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楼秉书

2015-05-14 09:47熄歌
飞魔幻B 2015年11期
关键词:青青扬州

熄歌

【1】

我叫舒城,出生在女尊男卑的大楚国,是大楚第一贵族舒家的家主。

宣德九年,我的好友上官流岚因病去世,她妹妹上官流清替她接任上官家主之位。在上官流岚病逝前,她手里有一桩案子,她去世后,这桩案子便由上官流清接手。

这桩案子其实不难,就是一群村民趁天庆十九年先皇驾崩,皇女们争夺皇位局势不稳之时控制了扬州,在扬州为非作歹杀人放火。但之所以审了八年都没判有个重大原因,犯案人数达上万之众,且在民间声望极高,因为当时他们烧杀掠夺大多富商,所以被视为劫富济贫的典范。

我本以为上官流清会放弃这个案子,谁知上官流清比她姐姐还狠,数月内就要开庭审犯。

九年过去,当年的受害者能找出的已经不多。其中最出名的一个,便是原本大楚第一状师、推动如今“禁刑令”等一系列律法建立实施的秉书。

上官流清让他指认当年犯人,然而他指认了所有人,却唯独对此案中的主犯之一“白青青”网开了一面。他坚持不肯指认白青青,一心主持正义的上官清流急得不行,便来拜托我,让我去询问一下我的夫君沈夜,秉书与白青青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我的夫君沈夜,便是大楚国最好的小倌馆“凤楼”的楼主,当初秉书便是被贩卖到了这里。当天晚上我便回去问了沈夜此事,他抬起头来,弯眉笑了起来:“咱们不若去问问白青青?”说着,他便起身,同我一起去了牢狱之中。

我终于见到这个在传说中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的女子,沈夜站到她面前,打量她片刻后,却是笑了起来,慢慢道:“你果然如秉书说的那样。他念了你一辈子,一直在等你一句话,你知不知道?”

听到这话,白青青却是笑了,慢慢道:“这句话,我想了一辈子,却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不若你们给我评评理,看我该不该给他?”

【2】

白青青突然开口说起过往来。她说她和秉书的纠葛,最初要从天庆十五年说起。

那年秋试,她自觉考得甚好,私下让老师托关系询问结果,听说她的文章应该稳拿前三。然而等放榜之日,她却排在末尾。她还未上门,她的同窗——粮商之女陈君如便上门来。

陈君如高中解元,然而用的却是她的卷子。

少女穿着华服长衫,在她面前高高在上地笑:“本不想告诉你,只是你一向清高惯了,我就想让你知道,聪明有什么用……”

话没说完,她便同陈君如打了起来。陈君如侍从众多,她在院里的父亲闻声赶来也不抵,父女两被陈君如绑起来刻意羞辱,她父亲更是被扒光了扔到了大街上。羞辱够后,陈君如终于决定离开,也就是那瞬间,她那心高气傲的父亲刚被松绑,便拿了旁边不知谁家的锄头砸了上去。

陈君如当场毙命,她父亲则被收押。陈家请了秉书当状师。

她之前听说过他,扬州唯一的男状师,出了名的能言善辩。

他们第一次相见便是在公堂,那天阳光很好,他身着绣着日月星河的黑色长椅,手中拿着一把绘了山水的纸扇,玉冠墨发,英气逼人。他往陈母身边一站,便仿佛是带着浩然正气,一开口,便是锦绣文章。然后他纸扇轻挥,指着她父亲说:“原告在被害人转身离开不再继续伤害后方才新生杀意,应为蓄意谋杀。”

于是她父亲被判死刑。她在公堂上嚎啕大哭,在公堂外跪求着这位少年,然而对方却只是满脸惋惜看着她,递给她三两银子,让她好好安葬她的父亲。她呆呆看着那三两银子,许久后,方才问他:“大人,在你们心里,是不是就没有良心,没有公理?”

