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她执定斩金断玉的凝朱剑,剑尖直指正前方形貌可怖的妖鬼,“今天若不杀了你,枉我当年得此凝朱!”
宝剑光冷,利刃锋寒,而此时此刻她的眼中,亦唯有森然杀意,弥天遮地。
(一)
煜洲,槐城。
又是嘈杂繁闹的一天,中街上从十洲各地往来的商贩络绎不绝,而长街将尽处,有一群小孩子正围着一个演皮影的摊子,个个瞪大了眼看得目不转睛。
幕布后头镂空雕花的皮影正演着部传奇,讲百多年前有个女子为恋慕之人寻求至宝,以自身的灵犀心为代价,骗得一个妖鬼为她所用,但其实她为了这宝物早已剜去了灵犀心,可怜那妖鬼一无所知,还被她耍得团团转。
“我根本就没有灵犀心给你,我骗你的……”演到女子向妖鬼坦白真相的时候了,从幕布后传出的是低沉的男声,但那种恶质与嘲讽的语气仍是惟妙惟肖。
围着看的小鬼顿时个个屏息,等着看这胆大包天的女子有什么下场。
可下一刻皮影人便收了下去,“列位看官,明日请早。”那低沉的男声带着一点笑意说道,一众小鬼顿时发出失望的哀叫,一哄而散。
停在这节骨眼上也是够了,凤绾撇了撇嘴,眯眼看着那个正收拾摊子的男人,随即从树影里挪出来一点儿,一个脆指,立刻就有衙役从巷子里一溜小跑出来,“带回去问话。”她指着那皮影匠说,眉眼弯弯,目光里却有刀剑的微寒。
一炷香的时间,人已经带到槐城捕门。
“我留心你三天了。”一进讯房,凤绾先亮了亮官牌,随即越发仔细地打量眼前沉默的男人。
乌发,缁衣,围着头巾遮脸,但还看得出英武硬朗的轮廓……更难得的是这处变不惊的劲儿,到现在为止都是一言不发的。
也有可能是吓傻了?她轻哼,接着说:“胆子不小,可知道在槐城,议论非人之物妖言惑众乃是重罪。”
十洲地界之中,和其他诸洲乱而无主不同,煜洲王统延续千年不绝,据说王室之祖为麒麟与九音鸟的后裔,所以受这两大灵兽之力加护,王都槐城中妖鬼精魅之类一直难以侵入。
然而自从百年前煜洲君位易主,不知怎么的槐城里这些非人之物的行踪渐渐多了起来,就有些风言风语的涉及到当今的煜洲王并非正统的隐秘,于是妖鬼精魅的话题就成了槐城的禁忌。
然则不许提归不许提,槐城百姓受害总不是假的,最终官府迫不得已设了捕灵卫,而她十六岁那年入门,因身手卓然心思缜密,短短时日就破了几件与妖鬼有关的案子,于是就封了带刀,专权受理妖鬼事宜。
年少得意,顺风顺水的,可近日却遇到了一桩难题。
偏在此时,又出现了这个皮影匠……
然而在她恫吓之下,男子却说:“小人往来十洲,演的都是所见所闻,并不是什么妖言。”
呵,她啧了一声:“这么说,你还真见过妖鬼?”
其实最初会留意到他,就是因为他在皮影戏中讲述的妖鬼不同于寻常,以她仅有的几次与真正的妖鬼交手的经历感觉,这个人对此非人之物有所认知,而且认知的还不少。
这一点很可疑,但也可喜。
“见过。”这时男子回答了她,“十洲中如鸣玥,溟洲,都是多妖鬼之地。小人以皮影戏文为生,所以每每遇见,甘冒凶险也要跟随上一段时日收集些见闻。”
真是个不怕死的,却也正好,她哂笑,要那人起身,“当真如此?那么跟我来,没准你又能得一出好戏文。”
说着她忽然以剑鞘挑开那人的头巾,露出英武肃然的面貌,只是右脸额角鬓边有些火灼的痕迹,“又不难看,遮得那么严实做什么?”言罢她继续往外走,“我名凤绾,凤凰的凤,你呢?”
