔的脸,他低沉的喘息萦绕在她耳边,她多么多么希望他能够有一点快乐。等到她醒来,他已经穿好衣服,背对着自己坐在床边,天光其实未明,有一种让人窒息的目眩神迷。看得久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吐出来。
黎寇回头漠然地问:“谁教你的?”
她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他笑了,冷冷地说:“慧茹出身风尘,看起来,她还不如你知道得多。”
府上的人对黎寇突如其来的震怒不明所以,他叫来所有服侍锦盒的人,问的问题也让人摸不着头脑,最后在乳娘身上发现端倪。他以服侍不周为由,将府中唯一爱护锦盒的人逐出了府。
锦盒的生母嫌她是个女孩儿,她的父亲有偏爱的子女,对她也远远不够关心。这些年只有乳娘爱护着她,以一个妇人朴实得近乎愚蠢的方式来爱她。锦盒痛哭着哀求黎寇原谅,被他毫不留情地回绝。
不得不说,孙慧茹在这种事情上当真冰雪聪明,她敏锐地察觉到乳娘离开的原因绝不可能如黎寇说的那样简单,而是别的事,甚至是龌龊的事。
作为一个男人,能让他感觉龌龊的很少。孙慧茹在恰当的时间出现,那时房中早已乱成一团,锦盒又哭又闹,拉着乳娘的手不让走,她发小姐脾气的次数不多,这是最厉害的一次。
黎寇怒不可遏的样子连孙慧茹都被吓到。他拨开劝说的众人,上前俯身捏住锦盒一条手臂,恶狠狠地将她从乳娘身边拖开,咬牙切齿的样子压根不像是在发火,他简直要杀了她。她哭她闹她张口就咬在他手背,咬出了血,黎寇也随她,按住她,回头怒气冲冲地吩咐左右:“把人给我赶出去!”
锦盒放声大哭:“不要。”
黎寇箍住锦盒,大声呵斥她:“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别人说什么你做什么,今天她可以教你下药,明天她就会让你去杀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之前就不能用用脑筋。”或许,他该听听那时候自己的语气,那太像一个操心的父亲。
处于盛怒中的黎寇并没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同样,伤心欲绝的锦盒一点也没听进去。
只有一个人愣在那里。
乳娘还是被赶出了府。锦盒忧心如焚,辗转托苏涯多加照拂,苏涯并不知道其中龃龉,只在心里又为黎寇增一条罪名,尤其当锦盒小心翼翼问他时:“哥哥,你觉得我蠢吗?”
她不聪明,这是公认的事,就好像她不美丽。
那目光让苏涯心酸,她是他众多妹妹中最温顺的一个,也是分去他怜惜最多的一个,他想了想,回答她:“你不是笨,你只是太单纯。”
锦盒脸色苍白地对他笑了笑。苏涯要是知道她给黎寇下药,大概就不会这么以为。他不想看见她那种笑,过来牵锦盒的手:“走,哥带你看虎子去。”
虎子是她托付苏涯养的一只鹿,因为毛皮似刚出生的小老虎,被她命名为虎子。这是苏涯使她快乐起来的常用方法,没料到就在街上他和锦盒遇见了黎寇——他笑盈盈为孙慧茹戴上一支发簪,然后一转脸,就看见了锦盒。
苏涯伸手要拉她,拉不动,就知道他的傻妹妹又开始犯傻了。而他什么也不能做,他更不可能过去朝黎寇的脸挥出一拳,哪怕他很想这么做。
送她到黎府门前,忍了一路的苏涯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跟我走吧,姑娘。”
锦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仿佛在问: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想要带我走吗?
那目光让苏涯感觉虚弱,这只是他冲动时胡乱许下的承诺,他能够凭借一时冲动带走她,但又能带她去哪里。他疼爱这个小妹妹,但他也贪生怕死。
有时候连苏涯都不得不承认,黎寇是个男人,是他见过唯一一个称得上敢作敢当的男子汉,麻烦来了他挡,困难了来了他扛,当初梁丞相倒台的时候苏涯想过带锦盒走,离开京城,可是去哪里,不光他问自己,黎寇也问他:“你想带她去哪儿,不,苏涯,我该这么问,你能带她去哪儿?”