对方微微一愣,片刻后,他慢慢道:“我心里只有王法,而王法便是我的良心,我的公理。”

她大笑出声来,然后她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看来这天理信不得,这良心要不得!”说完,她便转身离开,离开了扬州。

她四处拜师学艺,当时有个组织叫青天党,他们以“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为己任,做的都是帮助老百姓伸冤的事。他们常常就是在报官后组织人去拉横条,几百个人声势浩荡堵在官府门口喊冤,官员往往不堪民情舆论,便草率将富商重判。

若是的确很有权势的富商,他们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组织几百人将其抢光,然后将钱分给成立所有穷苦百姓,接着流窜到另一个地方。

白青青离开秉书后,便去了青天党。她读过书,熟悉律法,很会出主意。威胁办事官员、拉横条哭诉、写文章传播,于操纵民意一事上,她太有心得。于是很快,她便升任为青天党左护法。青天党的首领有那么些武功,她便跟着学习,两年过去,小有所成,彼时扬州管理森严,她们这样的组织还不能渗入,于是她便决心自己回去报仇。

她想,如秉书这样的人,万万留不得。

【2】

初回扬州是在初夏,那时候天气还有些凉。她听闻秉书有些功夫,还有侍卫,也不敢贸然出手,便每日轻功翻进秉书家后院,躲在他家大树上,偷偷观察着他,寻着是不是什么时候能找机会出手。

她从初夏守到盛夏,从两件衣衫守到手执纨扇。那时候她年纪还小,每日就盯着一个人看也会觉得烦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便会顺带带基本册子去看,夜里就着月光,摇着纨扇,躺在大树中间,时不时看一眼书房里的少年,倒也是件惬意事。

秉书很忙,他每日都在看卷宗或者查阅法律书本,常常是白青青醒的时候他醒着,睡醒了他还醒着。她想其实他比自己更适合做杀手,如果今天他们两位置掉个个儿,大概自己早已经被他来来回回捅好几回了。

后来秉书大约也不是特别忙的时候,他也不会早睡,常就拿一本《大楚律》,来来回回读。他声音好听仿佛清泉落到石头上一般清朗。她不由得凝神去听,听一阵子,也能说上几条律法来。

有一次他看书看到夜深,她忍不住睡了过去,手里的小话本就掉了下去。梦里她模模糊糊听见秉书的声音,正感情丰富地朗着他小册子里的内容。她不由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时,便见书房里的人站在窗口含笑瞧着她的方向,见她醒来,便又看了一眼小话本,惟妙惟肖道:“敢问小姐贵姓?小生乃灵隐寺主持悟禅……”读到这里,少年不由得笑出声来,挑眉道:“看不出来,小姑娘你居然喜欢和尚,胃口挺好啊。”

白青青不说话,她忍不住红了脸,然而片刻后,她立刻清醒了神志,冷哼一声,便踏着蹩脚轻功跑了开去。

后来她便换了位置偷看他。

新的位置在屋顶,揭开瓦片,便可以看到他在看的内容。

他每天似乎都在看许多案子,里面有很多案子都是一些穷苦老百姓的案子,他却也能看到很晚。她有些疑惑,这和她记忆里那个唯利是图、拿钱办案的状师有些不一样。于是她不由得想去看看,这个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开始跟踪他,开始看他打过的每一场官司。他打过很多官司,有些官司他要收万两黄金,有些官司他又分文不取;他性格朴素,很少有锦食华衣,唯一一身看上去值钱的衣服,也不过就是身为状师那一身玉冠黑袍;他喜欢小动物,尤其是小猫,每周必去城郊给几只流浪猫喂食;他似乎是心地善良,常常救济穷苦百姓……

白青青每日偷看他,这样一个人,她怎么都不能和当年那个无视她的哭诉与苦求,执意将她父亲判处私刑的状师联系在一起。她有时也会想,如果没有她父亲那件事,她遇到这样一个男孩子,会喜欢他吗?会觉得他讨厌吗?然而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她便会打住不再深想。

她就这么静静观察着他,从盛夏到草木凋零,寒冬大雪。

有一日他出去赏梅,当天就他一个人,没有任何侍卫,他走在城外梅林中间,梅花点点,他一身黑衣映照白雪,衬着那鲜红梅花,美如画卷。白青青不由得呆在那大雪之中,在树后呆呆看着他。然后便见他折下一株梅花,遥遥看向她的方向,朝她递出一株梅花。