随后只听见脚步声跟上来,却隔了良久才有回答——
“隗英。”
(二)
隗英,隗者,左耳右鬼,得峻岭耸然之意。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面对尸体也镇定自若,不似寻常艺人。殓房,凤绾靠着门楣,冷眼看隗英勘验屋内的死者——三个人,都是青春少艾的女孩子,也都是前夜里一无异状,次日早晨却已没了生息。
被发现时她们都是衣衫齐整躺得也规规矩矩的,倒像是睡着了,除了两眼圆睁之外。
死不瞑目。
也就是因为情状太过异样,案子才到了捕灵卫这里,而对于她来说首先要确定的,就是这案子究竟是不是妖鬼所为?
“是。”忽然隗英出了一声,“是妖鬼所为。”
他翻过死者,指给她看尸体颈后的一个花型红斑,以银针刺入可见青气逸出,“这是被妖鬼吸取了灵识而死。”他皱眉道。
这下可确认是她的差事了,“有劳了。”她挥手道:“你可以走了。”随即思绪就跑到了案件卷宗所载的种种细节上,忽然隗英喊了她一声:“凤带刀。”
她回过神来,见他正要出门,逆光只能看见高大的身影,“我就在城中桐林巷里借住,有事去那里找我就好。”
隗英这么说,然后就走了,她却疑惑起来——
他还真是……不怕啊?
怪人。
然而很快她便意识到隗英这番话真是有先见之明——是夜,她收到移来的卷宗后挑灯夜战,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
次日一早,她往桐林巷拜访。
隗英的居处没有闭门,入内见他正弹拨一架凤首箜篌,见她来了他开门见山地问所为何事?但是等她说过详细后他却沉吟起来……
“害怕了?”她以为他临阵退缩,忍不住拿话挤兑他。
“不,只是觉得姑娘的推断虽然不无道理,但计划有些冒险,太不把自己安危当回事。”他淡淡地说,那担忧之情却是真切的。
她笑起来,“既然身为捕灵卫,面对这样的事,还有什么安危之想。”这话自然豪气,但隗英担忧的眼神仍是看得她有些说不上来的不高兴,于是过去拿起箜篌:“不过还是多谢上心,凤绾在此奏一曲以为报答,如何?”
她等着他大吃一惊——平日里旁人听闻她懂音律,往往都会用见了珍禽异兽的目光看她。
也是,捕门中的女带刀,会用剑是正理,会弹琴倒是邪道。
但隗英却只是微微一笑,“好。”说着就袖手端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真是,这世上还有没有能吓到他的事?
她腹诽着,拨了几下弦,听音色动人得很,忍不住问隗英既是走南闯北的卖艺,怎么还带着这雅乐之器,也不嫌累赘。
而且也不像是他自己喜好——要不怎么弹得那么难听。
果然在犹豫了片刻后隗英道出实情:“是因为一位故人雅好音律,又长于这箜篌,所以上次见有人当街叫卖就买了。”
还真老实,她想,手下不停,心思却是百转,看隗英眼中的黯然,不禁想那“故人”是死了还是怎么了?
她猜是死了,不然怎么放隗英一个人行踏各洲,独自在这世上……
孑然一身。
(三)
三朝之后,朔夜无月。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城中遍地的槐花都已结了累累的花苞,是以即便在这还存了些春寒的夜里,都有丝丝甜香与黑暗混合在一处,沁人心脾。
城东苏府,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越过了高墙,像一团烟雾那样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霎时间早鸣的夏虫就都停了声响。
黑影长驱直入,很快便抵达了精致的绣楼,夜尚微寒,紧闭的门窗成了最大的阻碍。
但下一刻那黑影就真成了一缕烟雾,从格窗的缝道中渗了进去。
登堂入室,幻化成型。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
而此时此刻,绣榻上户主的独女正背向格窗侧卧着,对不速之客的来访还一无所知。
但见访客迈开无声的步子向前走去,然后在绣榻边停了脚步,伸手撩开兜帽,露出一张俊俏的年轻面孔。
只是他的脸色太过苍白了,倒像是玉雕石刻而成,冷冰冰的。
唯一稍有温度的只有他的目光,正凝视着榻上好眠的佳人。
他伸出手去,想拨开伊人散落的情丝——
“飒!”回答他的是一道寒光与金刃破空的轻响,凝朱剑轻细的剑身直刺入青年的肩头,执剑人一拨长发,露出女带刀俏丽英气的脸。
“果然如此!”她猛然撤剑,刺中的地方顿时喷出一股青烟,然而青年却面不改色,倏地后跃,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休走!”厉喝一声,她扑身而上,凝朱毫不迟疑地又向前刺去。
不能停,不能犹豫,否则那捷疾可畏的妖鬼瞬息就会抓住你撕成碎片。
然而眼前这个化为人形的青年却有些古怪,数十次攻击之后她发现了问题——他不出手反击,只是仗着身形飘忽满室游走,似乎无意伤人。
难道她弄错了?