那种讥讽似的笑刺激到苏涯,使他控制不住挥拳相向,黎寇连躲都没想过,任他拳风袭来,踉跄几步栽在地上,苏涯咆哮着冲过来又补上一拳又一拳:“你算什么东西,你靠锦盒才有今天,可你根本就不爱她,你不爱她你却要娶她。说白了,你就是个吃软饭的孬种,我告诉你黎寇,你就是个孬……”
苏涯没有说完这句话,黎寇的一拳针锋相对地还击在他脸上。两人扭打着扑到地上。
那一次苏涯略处下风,可今时不同往日。当他伸手揽住锦盒瘦削的肩,将她带入自己怀中时,他看见门口黎寇的脸,那种表情他愿意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看一千、一万遍。
锦盒并没有发觉黎寇的存在,她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腰,像母亲抚慰委屈的孩子,悄然问:“怎么了?嘟着嘴,不高兴?哪里不高兴,心里不高兴,为什么心里不高兴,哦,因为锦盒不高兴了。”
在很小的时候苏涯就这么哄过她。听她模仿自己的语气重新提起,苏涯脸上绽出一点笑,笑着笑着忽然落下泪来。
这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成了黎寇飞黄腾达的垫脚石。苏涯恨他,恨她的母亲,恨梁丞相,也恨自己。
当他再度抬头时,黎寇已经不在那里了。
孙慧茹二十岁的生辰被黎寇办得盛大又庄重,这让所有人看清了他的态度,他爱这个女人,史无前例地认真。
锦盒以女主人的身份穿梭于各位官夫人之间,接受着她们的蓄意恭维还有窃窃私语。她努力微笑,努力保持着她早已荡然无存的尊严,她努力让所有人觉得快活,哪怕她已经开始想念从前在弄堂的生活,那是黎寇最落魄的时候,但喝醉的他会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说:“你不要难过,你不要哭,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她原来也快乐过。
现在,锦盒猜测着黎寇说这句话的对象,会否是此刻他身边的女人。他们微笑着接受所有人齐声祝贺,这让锦盒有一种错觉——他将迎娶慧茹,并且一生一世给她幸福。
她想是否应该鼓起勇气,向他们道一声恭喜,黎寇一直说她愚不可及,那么这样做是否更像一个正室该有的风度。锦盒的笑脸在将形成前僵住,黎寇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向她劈来,他一贯的面无表情混杂着一种难言的焦虑。
席间孙慧茹周旋至锦盒那里,锦盒有些怕这个女人,惶恐地起立。孙慧茹客气地笑了:“梁姐姐。”
这句话不好听,锦盒一声不吭。
她笑得更开心点:“梁姐姐,你不要不开心嘛,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无论怎么说,我都没有想过这么招摇。不过是黎寇他穷怕了。”
她强忍住从心底泛上眼睛的酸意,心里想,这句话真难听。
“我跟他从小就认识,那时候他穷,我爹看不起他,可真没料到一转眼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落魄了,他却走到今天。”孙慧茹是个纯粹的尤物,跟她比,锦盒简直还像个孩子。她的眼泪以一种声势浩大的方式淌下来,慧茹熟视无睹,轻声叹息,“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家大声跟我说,慧茹,你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我爹气得过来揍他,他躲也不躲,还在那边大声跟我说。”
三年前他向梁丞相求娶锦盒为妻。
“梁姐姐,我该说对不起的,替黎寇,还有我,是我们自私,我愿意用一切来弥补我们亏欠你的。”话到这里她一垂头,伸手抚她此刻尚且平坦的小腹,语气如发重誓,“甚至我的孩子,也可以叫你母亲。”
那些锦盒曾试图忘记的往事就在孙慧茹向她承认自己怀孕那一刻汹涌而来,她呼吸急促,扶案站起,她看不清任何东西,黑暗如同旋涡般将她吞噬。烟火在天空盛开成一朵花的形状,然后星火铺天盖地向她笼罩过来,有一双手及时地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她在黎寇的瞳仁中意外看见自己。
黑暗随后温柔地将她包裹,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灵魂和身体都暂且安息,因为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上次在这双眼睛中看到自己,是多少年前的事。