风雪隔在他们中间,她听到他问:“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她不说话,愣愣看着他踏雪而来,将梅花放到她手中。许久后,她小声开口:“原来你知道我在。”

“我知道,”他轻笑起来:“一直都知道。”

她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有些疑惑瞧着他,然而对方却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的眉目,然后温柔抚开她眉间落雪。

她忽然就忘掉了过往,忍不住开口:“长白山。”

她说,她想去长白山。因为她小时候有一个愿望,想和一个人长生白头。

【3】

从那以后,她再没躲在暗处。

她开始跟在他身边,有时候她也会回想自己来的初心,那时候她就会告诉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心软,仅仅只是因为他总是在做好事,她不忍心打断他做好事。等什么时候他做坏事了,她就会杀了他。

他走哪里都会带着她,天庆十七年,华州地震,随后瘟疫爆发,灾民们纷纷涌向周边扬州,为了防止瘟疫传染,扬州拒绝接收灾民,秉书倾尽所有家财安置了流民,并建立了隔离区,亲自为隔离区里的人求医问药,为他们煎药埋尸。

他不准她跟来,她只能站在安全距离外远远看着他。看他围着众人忙得团团转,看他见到别人康复的欣喜。

那些人一个个好起来,有些人却因担心秉书向他们讨要医药钱半夜偷跑离开,又有一些则主动向他讨要银钱,希望他能“帮助更多一点”,当秉书拒绝他们后,他们便盗窃了他的钱包,秉书毫不犹豫让人将他们押送官府,那些人怀恨在心,便四处造谣,说秉书之所以办这隔离所,是为了收取高额的医药费牟利。

流言散播得很快,于是各地就知道有这么一个状师,为了牟利发灾难财。在秉书因照顾他们染了瘟疫时,还有小孩子拿着石头砸蔺府大门。

为了不传染白青青,秉书自己将自己锁在屋子里,白青青只能站在房门外问他伤不伤心,秉书挣扎着喝着水,很久以后,他才慢慢开口:“当然伤心,可这又怎么样呢?”

“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自己错了。他们会知道秉书其实也是个好人,时间会让谣言灰飞烟灭,还我一个公道。”

“公道?”白青青苦笑起来:“你信这个世上有公道吗?”

“我信,”他在房间里说得无比坚定:“我之所以当一个状师,便是因为我信法律会给我公道,时间会给我公道。”

“要是法律是错的呢?”

“那我就去修改法律。”

白青青没有说话,很久以后,她沙哑着声道:“可法律铸下的错误不会挽回,不能偿还。所以我不会修改法律,因为我不信它可以给我公道。”

房内久久没有说话,白青青敲了敲门,终于察觉不对劲,砸门进去,便看到他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其实那时候她本可以杀了他,亦或者关上房门离开。然而那时候她却还是走了上去,然后救起了他。

她照顾他很久,直到他醒过来。一醒过来,他便挣扎着要她离开,她端着药碗,看他隐忍着咳嗽让她离开的模样,一时没能忍住,猛抱紧他吻了上去。

许久之后,她离开他的唇,慢慢道:“如果要传染,我已经被传染了。”

秉书愣愣看着她,过了好半天,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当时是深夜,明月高照,晚风微凉,风夹杂着竹叶沙沙声响和清香卷入房中,让人内心一片清明。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温柔拉住她的手,沙哑着嗓子开口:“我们成亲吧。”

她没说话,她看着面前俊朗的少年,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白青青。这仿佛是一场再美好不过的梦境,她根本没有办法去敲碎它。

【4】

她不说话,秉书就当她默认,开始筹备婚礼。

他的钱早在救灾时候捐了出去,为了筹备婚礼,他便四处接案。

他接了一个大户的案子。一位老头向一位大户借债无力偿还,大户要求官府查封了老头的家产却惨遭老头报复,这位大户下狠心要老头坐牢,四处聘请状师。然而因这种案子太失人心,没有状师愿意接案,秉书见大户出手阔绰,便接下了这个案子。