一瞬转念,她手上也就慢了一分。下一刻青年已然十指如钩向她扑来。
“镪!”凝朱剑劈下,正中青年的右腕,却像是砍在了金石之上。
她柳眉微挑,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青年的另一只手向自己的咽喉抓来,那漆黑尖利的指爪坚硬如铁,宛如夺命利器。
随后便是寒屑漫天,被摇曳的烛火映得闪闪发亮,那些细碎的银色颗粒落到她肌肤上除了冰凉毫无感觉,青年却惨叫起来,身上冒出阵阵青烟。
大好的机会,她再次一剑递出,只听一声狂吼,青年的身形骤然缩起,化成一团黑雾破窗而出。
生死之隔,瞬息间事。
眼见是不可能追上,她也就没有向外走,而是提起凝朱剑细看,但见修长的剑身上沾了些小小的圆片,如细鱼之鳞,却是青红交错,色彩斑斓得多。
什么鬼东西……她看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将鳞片用白布抹下收起,随后还剑入鞘,侧头看向一旁的隗英。
刚才就是他及时闯进来,洒出了那把寒屑,“妖鬼竟然都被你逼退了。”
她狐疑地看着他。
“没有些保命的把戏,如何有胆追着妖鬼记事。”隗英悻悻一笑,掏出一个袋子来,里面都是那种寒屑,“这还是当初在行旅中救了一个修道之人才得的。”
她哦了一声,又看向那破了个大洞的格窗。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人闯进屋内,一见她就扑了过来,“青昊!青昊他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声音尖细,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容貌虽美,但此刻神色狰狞披头散发的,倒有几分妖鬼的气势。
但终究不是真得妖鬼,她毫不客气地将人掀翻在地,随后而来的家人立刻一拥而上将人拽住了。可就是这样那女孩子还在喊:“不许伤他!你伤他分毫我就杀了你!要你不得好死!”
她冷笑了一声,不得好死的还不知是谁——这个歇斯底里女孩子叫做苏琴,是这苏府的独生女,也是之前三桩诡案的唯一生还者。
抑或说,唯一的疑点。
第一个死去的少女就是苏琴的表妹,事发当晚苏琴在她家中做客,次日表妹身亡后苏琴说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当时她应该就躺在死者身边,闺中姐妹,同榻夜话什么的。
所以那妖鬼为什么没有吸取她的灵识?
她就此生疑,再打听后得知苏琴自幼多病缠身,但是自她的表妹死后她的某种病症忽然不药而愈,而此后的情状就是——每死一个人,她就更健康一些。
于是她要苏府将人看管起来,又做出苏琴病症忽然恶化的假象,随后夜夜在此蹲守。
今夜终于等来了真相。
“杀人延生,也亏你们想得出来,可惜妖鬼寿无止境,你不过是他在人世的一个玩物罢了。”与苏府的人交待过好好看管苏琴,她在临走时,看着少女这么说。
回捕门的路上,她踢开了眼前的每一颗石子。
后半夜,整个槐城都被寂静笼罩着,石子撞到树干的声音也就格外清晰。
同样清晰的还有身后隗英的脚步声。
“你不回桐林巷?”快到捕门时她忍不住问道。隗英没有回答,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凤带刀刚才对苏姑娘说的,是真心话?”
“哪一句?”她停下来回头看他,路边悬的风灯里烛火快燃尽了,她没法看清隗英的神情,但在他答复前她就醒悟过来:“你是说那个……”
你不过是他在人世的一个玩物。
她应该想到隗英并不赞同这句话,“别傻了,你以为真能像你的皮影戏里演的那样?”
前日里隗英终于给他的皮影戏安了个结果——那凡人的女子死了,而被骗的妖鬼则不知抽的什么风,竟要一心等她再转生为人。
也不知怎么想的……
她说这结局太荒谬,隗英却坚持这是他亲耳所闻。
“异类殊途,灵犀不通。”她高声说道:“人和妖鬼怎么能在一起!”
