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敏
到今年我已经失明整整20年了。
记得上大学时有老师讲:“充实时间”在经历时感觉非常短促,而回忆起来会变得格外漫长;“空虚时间”则恰恰相反。照此理论,我怎么也算不清楚自己这20年到底是充实还是空虚,因为无论经历中还是回忆时,都不曾感觉弹指一挥间。
曾有人好奇地问:“你们盲人住的房子也有窗户吗?”也听到过两位省级电台主持人在播报一条盲人开餐馆的新闻时如此点评:“盲人怎么切肉呢?”“他们不用刀切,用手撕。”
已经移居加拿大的童年挚友坦率地说:“我是怀着一种对盲人世界的窥视欲去读小说《推拿》的。”
我从出生直到28岁失明之前,从未接触过任何盲人,关于盲人的所有概念,除了远远地看到过盲人在马路边手持竹杖踽踽独行的身影,就只有“《荷马史诗》《左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二胡曲《二泉映月》的作者都是盲人”了。失明前也从未想过该怎样接触盲人,想来若要走近一个盲人,就如同走近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忐忑、犹豫,甚至有些许恐惧。更不会想到今生今世从某一天起,会被打上“盲人”的标签,加入这个遥远、陌生,还有些神秘的群体。
望不透的云雾里,只想睡上一千年
手术一次接一次失败,视力一天天衰退,想到就在不远的前方,整个世界将在我眼前消逝,然而无法逃脱、无人能助,我所能做的,只有独自在家时无所顾忌地号啕。
在大大小小的医院、林林总总的疗法、形形色色的医生之间往来穿梭,那种期盼柳暗花明的努力,就像一个人拼命想要留住捧在手中的水,殚精竭虑,却徒劳无功。
或许是因为有一个充足的“预备期”,或许是看到医护人员和家人们都已倾其所有、竭尽全力,或许持续几年的努力和不懈抗争已使身心极度疲惫,再也无力痛苦、悲伤……完全失明后的我心境出奇的平静,天天只管睡到自然醒,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想中午吃早饭就中午吃。就这样吧,永远这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没有期盼、没有失望,任凭天翻地覆、日月轮回,我自顾自“坐地日行八万里”。
周围的世界在眼前消失了,却依然清晰地呈现在梦境中。在那里,天依然碧蓝如洗、群星闪耀,花儿永远千娇百媚、姹紫嫣红,妈妈从不愁眉紧锁、泪光盈盈……多想盘桓其中长睡不醒,多想就此睡上一千年。
然而,沉沉的梦境总还是要被纷繁杂沓的现实生活惊醒——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的造访,把我这个小小的、舒适安然的世界震得地动山摇,我屏住呼吸、紧贴着墙壁站定,惊恐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不知所措——一次又一次地与半开着的门侧“热情相拥”,让我的嘴唇瞬间肿起、鼻子鲜血淋漓、额头块块青紫。一个小我七八岁的病友,失明后两次把家里砸了个稀里哗啦,他父母大气不敢出地任由他暴力破坏……我们就只能这样,真的别无选择了吗?