起初白青青并不知道,等知道的时候,已经开堂公审。

白青青去观案,那日也是个好天气,同那年她父亲被宣判那日一样。公子玉冠黑衣,在公堂上侃侃而谈,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却无一人敢高声喝彩。因为被告那位白发老者太过悲惨,匍匐在地,泪流满面说着自己的难处,让所有人都有了恻隐之心。但律法放在那里,主审也只能一面惋惜一面宣判。刚宣判完,庭外就是一片喧闹之声,黑衣公子含笑从公堂上走下来,丝毫不在乎他人的目光。

当天晚上回去,秉书给她带来了嫁衣,然后带着她穿着婚服走到城外山上。从山上往下看,她看见漆黑的扬州城一点点亮起来,然后灯笼连起来,成了她的名字,白青青。

山风轻轻拂过,他们两红色的衣袖交织在一起。白青青看着那三个字,慢慢开口:“秉书,你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呢?”

秉书温和笑开,他回答她:“青青,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会在我自己过得好的前提下尽可能的帮助人,在法律底线之上让自己过得好。”

“可是他们那么可怜……”

“可怜不是被犯法的理由,可怜也不是你伤害别人的理由而不去承担责任的理由。”

白青青没说话,许久后,她突然问他:“秉书,你还记得天庆十五年的一桩案子吗?一位男子被一位粮商之女带人当街殴打羞辱后奋而杀了那位粮商之女,他几乎被判为正当防卫的时候,你却指出他是故意杀人。秉书,”白青青转头看他,感知他拉着她的手的温度:“你这样做的时候,没有一丝愧疚吗?”

“我为什么愧疚?”他一脸坦然:“按照律法,他的确是故意杀人,他该一命偿一命,我为什么要因为说实话愧疚?”

他问她他为什么要愧疚。

他说她父亲该死。

她没办法改变他,他骨子里就从未曾对他做的一切抱歉。她等不来那句道歉,她等不来他的帮助,她等不来他的理解。于是她只能猛地拔出剑来,直直刺向对方,在对方闪身的瞬间,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按到树上,一剑贯穿了树干。

她死死盯着他,眼里全是眼泪。她想起她离开扬州是父亲满地的鲜血,她想起天庆十五年被人羞辱的感觉。

她厉喝出声:“你知道他为什么杀人吗?你知道那位粮商之子抢走了他唯一的女儿的功名吗?你知道她将他们父女的衣服扒光扔在大街上殴打时那对父女的屈辱吗?!你知道如果那时候那个男人他不杀了她,按照大楚律,那个人也不过就是赔钱了事,他们父女一生都不可能得到这场公正吗?!”

“我如今本该早就立于庙堂,”她一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满脸是泪:“成为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可如今我却站在这里,活在黑暗里,活在阴暗里,难道你以为我愿意吗?!但凡我有一丝希望能得到这份公正,我就不会站在这里!”

“秉书,”她捏紧了手里的剑:“你还觉得,你没错吗?”

秉书没说话,他静静瞧着她,目光里全是怜惜。

“我会为你讨回这份公道,我会为你修改律法。可是青青,法律有它的尊严,它错了,只能被修正,不能被罔顾。所以,我没错,哪怕再重来一次,我仍旧会那么做。”

白青青没说话,她大口大口喘息,剑捏紧又放,却始终没从树中拔出来。

她想杀了他,可她却动不了手。

她想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许久后,她终于笑出声来。

“你赢了。”她说:“我终究还是输了。”

输给了爱情,输给了时间。

说完,她转身离开。他本想开口挽留,然后张了张口,却突然发现,其实他并没有资格。他并不是她的谁谁谁,如果一定要牵扯上他们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大约也只能是仇人。

【5】

离开扬州后,白青青又回了青天党。

天庆十九年,皇帝驾崩,大皇女将备受拥戴的三皇女魏芸曦设计斩于宫中,三皇女部下转而拥护二皇女于各地起兵,战乱四起,各州府自顾不暇,白青青趁机献计,组织村民以“勤王护主”之名攻占了原三皇女党所掌管的州府,然后迅速锁死扬州城大门,所有人不得进出,接着让百姓们前来告状,白青青亲自审判,决心严惩扬州城所有恶人。

开审当日,百姓跪满了县衙,诉状一封一封递上来,其中给秉书的,大约有几十分之多。

状师这行当本就得罪人,更何况是从来不在意名声的秉书?