而暗夜里,没有回答。
(四)
后来那天晚上隗英无声地向她拱了拱手,就走了。
好像有点生气。
按说她堂堂的捕灵卫带刀不需要在乎一个皮影匠的心思,但是念在那晚隗英也算救了她一次,而且那妖鬼还没有逮着她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所以她最后还是去了一趟桐林巷。
去的时候,隗英又在摆弄那架箜篌了,她听了一会儿忍不下去,抢过来自己拨弄。
隗英倒也不恼,在一旁静静坐着听。
奏完一曲,她终于问出想了好几天的那个问题:“说起来,你那个会弹箜篌的故人如今怎样了?”
死了吗?她其实挺想这么问的。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那人是不在人世了,可下一刻隗英就说:“她很好,只是已然不记得我了。”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她哦了一声,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怔怔地看着隗英,想什么叫不记得了?断交了?绝义了?失忆了?
还是……
“哦——”她又发出了低低的一声,看着靠窗而坐的皮影匠,隗英大概是又为她的话不高兴,所以只顾盯着窗外看。
槐花的甜香,一点一点的渗进来。
她还在想那句话——
不记得,隗英了……
之后的十几天,风平浪静。
可捕灵卫的女带刀却一点都不平静——苏琴被严密看管着,那名为青昊的妖鬼则半点踪迹也没有,她开始后悔那晚的行动,显然是打草惊蛇了。
另外就是,隗英不见了。
某天早上她到桐林巷拜访,已是人去楼空。当然他一个卖艺的,不在一个地方久留是寻常,但这样不辞而别也有点太……
可是他却留下那架凤首箜篌。
她于是也没多想,隔几天便过来看看,弹弹琴赏赏花,这天槐花都要落尽了,隗英忽然出现在门口。
而这时她正在窗边拿槐花喂着一只蓝颈金翅的无鸣鸟,见他回来了她只是笑笑,随口问他去了哪里?
隗英说是去了鸣玥洲,也不说去干什么,她也没问,只说:“你回来的正好。”
隗英不解其意,她就说了那个妖鬼隐匿踪迹的事,随后给他看从无鸣鸟腿上解下的传书,传书人是捕灵卫的统领之一,向她推荐了一个术士——
说是懂得诱捕妖鬼的法子。
“那家伙受了我一剑必不甘心,不逮到他,我无宁日。”她放走了无鸣鸟,看着窗外满地的槐花轻声说,随后回头看向隗英,“怎样,你要不要一起来?”
隗英点了点头。
他当然会答应的,当然。
术士住在城外的九霄山中,她与隗英去拜访的当日,是风和日丽的晴天。
但好天气仅止于在山下,入山之后雾气就蒸腾上来,路滑难行,等到了术士隐居之处时她都有些喘了,再看那黑漆漆的山穴,她长长地吐了口气——
“你先走。”她一脸嫌弃地说,隗英笑了笑,走在前面替她开道。
火折所照只有身前三尺之远,石阶盘旋而下,倒像是要走到山腹之内。黑暗中,只有她与隗英,一前一后,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唇角。
忽然隗英停下脚步,“没路了。”说着又摸出一根火折,吹燃了往前一抛。
一朵赤焰徐徐下落,照见巨大的天坑,四壁都是滑溜溜的白色钟乳,如山溪下泻,白浪浮壁。
她微微探身去看,忽然惊呼一声:“隗英你看!”
然后趁着他分神——
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砰!”一声闷响,那一点火光也灭了,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拍拍手掉头就走。
“阿绾!”黑暗中传来厉喝与劲风之声。
喊什么喊,她转身,就在同时洞中忽然光明大放,萤虫聚集成团,于半空中尽数亮起萤火,幽蓝的光映亮了纯白的洞壁,照见天坑底朱砂画就的咒阵,以及……
悬浮于空的隗英。
“你这是在做什么?!”隗英向她扑来,却在石阶边缘生生撞上了什么一般被弹了回去。
空中血红咒文一现而逝,却是雷池天堑,难越半步。
“我要做什么这不很明白么?”她双手交抱看着他悬浮于空的异相,皱起了柳叶一般的淡眉,“妖鬼。”
隗英这才醒过神来,看了看自身无可辩驳的情形,咬牙不言。
你看,这非人之物,就算能幻化人形,装久了还是要露出马脚的。
她撇了撇嘴:“你当我是眼瞎耳聋?那天在苏府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我那一剑逼退了青昊,而是你,看到你的时候他怕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她不会忘记青年当时的眼神,那是真正的恐惧,即便是周身受灼的情况下,他的注意力还是完全被身后某处吸引了过去。
可他却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而当时在他身后的,只有隗英。
“更不用说他受了我一剑却蛰伏至今,我所见的妖鬼个个睚眦必报,他不现身必是有所畏惧。”她恶狠狠地盯着他:“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我……”隗英愣了一下,才怒吼:“我没有。”
笨蛋,撒谎都不会。她暗暗切了一声,“有没有也不重要了,此阵能困住你一个对时,我不信他会放着这大好的机会不动作。”
说着她耸了耸肩,转身拾级而上。
“阿绾!”却听隗英在身后怒喝,“别去!”