七年整,下意识地拒领残疾证
失明后的第一个春节来临,家家户户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过年。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以往洗洗刷刷、擦玻璃的任务似乎已经无法胜任。
让我稍感欣慰的是,家里也是一派欢度春节的景象,没有因为我而一片愁云惨雾。妈妈给我买来一件红毛衣,摸着那软软的、厚厚的大毛衣,像触到妈妈柔柔的、饱含深情厚爱的心。我一向不很在意过年是不是有新衣服穿,更何况此时我对任何服装都“视而不见”了呢。可这次我刻意向每一位来家里的亲朋高调展示我的新毛衣,大声炫耀它带给我的美丽和快乐。多么希望我的表演不太拙劣,真的好想我能借此驱走妈妈和全家人心底的忧伤。
适逢家人正准备回江苏老家探亲,我立即要求与他们同行。整个旅途本没有什么特别,上车、下车,汽车、火车……但对于我,这是失明后第一次远行。坐在隆隆行进的火车上,想象着窗外的山峦田野、阡陌纵横,听着火车已在跨黄河、越长江,沉寂已久的心底激流涌动、欢腾雀跃。火车驶过南京长江大桥时正值子夜,我把脸紧贴着车窗,随着那节律分明的轰隆声,我看到了窗外一个又一个急速闪过的大桥上的灯光,心里一阵阵悸动。
然而离开了熟悉的家,在一个又一个不熟悉的环境中穿梭,我很快就觉得自己变成一只坛子,被别人搬过来、挪过去;自己的手脚都像是木偶的肢体一样,由别人的指令来牵动。沮丧在心里层层累积、越积越厚,我或许真的不该有此一行,我除了让亲人们看着我难过流泪,除了给大家多添麻烦,于人于己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坐上返回的列车,我的心情跌落到了深谷。
列车上的旅客多得出奇,把过道挤占得密不透风。我们的座位刚好是在车厢中间,近20个小时的旅程中唯一一次去厕所,让妈妈和我经历了一场空前的跋涉。为了不致踩到横躺竖卧在过道中的人们的脸或腿,妈妈不得不小心地向前迈出一步,转回身来用手扶住我一只抬起的脚,按到可以落下的、人们肢体间的小空隙。如此一步又一步往返半个车厢,有如跨越千山万水,终于回到我们的座位时,妈妈和我都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心境却比身体更加颓丧,几天来积蓄在心底的沮丧、哀怨潮水般涌起,一浪高过一浪地冲上来。
这就是我脚下的路吗,这就是从此以后属于我的路吗?我拉过挂在窗边衣帽钩上的风衣遮住脸,任凭泪水无声地流淌……这次出行让我不再向往窗外以及远方,而宁愿蜷缩在家里,死心塌地地享用属于我的从墙到床、从门到窗。哪怕时不时地穿反了衣服、打碎了茶杯,甚至洗完澡把一条腿摔得髌骨滑脱,也不曾想过我还可以怎样调整、改变自己的生活。应该说,我在这段时间里严重缺乏必要的、从心理到定向行走以及基本生活能力的训练。我既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接受这样的训练,也不认为这些学习对我的生活能有什么帮助。我想当然地相信:一个没有了视力的人,除了推拿按摩,什么也做不了;一个眼前不再有绚丽多彩的世界的人,他的生活还能有什么情趣可言?非但如此,我失明后整七年没有去办理残疾证,意识深处一个声音幽幽地说:只要没有领取残疾证,就不是残疾人。
与小点点灵犀相通,触觉打开世界
没有了社会生活,没有了最基本的阅读,仅凭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怎么能填满28年正常生活撑开的胃口?平生第一次理解了高尔基所说的“像饥饿的人扑到面包上一样读书”。以往的读书,是为升学、为探索、为消遣,甚至为虚荣,从没想过为生存读书,如一日三餐不可或缺一样读书。
原以为盲文是一种完全独立的文字,要像学外语一样才能学会。却发现原来它就是汉语拼音字母的点字符号,我没费什么事就记住了50多个字母和主要标点的点位。我踌躇满志地翻开了盲文书的第一页,心想,只要能读完这本书,所有的盲文书就都不在话下了。岂料一下子,我就掉进了点点的海洋,摸不出字母也分不出行。一段短短的、用眼睛看不需半分钟的“出版说明”,我整整摸读了5个多小时,直累得手指麻木、浑身是汗、欲哭无泪。这才明白,对于成年后失明的人来说,真正的困难并不在于记住盲文点位,而在于怎样才能让已经迟钝的触觉开化,与那些小小的点点灵犀相通。