青天党不过是一群村民,他们对待公正最简单的方式,不过也就是以暴制暴。

于是白青青根据那些诉状给人定罪,再通知青天党将所有被告的富商和有钱人抓了起来,挂上小牌,拉在城内游街。然后让他们一个一个跪下,承认自己的错误。稍有忤逆,便拳打脚踢。

接着他们开始宣布新的规则。

“拥有不义之财者为罪,为非作歹者为罪,诈骗者为罪……”

他们宣布的时候,跪在地上的秉书忍不住笑了起来,白青青远远望着,觉得那笑容太过讽刺,她不由得走上台去,询问了他一句:“你笑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秉书有一丝恍惚。他在日光下仰起头,静静注视着少女容颜,许久后,才回过神道:“青青,你们不能这样。这样会出事,你们会后悔的。”

听到这样的话,白青青不由得笑出声来。

都走到这一刻,他还觉得她错了。

“秉书,”她提醒他:“不要活在自己想象中的世界了,听听大家是怎么说的,怎么想得吧。”

“我不会后悔,”她无比坚定:“该后悔的是你。”

此后的时间,扬州城全然在青天党的掌控下,加入青天党的老百姓越来越多。而被下狱的人也越来越多。

那些被定罪的人几乎都是同样的刑罚,游街,羞辱,搜光钱财。

她不敢去见他,因为她怕自己心疼。然而她终于还是见到他,在事情发生的第七天,她看见他被拉上台去,被人押着跪下,挂上了写着羞辱之词的牌子,然后被哄笑着撕开衣衫。

她们羞辱他,折磨他,用滚烫的水泼在他身上,用蘸着盐的皮鞭抽打他。所有人围着他欢呼,仿佛是一场盛宴,她站在人群里,浑身颤抖得不能自己。

行刑的人欢快地将刑具交在一个又一个人手里,直到她。她被拉扯着站到他面前,所有人都在旁边喝彩,而他虚弱跪在她面前,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浑身沾染了鲜血,面色苍白,虚弱得似乎连呼吸都极其困难。他感知到她站到自己面前,却还是艰难地抬起头来,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沙哑着声,一字一句道:“走到如今,你还觉得……你是对的吗?”

她没说话,用鞭子回应他。长鞭一鞭一鞭落在秉书身上,声音响彻了白青青耳中。那鞭子好似抽在她身上,疼得她不能自处。

当天晚上,有人提议将这些关押人中长相好的卖到小倌馆去赚些经费,所有人都赞成鼓掌,因白青青在他们当中更擅长和商人打交道些,这件事便交由她去做。

她点头,然后去牢房里将那些公子一个一个看过,将容貌好一些的记到名册之上。

她一路走到牢房尽头,终于看到了秉书。他趴在地上,身边都是污水。水和血混合在一起,看上去狼狈不堪。她就站在牢房外静静看着他,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似乎是注视到她的目光,终于张开眼睛。看见她之后,他却是笑了。

“你笑什么?”她开口,一出声,才发现声已沙哑。

“你看什么?”他反问。

她没有说话,注视着他的眉目,那真是如画中人一般俊美的眉眼啊,蕴了日月星辰,藏了青山秀水。他勉强着自己直起身来,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一点。

然后他微笑着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说着,不等白青青回答,他便又道:“如果我死了,你把我葬在长白山吧。你说要去那里,总会去的吧?”

白青青没说话,她嘲讽地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开。

秉书忽地叫住了她。

“青青,”他说:“再看看我。”

闻声,白青青不由得回过头去。却见秉书端正坐在牢房之中,一双眼炯炯有神,哪怕穿着囚衣,散着头发,却也丝毫不见落魄。好像还是十四岁那年她初见的高贵公子,公堂之上,黑衣玉冠,英姿翩然。

她一时不由得看愣了去,秉书却是笑开,沙哑着嗓音,无比坚定的说了句:“看着我,记住我。”他说得那么认真,仿佛是再重要不过的一件事。

白青青不明白他的话,只能呆呆点头。

【6】

第二日,秉书便连同几个俊秀公子一同被送出了扬州城,卖到各地人贩之中。

她没去见他那一面。

这一场动荡足足闹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一日一日,有不同的罪人被送了上来,也终于有人因身体虚弱,不堪虐打死去。而这早已不是一场正义审判,可以随意定罪抢劫的方式成为了底层人瓜分上一层人钱财最简单的方式,而血腥和欺压原本上层人的生活吸引着他们的自尊心。