她很少见过这个男人笑,她很少见过这个男人有别的表情,她经常见到他意气风发地行走在父亲左右,目不斜视,可他从来没有看过自己。除了那一天,他带伤跪在父亲面前,求娶她为妻,他的声音很淡定,好像一件策划已久的事,他势必会等到回音。锦盒吓了一大跳,她甚至怀疑这个从来没有分一点余光给过她的男人是否知道哪一个才是自己。当她惶然一低头,在黎寇发亮的眼中看到她的影子。
那样急切和绝望,仿佛他挚爱她,他匍匐到地上等待她的同意。
那具有欺骗性的目光,叫这个从未品尝过爱情的女孩子一头雾水地跌了进去。他应该是爱过她的,在那个破败的弄堂里,那个叫黎寇的男人用自己的方式爱她。家里实在太穷,锦盒做惯了小姐,压根不懂操持生计,他二话不说就身体力行,猎了只皮毛似老虎的小鹿贴补家用,锦盒心疼那只受伤的小鹿,趁黎寇不在,送去苏涯处托他照顾。
这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孩子,她目光躲闪,手心一层层出汗,结结巴巴回答他“鹿怎么不见了”的问题:“它,逃跑了。”
后来,他飞黄腾达。他们有足够的钱和下人,他不需要再以捕猎为生,他的身边开始出现各种女人。有时候,从未爱过还不难受,真正让人难受的是得而复失,是这个人试图爱过你,很快又不爱了,却不告诉你为什么,你被蒙在鼓里,只想努力把从前那点爱给拽回来,但是没办法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孙慧茹是他真正从头到尾都爱的姑娘,他爱她,爱到甘愿娶别的女人,来为她提供与他的爱情相匹配的生活。
锦盒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她试图看清,无果后终于颓然放弃,她听见屋外苏涯气急败坏的声音:“……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哪个王八蛋规定,妹子都要死了,当哥的只能眼睁睁地等着?”
管家惶恐:“苏少爷,您等等,等黎爷回来再说。”
“他回来?”苏涯冷笑,“他还会回来,他巴不得锦盒就这么死了。”
她的耳朵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在众人惊呼声中有重物坠地,苏涯近乎咆哮着:“你把她逼死了!”
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感受到室外的温度,她意识到这应该是一个晴朗的白天,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哥,我看不见你了。”
那个人的呼吸很重,很深,像是跑了一段很长的路,所以气喘吁吁。可惜现在的锦盒看不清楚,否则她会觉得很有趣,这个男人两颊有数处瘀青,鼻头却红红的,像个哭坏了的孩子。他走过来,在锦盒身边蹲下,摸着她的头发、胳膊和手指:“是我。”
她愣了一下,笑了一下:“是你啊。”
他忽然张开手臂恶狠狠地将她揽在怀里。苏涯跟进来,很快就明白了,在黎寇忽然痛哭失声的那一瞬间,整件事清晰明白地摆在了他们面前:“你是爱她的,对吧,黎寇?那就好好爱她,她很累了,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黎寇心里有个人在疯狂地点头,歇斯底里地大叫,对,我爱她,我爱梁锦盒,从我第一天见到她开始。
她是梁丞相的小女儿,他能见到她的次数少之又少。可每一次遇见他都需要拼命克制,不敢分心。况且还有个苏涯,他们是他见过的最亲密的兄妹,她叫“哥哥”的声音是他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他假装不羡慕、不嫉妒,他安慰自己说,种种异常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妹妹的缘故,他希望有一个妹妹,最好像梁锦盒那样,单纯一点,但不要太天真,可爱一点,但也不要太蠢。
后来有天夜里,他梦到了锦盒,那不该是一种梦见妹妹的方式。
那个女孩一无所知,像张白纸,他看锦盒的目光却已经构成犯罪,忍无可忍快要发疯的时候,黎寇向梁丞相求亲。
他想过,她可能不会爱他,她可能并不爱他,她可能会伤心,她可能会怨他,但至少,他抓住了她。但情况比黎寇想象的还要让人绝望,他兴冲冲猎来一只鹿,他暂时没有能力让她过上从前在相府的那种生活,但他爱她。锦盒瞒着自己将受伤的鹿托给苏涯照顾,却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来搪塞他。
一次次的试探得到的都是失望,失望太多,总有一回伤到他的心。
他陪了锦盒一整天,等她睡下后他才快步离开房间,他需要大夫,他需要找到苠国最好的大夫。在门口他撞见孙慧茹:“我怀孕了。”
他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孩子是谁的?”
