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2015-05-14 11:41于建嵘
读者 2015年18期
关键词:大学本科大姐黑人

于建嵘

每一次离开母亲,我都是难过的。这一次更是如此,甚至有些悲伤。

临行前,大姐试图与我讨论母亲百年后的一些安排。我非常不高兴,很生气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理睬她。

事实上,我知道大姐是对的。母亲已经85岁了,自3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后,身体状况一直欠佳。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大小便失禁,时常处于意识混乱的状态,甚至已经不认识身边的至亲近友。许多亲朋好友都认为是时候该考虑母亲的后事了,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反驳的最重要的证据就是,无论我什么时候出现,她都能清晰地说:“你是我的满崽(湖南方言,指家里最小的儿子)。”

我是母亲的满崽,这是千真万确的。母亲共生育了4个孩子,除我哥哥已经病逝之外,我还有两个姐姐。在我们姐弟中间,我与母亲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应该有50年。

“文革”期间,我父亲被打成了土匪加当权派。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被强制下放农村,又被恶人欺负而流落街头。在成为“黑人”在街头讨生活的岁月里,我与母亲从来没有分开过。“文革”后,父亲虽被平反,但已被迫害致死,因此母亲再没有被安排正式工作。她在城里打零工,供我读高中。1979年,我16岁,参加了高考。记得在得知高考分数达到了大学本科录取分数线那一天,我对母亲说过这样的话:“从今天开始,您就不要怕了。4年以后,我一定要让您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绝对不让您在街头流浪。”应该说,我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我大学毕业后,母亲就再没有外出打工,一直同我生活在一起。我们最初在衡阳,然后到了北京。2012年母亲突发脑溢血,生活不能自理,先是大姐赶过来照顾她,后来她说想回老家看看,就回到了湖南永州大姐家,便再也不愿意回北京长住了。大姐说,母亲是想叶落归根了。

我知道,我一直是母亲的骄傲。当年,在我们那个小城,考上大学本科的没有几个人,左右街坊经常以我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瞧,你看人家的孩子,没有父亲,母亲没有文化,打零工为生,自己流浪多年,也没有正经读过小学和初中,竟然考上了大学,还是本科啊。”每当这时,母亲就会感到幸福,但她一定会谦和地说:“话不能这样说,会读书有什么用呢?”后来,我大学毕业了,母亲跟着我走南闯北,总的来说,她对生活还是满意的。如果有人在母亲面前显摆某某当了多大的官、某某发了多大的财,她就会说:“我儿子没有当官,但他会写文章,还出了好多书呢;我儿子没有发财,但我们也从来没有饿着和冻着啊。”

我也知道,我亦是母亲担忧之所在。在她平静的生活中,实际上有着深深的忧虑。她最担心我受到他人的伤害,但她从不轻易表达出来。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少数几次,当我因坚持不加入任何党派而被告知不适合在政府机关重要岗位工作、必须调离时,母亲说:“当教师也是很好的,只是……”只是什么?母亲并没有说,但我是知道的;当我做律师办了几起为民申冤的案件,有人跪在我家门口感谢,也有人来家里闹事时,母亲说:“为老百姓打抱不平是应该的,只是……”只是什么?母亲也没有说,我也是知道的;当我写文章批评政府,还掀翻官员的饭桌,引起社会争议时,母亲说:“做人就得明是非,就得有骨气,只是……”只是什么?母亲还是没有说,我当然更是知道的。因为知道,我对母亲也就有着深深的愧疚。有时,为消除母亲的恐惧,我也想变得中庸一些。可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起我和母亲成为“黑人”时遭受的耻辱,我就想坚持下去。只有坚持,才能有所改变,天下的母亲和孩子才不会成为“黑人”。对此,母亲应该是理解的。因为她多次说:“你受了那么多苦,又读了那么多书,比妈懂道理。只要你坚持清廉和善良,妈都支持你。”

自母亲回湖南老家休养后,我一有时间就往永州跑,差不多每一两个月就要回去一次。起初,母亲看到我来了,会很心疼地说:“没事跑来跑去干什么?赚点钱都买机票了不说,跑一次要三四天,累不累啊?”我总会说:“妈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有时间不回家,您让我到什么地方去啊?”她听后,会很高兴地哈哈大笑。后来,随着病情加重,她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明明我刚离开她回到北京,她却在电话里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每听到此,我的心就会颤抖,我会自责,会恨自己分身乏术,责怪自己无力医治母亲的病痛。再后来,就是现在,她已不记得谁来看过她了。但我知道,她的内心深处一定记得我,一定在盼望我的守护。

母亲一天天老去,我的心也一天天沉重起来。我现在经常不由自主地回想同她一起经历过的苦难和欢乐。有一种观念,越来越清晰了,那就是,母亲才是我的精神家园。这几十年的奋斗,无论多么艰辛,只要想着她,我就有了力量,有了奋斗的勇气,有了克服困难的智慧。我甚至想,如果没有她对我努力成果的分享,我的成功还有任何意义吗?这也许正是我害怕讨论与母亲离别的话题的原因吧。

自然法则是不可改变的。母亲终究要老去,无论我如何不愿意,无论我如何努力,与母亲最终离别的那一天,正在一天天逼近。我必须痛苦地面对,但我不能因此沉沦。因为,母亲曾多次教育我,天下还有许多同我们有一样经历的“黑人”,努力改变这个社会,就是为了母亲。如果我放弃了努力,下辈子还有什么资格再成为母亲的满崽?

(如 夏摘自新浪网作者的微博,杜凤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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