城里每天都在互相举报,然后定罪,抢劫,游街,虐打。然而扬州城外,却纷纷传言他们是正义之师,创造怎样公平的世界。

一个月后,新帝正式即位,派兵夺回扬州,他们被收押,官府统计了此次事件死伤人数,共一百三十一人死亡,七十二人被贩卖不知所踪,两千人不同程度受伤并被洗劫一空。而此次涉案人数达一万三千人,且多为平民,目的是为了维护新皇基业,主持正义。虽然手段不对,但出发点却能谅解,加之百姓天天来闹,关了不过两个月,便将她放了出来。

被放出来后,之前的人又来寻她重操旧业,然而她沉默了许久,却终是拒绝。

她不是害怕,不是觉得自己错了,她只是想,她要去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不好找,她询问了许多故人,一家一家小倌馆找过去,却只知他被多次变卖逃跑,最后不知所踪。

可她却也没放弃,茫茫人海,她一直打听着他。

新皇登基后,励精图治,四海升平,百姓又恢复了富足的景象。她去了很多地方,每去一个地方,她便会绘下那里美好的景色。

元德六年,刑部颁布新法31条,其中十一条由一位叫秉书的状师提出。他从天庆十八年开始向刑部递交这十一条新法的文书,终于在八年后,亲眼看到这十一条法律被颁布而出。

  • 法律包括了公堂之上禁止刑法的《禁刑令》,禁止游街示众的法律,以及关于言语辱骂、猥亵、轻伤等过往不涉及的民间纷争的法令。重罚小事,慎罚大事,是这十一条法令统一的宗旨。

法令颁布那天,白青青看着告示,忽地就想起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新法效果很好,所有人终于知道,只要伤害别人,哪怕只是言语上的伤害,也需受得惩罚,因而因简单纠纷导致的仇伤和仇杀的数量大大减少。而这个时候,秉书的名字开始不断出现,她也终于从流言中知道,原来离开扬州后,他几经辗转到了凤楼,成为凤楼名声最为狼藉的小倌。

所有人都称赞他的功绩,可所有人都在提及他的时候不约而同避开了扬州那段时光,那是一段经历过的人觉得残忍,没经历过的人觉得这就是正义的时光。

而她不敢去见他,就听着他的名字,别人对他的讨论,反反复复,去了很多地方。她走遍了他们曾走过的巷子,去了他同她说要一起去的长白山。

到长白山那天正逢大雪,雪满山头,世界万籁无声。她静静看着那苍茫大地,感觉心中一片空明。那一刻,她心里没有善恶,没有是非,没有对错。她心里只有那个少年,黑衣玉冠,眼若明星,似乎就站在他身后,陪她一起听大雪簌簌之声。

她静静看着那场大雪,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在提及秉书的时候,提及扬州。

因为扬州就像这场大雪下的地面,大雪已经盖住了,就没人想去掀开。大家都夸过这大好河山,何必去挖开白雪,看它枯枝腐叶堆积时的狼狈不堪?

【7】

元德九年,主审扬州案的那位大人去世,她的妹妹接手此案。新上任的大人更为雷厉风行,将他们全都抓了回来,一万多人,坐满了牢房。百姓们天天在外组织闹事,然而这位大人却都置之不理,铁了心要申办此案。

开审前一夜,那位大人带着秉书来指认,在他们二人带着侍卫走入牢房时,整个牢房里的人都沸腾起来。

她终于再见到他,穿着上好的丝绸,流光溢彩,却隐约露出大片胸膛与修长白皙的大腿,举手投足之间妖娆动人,媚骨自成。

牢房里的人谩骂中间的他和主审,那场景仿佛是当年扬州,秉书被游街时的景象。

然而他却毫无惧意,挺直腰板,一步一步向牢房中走去,他记性那么好,当年的人仿佛都刻在他脑子里,他们一间一间房指认,轮到白青青时,他停下步子来。那位大人问他:“你可记得的这位?”