她则连头也不回,只说——
“我是捕灵卫。”
我,不能不去。
(五)
槐城月夜。
槐花已然落尽了,只有一点点甜香还在夜色里萦绕不去,兽爪般的新月悬于天际,与零落的几颗星子一起成了夜幕中仅存的装饰。
无鸣鸟成群结队,无声的自空中掠过,只见暗色的剪影。
桐林巷。
这里从来都是安静的,即便在白日也少有行人——这或许就是隗英选择这里的原因。
幻化人形,混居于人世,从来都不是件简单的事。
她低笑,忽闻身后有异动,槐叶沙沙作响,于是不假思索,回身就是一剑!
却只刺中了一团烟雾,黑雾随即散开,又在数尺之外凝成人形,“捕灵卫……”那名为青昊的青年阴恻恻地笑着,“没了那妖鬼加护,你有何可惧!”
她懒得废话,仍是挽剑向他直刺过去。
捕灵卫人人都是术业有专攻,她能身居带刀之位自然有她的长处——灵巧腾挪,甚至不在妖鬼之下。
但是眼前这个青昊,竟似比她曾经交手过的几个妖鬼更为捷疾,随时化形脱逃,每每她以为自己的剑刺中了,却是穿过了烟雾化成的形体,扑了个空。
幻影在她身边游走,不断显形又隐没,倒像是在戏弄她。
不,这妖鬼是想消耗她的力气。
停手垂剑,她环目四顾,大口地喘息着,青昊的嘲笑声随即响起:“怎么?没力气了?”
“住口!”
“可知你今日会命丧我手……”阴森的声音——
在身后响起!
她猛地回身,迅捷无比的一击,只听“噗”的一声轻响,凝朱剑正中黑雾的中心。风灯摇曳,微光照亮了青昊苍白的脸。
他裂开嘴,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你还真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她皱眉,试着抽剑,却是纹丝不动。
“哈哈哈——!”青昊狞笑起来,十指骤然生出尖利的长甲,举在她面前,威胁之意尽显。
可她却笑了笑——
“啪!”中指轻弹,正中凝朱护手上的机括,随即她紧握剑柄,猛地向外一抽!
子剑出鞘!
没有实体的凝朱子剑,只是一道隐约的剑气,却寒意逼人,连青昊都悚然一惊。但在他反应之前她已然仗剑后跃,瞬间退开数尺,手握剑锋慢慢抹下,鲜血顿时染满了剑身,无形之剑化为有形。
然后她放开了手。
子剑竟悬浮于空,仿佛有所牵引般指向了青昊。
青年这才大惊失色,赶紧去拔身上的母剑,却发现其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反而有一道符文如同绳索般围在他胸口。
“去!”她轻声一喝,子剑立刻如离筋弦,直直向青昊刺去!
“啊!”青年当即幻化身形,却还是晚了一步,被子剑径直穿透了手掌,他发出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地妄图逃走。
可凝朱剑总是比他更快。
闪转腾挪,青昊用尽了办法来躲避,却还是难逃被子剑所伤的命运。
片刻间,他已是伤痕累累,虽未见血,伤口处却冒出青雾。
而她也是咬牙看着这一幕——催动凝朱剑的术法需她以血为引,是以支持不久,轻易不能动用,她也是快到极限了。
于是屏息凝神,只待最后一击。
终于,青昊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串符文如同有生之物般立刻扎根于地,死死将他缚在地上。
子剑转眼已高悬在他的头顶——
“不要!”忽然有人扑到了青昊的身上,子剑落下,正中其背心。
她听见自己发出了惊呼,那竟是苏琴,赤着脚,散着发,狼狈不堪。
可她看向青昊的目光却是欢喜无限:“我不会让他们伤你的,青昊……你救了我,我也要救你,还记得么,你说我们是一体同命……”
一体同命,所以居然找到这里来了么?她想起上次也是,好好看管着的苏琴,不知怎么就跑进了绣房。
人和妖鬼,联系究竟能如何深切呢?
