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杰
我与妻子的缘分,比电影《罗马假日》的情节还要富于传奇性。本来我已经不相信20世纪末还有这样的传奇,但它确实发生了。
妻子是我的读者。她大学时学的是金融,毕业后在南方的一家香港公司担任部门经理。她喜欢文学远远甚于喜欢自己的专业。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读到了我的《火与冰》,便按照模糊的地址,尝试着给我写了第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
迄今为止从未给陌生人写过信,但王小波的死给了我极大的冲击,因为他就是我曾想要给他写信的人,而如今,信还在心里酝酿,人已渺然不知所向。我体味到前所未有的痛心与悔恨。世事喧嚣,人生寂寞,我一直以为,支撑我生活的动力便是罗素所称的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而在这样的动力下生活注定是孤独的,无尽的近乎绝望的孤独。我想,如果还有一双眼睛同我一同哭泣,那么生活就值得我为之受苦吧。
于是,因为王小波,因为孤独,因为生命的脆弱与无助,我终于提起了笔,给你,严肃而真诚。
这封信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立刻给她回了一封信。从那以后,我们开始通信。我们谈论的都是些严肃而沉重的话题,不太像青年男女之间的通信。
就在我26岁生日的那天深夜,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那充满磁性的声音,我好像在梦中听到过。对了,那声音来自那些信件!
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说她并不知道这一点。她给我打电话的原因是,她刚刚拔掉了一颗智齿,麻药失去药效后,伤口疼得厉害。由于她身边没有亲人和朋友,不知为什么就想给我打电话,只给我一个人打。
那天晚上,我们居然在电话中聊了一个多小时。她说,她每天都与那些豪商巨贾打交道,在香港也见到过腰缠万贯的商人,但是,金山银山也有散尽的那一天,而诗人的诗句永远在自己的心中。茫茫时空中,多少政客和富翁灰飞烟灭,穷困潦倒的诗人却能够以一句诗歌而获得永恒。
窗外,是北京已经很少见的满天星光,南方的星光一定比北方的还要亮。天空的星辰实际上对应着我们内心的星辰,正像康德说的那样,心中有星星的人,头上才会有星星。
几天以后,她获得了一次到北京出差的机会,我们约好在北大校门前见面。远远地,我就看见了一个清秀的女孩站在寒风中,嘴唇冻得发白。我想,一定是她。
她来到我那简陋的小屋,我打开电脑给她看我新写的文章。她毫不客气地就在上面修改起来,好像在修改自己的文章,而一向像珍惜生命一样珍惜自己文字的我,对她这种“放肆”的行为,居然没有生气。刚刚见面,一切礼仪都已经消失了,我们好像认识了几个世纪。后来,妻子说,当时她就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觉得这间小屋就好像是属于她自己的。
见了第一面,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她回了一趟南方,放弃了当时拥有的所有东西。老板提出给她加一倍的薪水,并安排一套别墅给她自由使用。她微微一笑,拒绝了。
于是,她来到北京这座陌生而寒冷的城市,来到我这间时常停水、停电的小屋,成了与我风雨同舟的人生伴侣。她曾经是时尚的都市白领,穿名牌的衣服,用昂贵的化妆品,去女子健身俱乐部。如今,她舍弃了当初这些奢侈的消费习惯,因为她选择的人生伴侣是一个穷书生。同时,她也选择了一条颠沛坎坷的人生道路。我曾经很认真地问她:“假如有一天我像俄罗斯的十二月党人那样,被流放到遥远的西伯利亚去,你怎么办?”她咬了咬小虎牙,说:“我跟你一起去!在那冰天雪地中,我们互相温暖对方。”
(安格尔摘自珠海出版社《沉默的告白》一书,李小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