他没说话,他只是静静瞧着她,俊美的眼里落满了尘世风霜,他看得那么久,那么认真,然而许久之后,他却是说了句:“不认识。”

听到这句话,白青青却是笑了。他眼里映着她的身影,口里却说不认识她。那刻她不由得想,他到底是爱她爱到毫无底线,还是恨她恨她已然忘记。

然而她不敢询问这句话,她只能在在对方即将转身的时候叫住他:“秉书,”她慢慢开口:“我去过长白山了。”

黑衣公子没有说话,他仰起头来,看着天边皎皎明月,沙哑出声:“我今年三十岁了,我还没去过长白山,可是我想,我这一生,大概都到不了那里了。”

“白青青,”他慢慢回头,眼里全是眼泪,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他眼角眉梢,已经有了细纹,然而哪怕如此,面前的人也俊美如斯。

他慢慢走到她身前,同她隔栏相望。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握住牢房里她冰凉的手掌。

他握的那么珍重,那么温柔,仿佛是十六岁那年,满是竹叶香的那个明月夜。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手上全是鲜血污泥,而他的手亦是累累伤痕。

他慢慢抬头,静静看着她微笑:“那年你送我出扬州的时候,我让你好好记住秉书,便是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世上再无秉书。”

“我心里养了猛兽,我放不开你们这些罪人,也放不开我自己。每个人的错误都必须承担,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公正,我等了很多年,这么多年。”

“我从扬州等到楚都,从天庆十九年等到元德九年,从新法出台到新法如有成效,我都在等着一个公正。我想你们总会认错,总会明白自己做了多么可鄙之事,可是白青青,”说着,他的手颤抖起来:“当我看到你这一瞬间,我便明白,我要不了这场公正。”

“你们永远不会知错,而我也没有办法,让你去承担。”

“白青青……”他蓦地笑出声来,眼泪和笑声混在一起,让白青青内心一点一点揪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我一个人将那场婚礼走完,流水席办了三天。”

白青青浑身一颤,她注视着他,感觉眼睛有点酸楚。他却毫不在意,继续道:“我曾经想,如果让你再选一次,十六岁那年,你还会不会走。我曾近以为终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不会,可我现在明白,我等不到这天,永远等不到。”说完,他猛地放开了她的手,起身离开。

她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挺直了腰背,扬起笑容,踩着众人的辱骂,在明月映照下,渐行渐远。她其实想开口告诉他答案,然而他临走时那双眼睛,却阻止了她所有言语。她从未看过这样一双眼睛,仿佛是食人野兽,要将所有人一点一点啃噬殆尽。那双眼睛已经不复清明,满是恨意。

她想他说的对,秉书早已经没有了,那一年她将他送离扬州城,那一句“看着我,记住我。”已是秉书最后的言语。

她浑身颤抖起来,她觉得胸腔隐隐作痛,疼得她几乎没法呼吸,只能蜷缩着身体,用力抱住自己。

第二日她上公堂,他作为证人上前指认。许多人证据确凿当场宣判,仅有她,他拒不指认,而其他留下来的证人又多不认识她,于是只能押入牢中再候监。

他们这群犯人被押走时,坐在一旁的秉书突然开口问他们:“我只问一句,”他声音平静:“时至今日,你们仍旧觉得,不该对我说声对不起吗?”

被压着的犯人们大笑起来,其中一个人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露出了骄傲的表情。

秉书没说话,他静静看着,忽地就笑了。那笑容带着是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旅人决定停下的疲惫。

“我等了你们的道歉很久,”他说:“可我想,我不用再等了。”

因为再等也等不到。因为并不是每一个犯错的人,都真的会受到惩罚。

【8】

“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欠他一个道歉。”

“我错了吗?可我只是觉得,法律有它无法涉及的地方,我想要让世界公正一点,只是这样。”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扬州会走到那一步呢?”沈夜提醒她:“其实你该知道,如果说你们一开始只是严惩富商,可后来你们早已伤害到了平民。死去的一百三十一人里,仅有七十二人是真正的富商。你想过为什么吗?”