眼前忽然一阵眩晕,她猛地坐倒,喘息着看向青昊一脸悲恸地抱着苏琴——这下可好,她没力气了。
可显然青昊还有。
“一体同命……”青年喃喃着,将咳着血沫的苏琴放到一边,“别怕,别怕……”
也不知道是在叫谁别怕。
她咬牙想要继续催动凝朱剑,却是心口一窒,呕出一口血来。
真正是气空力尽。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昊惨笑一声,十指如钩,飞身扑来!
“砰!”
一记巨大的撞击声,她惊诧地看到青昊飞了出去,重重地落在离苏琴几尺远的地方,随后一团淡薄的青雾从虚空中乍然出现,随后渐渐散去,雾中裹挟的人影显现出来。
风停,叶静,虫不鸣。
路边的风灯停止了摇动,烛火忽而化为幽蓝,映亮了来者的面容。
青丝三千丈,黛描娥眉长,曲中倾城色,不及此红妆。
长发逶地,绝美的容颜,但这些都不是令她屏息的理由。
蝶翼,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女子背后长着巨大的蝶翼,上面异彩的鳞片闪闪发光,宛如最绮丽颠倒的梦境。
她想起了曾经沾染在凝朱上的那些圆片……
又是一个非人之物。
“蝶姬……”青昊嘶哑着声音喊道,似惊似喜,仿佛癫狂。
“青昊。”女子轻声喊了他的名,轻柔婉转,像是情人间的咏叹一般。可下一刻她吐出的就是决生死的言辞:“你和她,我只能救一个。”
这是在说苏琴与他。
而结果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悬念。
“救我!救我!”青昊亟不可待地尖叫着。
她看不到此刻苏琴的表情,只看到那少女听到这喊叫后向着青昊奋力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他。
可惜无论如何都碰不到。
然后蝶姬轻轻笑了笑,握住了青昊的手,某种力量便仿佛有形之物般注入了青昊的体内,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又很快挺直了身形,恢复了潇洒卓然的样子。
甚至连他那苍白的脸都有了血色。
他看着绝美的妖鬼,欢喜的模样就像刚才苏琴见了他,“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那些小丫头,她们虽像你,但又岂能与你相比……”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足以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情话,蝶姬像个含羞少女般轻轻笑着,然后说:
“昔年三月欢愉,我给了你一滴血以续命,你得以延寿至今,早已远过三月之数,今日既然有缘重逢,我也该收回昔日之赠了。”
青昊愣住了。
然后他露出惊恐的神色,似乎想要逃走。
但转瞬间,蝶姬的指尖已经点在了他的眉心。
一滴血凝结在那纤纤玉指上,青昊的脸也顿时没了血色,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黑雾蒸腾,随风一散。
地上便只剩了烂衣与白骨。
令人毛骨悚然的突变……从头至尾,她都屏息看着,而当蝶姬向她看来时,她发现自己竟在无法抑制的颤抖。
“你害怕我?”美貌惊人的妖鬼洞悉了这点,“为什么?我又没有滥杀无辜,他们两个一个杀生续命,一个欺情为乐,不该死么?”
她无法反驳,只能看着那堆白骨,极力用平稳的语调问:“青昊,他其实是个凡人?”
蝶姬轻笑,算是承认了。
“那你对他……可曾有过真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或许是见了苏琴与青昊最终的惨相,想他们多么不值得,想他们怎么也该得到一点值得。
可蝶姬只是轻笑了一声,说:“我是妖鬼,无灵犀,不倾心的。”
多么正确。
她还想再问,然而下一刻蝶姬的身形便散开了,化成万千彩蝶,扑空而去。
(六)
为案子善后花了她不少时间,但苏琴已有劣迹在先,再加上她操纵凝朱剑后半死不活的样子,众人终究还是信了她的一番说辞,宣称那吸人灵识的妖鬼已然伏诛,捕灵卫又添一功。
她在捕门将养了几天,第四天的黄昏,忽然想要回家。
然而走着走着,却拐到了桐林巷。
一只晚归的无鸣鸟停落在她肩头,她分了它几个覆盆子,又送它飞走,然后转过身看向巷子的暗处,“出来!”
