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
2005年的一个暮春的中午,我来到寿山先生的故里——河北省馆陶县寿山寺乡寿山寺村采访。谈及当年悲惨的一幕,他的孙子张子成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寿山寺村,原名南彦寺村。由于距离县城45里,日本人鞭长莫及,这里的抗日气氛格外浓烈。带动小村抗日气氛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著名抗日将领——国民党鲁西游击总司令、聊城行署专员范筑先,八路军著名将领——一二九师新九旅旅长张维翰都出生在这里。一个小村诞生了两位抗日名将,这在全国不多见。
小村有一个民兵队,有40个人,24支枪,每天早晨以铜锣为号,在村外的打麦场上进行军事训练。晚上,队员们则聚在一起,学唱抗日歌曲。唱歌、口号、喊杀声,列队、投弹、冲锋。老百姓的热情也被鼓动起来了,每当训练时,老太太们纷纷出来观看,树上的孩子也应和着喊,仿佛整个小村都在喊。
更让小村人有底气的是开明财主张寿山。寿山先生1896年出生,从军后,曾在湖北督军王占元部下任连长、营长,后来升任湖北煤建局局长。1926年,王占元败散后,寿山先生隐退老家,置办庄田,课教子孙。日本人进占冀南,一些士绅充任伪职,送粮、送钱、送女人,而他却与八路军交好,不仅自己带头捐钱捐粮,还担任村粮秣委员,秘密为八路军筹粮、筹款。由于他的特殊贡献,八路军冀南军区的不少高级将领常常登门拜访。
张子成清楚地记得,宋任穷、陈再道曾几次到家里做客。有一年冬天,邓小平从涉县来到馆陶,还在他家秘密住了3天。白天,邓小平就在屋内看书,闭门不出。每到夜晚,几匹战马便悄悄进村,马上坐的是冀南军区和地方党委的主要干部。
南彦寺村西南7里许,有一个小镇——房寨,是八路军冀南军区新人旅二十三团的秘密驻地。团长郝树祯经常偷偷地来找寿山先生商谈。彼时日军凶焰正高,八路军困难重重。他们常默默地抽着烟,苦思冥想,愁雾笼罩着小屋。
日本兵发现这一带八路军活动频繁,就在村南4里的法寺村修造了一座炮楼。摩托和马队在路上来回巡逻,黄尘滚滚,恶气汹汹。
寿山先生亲近八路军的消息被汉奸侦知。炮楼里传出话来,让他“小心狗头”。1943年阴历年前,他又为二十三团筹集了一批小麦,正准备送去。然而形势发生突变,部队需立即转移,不仅没有带走小麦,还送来一批子弹和枪支,托他妥善保管。他二话没说,当天夜里,就和家人把这些东西藏进了村东张家菜园的一眼土井里。
村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日日夜夜盯紧四周。冬天夜里太冷了,怎么办?他们就在野外挖一个井状深坑,人跳进去,只露出头。乡下人每年秋后都把积攒的杂草垃圾和猪粪牛粪掺在一起,堆成坟丘型或方块型,发酵后,里面热气腾腾。挖一眼小洞,钻进去,虽然臭气烘烘,身上却是暖烘烘的。
正月十四黎明,300多名日军发动突袭,此举被粪堆中的眼睛发现了。一声报信枪响,村民全部撤退。日军进村,一无所获。
村民们回来后,庆贺胜利。根据经验,日军扫荡都是一次性的,短时间内不会再来。
可这一次,村民们大大地失算了。仅仅隔了一天,日军就杀了回来。
凌晨时分,日军猛然从四周包围小村,挨家挨户把村民驱赶进村中央大庙前的一个大坑里。寿山先生和民兵们都来不及转移,尽在其中。