“因为你们以道德治世,可道德本身就是个不可衡量的东西。你们说,凡有不义之财的均有罪。最初的不义之财是富商们,后来就发展成了一个买了金项链的豆腐铺老板,也是不义之财。”

“而法律有明确的准绳,有时候你会觉得这条准绳不对,可你要做的是改变准绳,而不是剪掉这条绳子或者越过它。秉书是一个去改绳子的人,而你们却是剪掉了这根绳子。”

“秉书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他内心善良,相信是非黑白,法律与正义。可你们打破了他的是非,你们让他知道,有些时候,有些人伤害了人注定不会有所偿还。你们毁了他的人生,可是却连一句对不起都不会给他。”

“他在元德二年被我买入凤楼,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个废人了。”

沈夜苦笑起来:“我仰慕他的才名,可当我将他买到凤楼时,却发现他连提笔都做不到。他心里被你们烙了伤,他没办法想起自己也曾是光鲜亮丽的人。因为此时的自己太不堪,想起当年的荣光只会更痛苦。他只能不断作践自己,一日又一日。”

“他常年吃五石散才能入睡,他喜欢用疼痛的感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活着。他一直在等你们一个道歉,他曾和我说,也许哪一天你们告诉他你们错了,他就能相信自己是对的,再像当年的秉书一样,相信公理,相信正义。他也许会花很长时间走出来,然后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带她去长白山看雪。”

“元德六年颁布新法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他问我,等新法有效之后,是不是大家就会知道其实他是对的,他是个好人。然后他们和他道歉,承担自己的错误,紧接着大家各自开始自己的人生?”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和他都知道,像你们这些仗着人多要挟朝廷、自诩正义为非作歹的人,不会有什么惩罚。而你们也根本不会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能撒谎骗他,我只能静静等着。”

“一转眼三年了,”沈夜轻笑起来:“他为这部新法游走大家不记得,他当年倾尽积蓄救济灾民大家不记得,他为百姓打官司得罪达官贵人大家不记得,大家现在议论起他,永远只有那狼藉的名声和那些年他打过的几场似乎不公正的案子。”

“你们对不起他,只是说,白青青,”沈夜目光逐渐冷了下来,一字一句道:“这里面最对不起他的,便是你。这句对不起,你欠了他太久,也太重了。”

说着,沈夜拉着我转身,然而也就是那瞬间,我突然瞥见远处高塔之上,有一席黑衣直直坠落了下去。

那高塔是楚都最高的灵隐塔,这个位置,许多人都能看见。我和沈夜都呆在原地,许久之后,在我预备开口之前,沈夜突然沙哑声音开口:“是他,秉书。”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是那一瞬间,小厮突然冲了进来,慌道:“舒大人,圣上将上官大人关了禁闭,这个案子改由顾大人主审,顾大人已经决意将这个案子从刑部撤了。”

我们都没说话,回头看到牢房里的白青青,她跪坐在地上,呆呆看着高塔的方向,双唇颤抖着,许久,却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言语刚落,泪便滂沱。

【9】

元德九年,上官流清为了扬州案被圣上关了禁闭,由刑部侍郎顾蔷生主审此案。顾蔷生如众人所愿,将此案销案,所有人无罪释放,普天同庆。此案尚存于世的受害人中将近十二人在闻讯后相继自杀,其中第一位,便就是从灵隐塔上纵身跃下的秉书。

而白青青知道他的死讯后,剃度出家,在灵隐塔当了一位扫地僧,终生未再出塔半步。

白青青在进塔前问沈夜,他明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为什么还要选择死亡。沈夜告诉她,大概是因为,他后半生都在等着这场公道,可最终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等到了吧。白青青没有说话,许久后,她推开塔门走了进去。

沈夜静静看着,片刻后,他沙哑着声问我,能不能为秉书求一个官职。

我从未看过沈夜这么难过的模样,似乎随时都要流出泪来。我答应了他,并尽我所能做到。于是秉书成为大楚建国以来第一位有官职的男子,哪怕在他死去之后。

我从未曾想这中间有什么太多牵扯,直到沈夜不再是沈夜,我才知道有些人下棋,从落子开始,便已想到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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