片刻沉寂,隗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你叫蝶姬来的?”她冷冷地看着他,“你害我不浅……”
“我只是想帮你。”
“住口!”她厉声喝道,对着隗英惊讶的脸冷笑起来,“你是谁我又是谁?你帮我就是在害我!”
她是捕灵卫,而他是妖鬼——
隗英说不出话来了。
转眼她已拔出了凝朱剑,“现出真身!妖鬼就要有妖鬼的样子!”细长的神兵直指向隗英的眉心,稳得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夕阳落下了,最后一丝天光也湮灭不见。
三尺之外的男子,发出了低沉吼声。
在她的双目适应昏暗前,她听见一些细碎的声音,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生成后又拼接在一起,而当她终于能把隗英和四下的暮色分开时,在她眼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高大英武的男子。
妖鬼。
谁看见眼前这非人之物时都会这么想的,乌身白发,血红的双眸在暮色中透着微微嗜血的光,那身漆黑的皮肤看起来更像是铠甲,关节处还生着尖利的犄角。
有种无形的强大压迫着四周所有的生灵。
万物俱静。
可她却兴奋起来——执定斩金断玉的凝朱剑,剑尖直指正前方形貌可怖的妖鬼,“好!你愚弄我多时,今天若不杀了你,枉我当年得此凝朱!”
话音未落,她已扬剑扑向了他。
凝朱切金断玉的剑锋,割断了妖鬼额前的一缕白发。
她就停在那里,看着不动不语的妖鬼。
“你就是那个妖鬼。”她忽然说,眨了眨眼。
那张妖鬼的脸居然还露出了“惊讶”这个表情,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你就是皮影戏里的那个妖鬼!”
隗英默不作声。
这就是默认了,她得意地想,“那么我呢?你可别说我就是那女子转生的……你一定是认错了。”
“不会错!”隗英终于出了声,焦急地很,“不会错的,你就是她,一样的,固执,不听劝,傲气的很……”他顿了顿,然后自暴自弃地说:“坑害我时从不手软。”
她差点就笑了。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非人之物。
但她仍旧没有收回剑,而是看了他许久后,叹息了一声。
“你的蝠翼呢?难道要我跟你走回封隗山不成?”
阿婠,随我回封隗山,我永世听命于你……这细碎的低语,是从隔世的彼岸隐约传来。
然后隗英就扑过来抱着她了,她根本就没躲,只顾着将剑赶紧收起来,一点也不担心他身上那些尖利的犄角会伤到自己。
她相信他,永远不会伤她。
“阿绾……”她听见妖鬼宛如叹息的声音,想着的却是那出皮影戏。
她终于知道戏中人姓甚名谁——
往昔的名字,是凤婠。
琅羽门中一无是处的理书人,却意外得到了九曜洲上仙者的垂青,可那仙者因此孽缘而受石封之刑,为破石封,她寻求天材地宝以制魔琴,为此不惜自魂魄中剜出自己的灵犀心,抛了爱恨喜怒,一心求魔。
后来,她还诓骗了隗英与她定下血契,为她所用。
她多么可恶。
所以最后,那仙者弃她而去,她只有跃下诛音崖,以求紫云焰熊熊之火能毁灭她这再无灵犀的心神。
可隗英却不许。
桐林巷的声声乐音里,她忆起了往昔最后的时刻,妖鬼张开蝠翼为她抵挡紫云焰的灼烧,以己身为器,但求为她炼化魂魄。
但求她,再一次降世为人。
再后来她生在槐城,百日之期,她抓着丫鬟绾发的凤钗不肯放手,故而得名凤绾。
多巧合,多有心。
真像她机关算尽的作风。
或许她只是害怕隗英找不到自己。
阿婠,阿绾。
“你又骗我……”隗英的声音闷闷的,简直可说是委屈。她笑起来,“我区区一个凡人,怎么敢。”
是的,她是凡人,所以对面不相识。
她想起了青昊,想起那堆朽衣枯骨——结局似乎总是注定的,妖鬼的寿数无尽,而她却要一次又一次地遗忘。
她未必每一次都能想起来,这对隗英多不公平。
可她才不会让他选要不要和她在一起,她的一生会很短,没有浪费这口舌的必要。
更不用说她一直都知道隗英的选择——
红颜也好白骨也罢,他都会一直等下去,没有灵犀心的妖鬼就是这么不知变通。
不倾心,一倾心。
就是悠长的时光,月满千岁,浮华万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