鬼子先是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中年人,没有问话,直接劈砍。死者的血浆“噗”地喷出两三米,顷刻分离的尸身和头颅各自颤动着。一个日本兵猛然飞脚,血淋淋的人头,足球似的滚进了人群中。顿时,村民们一阵哭叫,但立时就喑哑下来,一片死寂。接着,日军又拉出十几个青年男女,剥光衣服,拷打、火烧、灌水,逼问谁是民兵,谁是村干部。不说实情者,一一砍头。十几个青年的血液,霎时涂满整个坑沿,血腥浓烈,直呛鼻喉……
村民张廷俊吓得浑身发抖如筛糠般,屈服了。村长范树奇,民兵武进安、范树伍、范成发和范成普等人被一一指认出来。但这些人都是硬汉子啊,日军拷问无果,全部砍杀。
寿山先生披着一件破棉袄,头上裹一条灰毛巾,脸上涂满锅黑,抱着小孙子,被挤在人群最中间,不幸也被揭露。
日军先是把张寿山横捆在树下的一张木床上,追问粮食在哪里,枪支在哪里,寿山先生摇摇头,闭着眼,拒不答话。几个皇协军便开始撬寿山先生的嘴巴,灌辣椒水——红红的辣椒捣碎后,掺水,辛辣无比。寿山先生猛烈地咳嗽着,破口大骂:“狗日的小日本,禽兽……”
日本人把他吊在树上,脚下堆满木柴,泼上煤油。一个岁数稍大的皇协军凑到寿山先生面前,低声耳语。寿山先生咬牙切齿,再次狠狠地摇摇头。
木柴被点燃了,大火舔着寿山先生的双脚。他拼命地挣扎着,仰天大骂:“我操你祖宗!小日本,王八蛋……”
寿山先生素来是一个文明人,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没有说过粗话啊。
日本兵愈加恼怒,愈加疯狂。烈焰中的寿山先生,棉鞋被烧着了,棉裤被烧着了……村民们吓得心惊肉跳、魂飞魄散,不忍面对这惨绝的一幕。
太阳在云层里闭上了眼,大槐树剧烈地颤抖着,小村里所有的房子和树也在剧烈地颤抖着。
日军挖地三尺,最终也没有找到粮食和枪支弹药,撤出之前,把寿山先生的房子全部点燃了,也把小村叛徒张廷俊的头砍了下来。
这一天,日军在南彦寺村共杀害村民53人。
几天后,八路军二十三团的官兵回到小村,在村东张家菜园里高搭灵棚,为寿山先生举行公祭。300多名官兵在团长郝树祯的率领下,集体跪下,泣泪宣誓,为寿山先生报仇!
又一天夜里,宋任穷骑一匹枣红马来到张寿山坟前,磕头致哀,并向陪祭的当地干部传达邓小平和冀南行政公署的命令:将南彦寺乡南彦寺村改名为寿山寺乡寿山寺村。接着,他掏出一张纸,交给寿山先生的二儿子张化普,嘱咐道:“从今以后,可以凭此证向当地抗日政府领取抚恤金。”
张化普现住在黑龙江省塔山县,已瘫痪多年。我电话采访他时,他也是哽咽难言。
他是“文革”中出走的。那时,因为父亲与邓小平、宋任穷的关系,寿山寺乡寿山寺村被改名为向阳公社向阳大队,张家被查抄,那张特殊的抚恤证也被烧了,他被造反派吊在庙前的那棵大槐树下,打得死去活来。“文革”过后,国家规范地名,村名又要被改回先前的南彦寺村。张化普为此专程到北京申诉。宋任穷说,寿山先生对革命有大功,还是叫寿山寺村吧。
于是,乡和村的名字又被确定为寿山寺乡和寿山寺村。
我到寿山寺村采访的那一天,正好赶上大集。石榴如火,杏儿金黄,桑葚槐花,各呈黑白。太阳的温暖,静静地飘浮在街市上。人群熙熙攘攘,笑语喧喧,处处飘酒香,满街晃醉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安逸早已成为庸常的生活状态,他们或许不再理会寿山寺的含义,更或许,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位名叫张寿山的老人……
(阿 喆摘自《人民日报》2015年7月22日,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