终于读完了失明后的第一本书,却发现,盲文书籍种类和内容的局限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无奈之下,全家老小齐上阵:父亲连续几小时给我读书报杂志,直读得第二天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来;不住在一起的弟弟夫妇轮流用录音机录下他们为我读的书籍,每次来看望我时都会带来新制作的卡带;年仅9岁的小外甥在紧张的学习空隙担任了“小书记员”——既负责阅读又兼管抄稿。在此期间,我的三篇文稿先后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征文大赛中获奖,其中两篇的抄写出自9岁的“小书记员”之手。
始料未及,外语给我打开了奇妙之门
在这日复一日的读读写写中,我的世界悄悄地越过钢筋水泥,向着窗外的广阔天地伸展。我在不知不觉中以别样的方式与社会发生关联,也收获着种种意想不到的体验。我开始认真考虑该怎样才能尽可能少地寻求别人的帮助,把自己的时间充分利用起来,省得没事就发呆、发愁,毫无意义地胡思乱想。首先想到的就是学外语,这可是个既占时间又占脑子的活儿。于是,上大学时的课本、同事的教材、广播电台中的英语教程一个个都排进课表,紧一阵、慢一阵,冷一阵、热一阵地学起来。随着四台录音机从我手中相继退役,自己明显感到英语听力有了大幅提高。
真应了那句老话:开卷有益,学习外语给我带来的奇妙经历是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了美国海德里盲人学校及其中国分校,我可以足不出户、不付分文地在近百门课中选修任何一门课,在专职教师的指导下学习。我们和美国老师跨越半个地球在网上相遇,就像面对面促膝交流。小我9岁的盲人博士获得过富布赖特奖学金,她作为志愿者在线辅导中国视障学员学习英语7年多,我和其他三位学友配合她在线制作的一档节目在美国NBC播出。当她幸福地走进婚姻殿堂时,我们都同步在线参加她的婚礼,我被指定代表中国学员致贺词。直到现在,想起那两分多钟的英语贺词在大洋彼岸的一个小教堂里,在80多位美国人参加的婚礼上响起,我的心还会不由自主地绷紧。
最让我着迷的是学校不定期举办的在线讨论,虽然对我来说几乎每次都是在深更半夜进行,而且形式上只是坐在自家的电脑前敲敲键盘,但我确实感觉是走进了一个异国大厅,作为唯一的中国人与来自美国、加拿大、英国、巴西、菲律宾、印度、巴基斯坦等国家的盲人朋友直接交流。学习探讨的主题囊括了盲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最新发布的一些盲用软件及其功能介绍,还涉及烹调、园艺、木工、读书、求职、旅游、瑜伽、滑雪、钓鱼……钓鱼还没来得及尝试,我自己倒是从网上“游”进了北大校园。2008年年底,我在中盲协推荐下赴北京大学接受全封闭英语口语培训(TIP),成为北大开办TIP以来第一个全盲学员。
每一天,我都不知是谁在幕后帮了我
一台配上读屏软件的电脑,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说它是长出的第三只眼睛、是通向世界的大门、是提高生活质量的利器……都不为过。它让我压抑了10年的自由读书的愿望,如决堤之水汹涌而出;它让我实现了独立撰写、编辑、发送文稿,解放了一家老少;它让我随时可以搜集最新的专业资料,与学养深厚的前辈导师交流探讨……在上网冲浪中,有一件“小小的大事”一定要说、必须得提,那就是验证码。说它小,是因为大概没有一个明眼人会把验证码当回事;说它大,是因为它可以随时让所有盲人在互联网前止步。小小验证码奈何不了任何一个正常人,却让每位需要上网浏览的盲人无计可施、对网兴叹。直到两三年前,两款识图、听图小软件的问世,终于一扫验证码的威风,让上网冲浪的盲人再不受这小东西的欺辱。
要知道,绝不是这两款软件中的任何一种会读出验证码,而是它们背后都有数百名在线志愿者帮助盲人们查看验证码。这两种软件把盲人与志愿者在网上连接起来,通过它们发出和送回必须读取的验证码,一般来回不过半分钟。随意点开其中一款软件,它显示:在线志愿者24人,用户9191人,今日服务1398次。我永远不会知道是哪位志愿者帮我查看的验证码,这些始终藏在幕后、不露真容的志愿者让我感受到的是来自整个社会的支持与关怀,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为他们点个大大的“赞”!
2014年9月初,一个不期而至的来自母校的电话,在我的家庭和朋友们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我受母校聘请,担任学校心理教师。我开始全心地投入新工作,做专题讲座、办心理小报,为学生们编写校园心理剧,与家长们深入探讨孩子出现的种种问题……20年过去了,如今的我确信:点点曙光,自会寸寸染红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