“你的。”
他放低声音,几乎诱哄:“乖,再说一遍。”
孙慧茹开始发抖:“是你的。”
他摇头,微微笑:“孩子不会是我的,懂吗?”
慧茹歇斯底里地大叫:“你疯了。”
“我什么时候跟你……我记性不大好,你帮我回忆回忆?”他的笑凝成碎冰,“你很清楚我为什么要留着你。我救了锦盒,足以让苠王心存不满。他让你来试探我,你都清楚,你清楚还这么跟她说。慧茹,你真该死。”
孙慧茹哭出来,她扑过来从背后抱住他,柔软的手臂像两条蛇缠住他的身体:“她哪里好,她愚不可及,她还给你下药啊,她根本就配不上你。”
“我就乐意,”他笑了,“她哪里都不好,可她就是比你们所有人都好。”
当黎寇匆匆返回锦盒房中时,她已经醒来,翘首望着他来的方向,却没有问他刚才去了哪儿。他心中一酸,控制不住对她温柔地笑:“我做了一件蠢事。”
不见她回应,只好自说自话:“我已经解决了。”见她仍旧不为所动,有些丧气道,“你就不问问我刚才去哪里了吗?”
锦盒淡淡笑:“我的时间不多了。”
黎寇终于理解锦盒爱哭的原因,当一个人穷途末路时,眼泪是他唯一能摆脱痛苦的途径。悲恸中的黎寇展臂大力拥住她,那些泪是这场悲剧的序曲。她默然听他无声哭泣,他们有将近三年不曾这样贴近,但当重新靠近时,那感觉异常熟悉。他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三年来,每一次生病都是一次预兆,锦盒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
她感觉到疼痛,是黎寇在咬她的肩膀。他企图用疼痛唤起她的感受,她任他在自己身上留下一处又一处牙印,听到他哽咽着问:“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锦盒已经很累了,躺在他怀中努力睁大眼睛,想了想:“没有。”
他哽咽着“嗯”了一声。她的脸上滴下泪滴,锦盒分辨不出那是他的眼泪,还是她自己的。他声音轻得好像呓语:“没关系。以后我会说的,我每天都跟你说,我跟你说一辈子。”
“我听得到,”她微笑,喃喃道,“真好听。”
锦盒病死在春将来的冬末。
那是一个罕见的晴天,她昏睡了一整天,醒过来告诉寸步不离的黎寇,她很想见一见虎子。
黎寇不肯离开她,只道:“让下人走一趟。”
锦盒坚持。
当他回来时,迎接他的是一片哭声。黎寇茫然中抬起头,白羽鸽扑棱着翅膀飞过重重院落高高屋檐,虎子偎着他的腿,懵懂地看他脸上忽然下起倾盆大雨。从此往后,他是一只单飞的鸽,再也没有一处窠臼容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