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希妤
我在自己的群落里,遵循着亘古不变的生活方式。浩渺的天空是我自小熟悉的地方,肆意俯冲盘旋,兴之所至时喙边会流淌出悠然的曲调。我的身下最常出现的是累累黄沙。我最爱那明媚又硬朗的颜色,最喜烈烈朔风在我飞羽上摩挲出命运的纹路。
这样的生活,在某天被几粒高粱酒浸过的米毁了个干净。
一只不大的笼子成了我的新家。我从此很少见日头高照的日子。鸟笼被古怪地搁在大缸里,万籁似乎极为遥远,重重羽毛覆盖下的身躯能清晰地感受到孤独的侵袭。我用尚未哑的嗓子惊恐地啼叫,反复数月下来便再无资本去费那少得可怜的体力,只能颓唐地等候投食放风。许久后偶能听到有苍老喑哑的京片儿模糊地传来:“丫性子忒烈。”后来我慢慢了解到,饲主老头是个老酒鬼,早些年欠了酒钱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出不得门,这才干起驯养百灵的行当。许是有些天赋,又擅整花样,竟也在南城出了小名。说不清是他养活了百灵,还是百灵养活了他。热闹的日子一度不断,他着长袍马褂往四合院中堂的太师椅上一倚,被好多圈内人供着,无一不是希望学上一招半式的养鸟人。他脸上挂着半醉的酡红,拿捏着姿势,晃两下头:“这百灵笼可讲究多。笼底铺沙,不设栖木,搭设高台,笼身细窄,那是一样马虎不得。这鸟儿原本生在旷野里,就喜欢往高了飞,高了才肯唱咧……”立着听的人个个垂着脖颈,急急在小本儿上胡乱涂上几笔,又伸头巴望前面人的后脑勺,着实滑稽得很。也有些精明的,只瞅着老头喘口气儿的工夫,哈着腰上前奉上几两上好的老白干,最能得些青眼,避开众人多听上两句秘辛。
这老北京发起脾气来也极厉害。有次他被一个养坏百灵的中年掌柜气得嘴唇直哆嗦,仿佛是因着某个时兴的叫口出了差池。“这十三套讲求个顺溜稳当,且非得一气儿唱下十三种声音才能称极品。”他颤巍巍地提起拐杖往地上狠敲了几下,骂几声“棒槌”,又作势要往那秃顶身上打:“学了脏口的鸟儿不必来求我帮忙。直接拔了毛做下酒菜去吧!”罢了稳住身子长叹一声,活似京戏里老生唱嘎调:“鸟儿须得听不得旁的音才好。切记切记。”他说话间指点着我,难得犀利的目光穿透我消瘦的躯体,眼珠骨碌一转,似是在仔细掐算着我能带来的好处。从此之后的无数黑夜,我从缸里被提出来,搁在个老式录音机旁,阒寂的夜幕里我不见一物、不闻他声,只余南城传统的十三套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回荡。我暗恨不能似杜鹃啼血而泣,不能学山雀断颈自绝。我只能唱。不复鲜亮的喙与迟钝的舌厮磨出谄媚的音色。
老头儿教养起鸟来着实极费心力,每夜必熬着困在边上守着,也稀奇地少碰酒,就瞪眼看着四周,万不让他物扰了清静。待暑气褪去,他提着鸟笼拄拐去几次城南巷口,必要我在众人调笑下唱上一轮十三套。其中我唱得最属他意的便是“水车压黄狗”的叫口。这种叫口难度极大,要模仿木车由远及近驶来,中途压到一只黄狗后它受惊呜咽跑走,木车再吱呀离去的声响。能唱好完整的十三套的百灵着实金贵,这名声也是越传越响,惊动了京城里不少金主。某日,一辆黄包车从城东胡同驶来,跳下个出名的喜侍弄花鸟的少爷。那绿豆眼往这儿一瞟就笑:“这鸟儿倒端的是副好架子。”老头闻言也是乐得劳碌,沏大碗香片送上。那少爷摆摆手推拒了盛情,打个官腔客套几句后才道:“老哥您怕是不知道,这百灵怕是出不了南城啦。”
“您也有几年没外出走动了吧?规矩变得厉害着呢。”那绿豆眼斜斜地看了眼老头儿手里攥得死紧的拐杖,又转了转眼球来瞅我,“这鸟学了个‘水车压黄狗,搁在这南城是稀罕事,可到了东城就算学了脏口啦。您若是想带到南方去那更不得了,连红的叫口都是不能有的……”
老头手边的茶碗“哐啷”一声掉到地下,碎了。
绿豆眼这话虽不辨真假,但他开的金口可不就同他兜里响当当的银圆一样有劲?只不多时,这论断就飞檐走壁,直渗进南城所有百灵养户的毛孔里,冷汗涔涔,不知浸透了几件褂子。这些养鸟人皆是随了南城旧俗,苦心孤诣豢养百灵,吃食铺设等绝不敢短着,巴巴盼得学成十三套后能被大爷瞧上卖个好价。少爷嘴皮一掀,几句话便是断了这百灵的出路。忽然的一记耳光打得他们六神无主,兜兜转转半天竟都赶到老头儿门前,盼着这主心骨能帮着拿个主意。心里皆思忖着,他必然也摘不脱这关系。
没想到,老头在这紧要关头却不着家。一群人蹲守了大半天,竟是连影子都没见到。有泼辣的架不住一通折腾,叉腰用京骂狠狠唾他,痛斥这老不死的瘸腿东西弃信背意,怕是一早知道了,存心诓骗无辜信众,这会子脚底抹油开溜了。养鸟人正气急红眼,脑袋俱是混沌一片,闻言更是目眦欲裂,怨声鼎沸,越看这老头竟越成铁板钉钉的罪魁祸首,叫嚣着要去讨还公道。有脑筋转得快的行事机灵,稍稍打点了下附近住户,吩咐他们若是老头儿回来立即通个气儿。得了这层保障,人群才肯散去,各自回家熬着满腔怨气。
这回足足等到寅时将尽了,门外才传来动静。
我瞧着那斑驳的朱漆大门被生生踹开,有两个结实高大的人影晃了晃,忽闻一声沉闷的巨响,似是往这院里抛了什么重物。两人嘴里咒骂不停,走之前还不忘上前狠踹几脚。足过了几盏茶的时间,那东西才开始窸窸窣窣动起来,极缓慢地往中堂爬。挪上半米又顿住,待喘过好几口气才继续向前蠕动。待近些我才能隐约辨认出地上鼻青脸肿又酒气熏天的老头儿,身体抖得活像北风中凄楚的残叶,身上血痕遍布,怕是被酒倌打得没一块好皮了。那看似快没了活气儿的人趴在直冒寒气的地砖上一动不动,只有尚能活动的双眼迷离地四处乱瞟。忽而他直直瞪着眼看向我这边儿,目光突然有了焦距。他离笼子不远,我仿佛能看到他漆黑的眼底燃着一撮在狂风中乱舞的火苗。不待回神,他好似疯了一般向我扑来,一把拽过,泄愤似的把鸟笼往地上用劲一摔。就听咔嚓一声,几根笼条不堪摧折断了个大豁口。他恍若未闻,发了狠依旧砸了一下又一下……直至他脱了力栽倒下去。
不多时,门外响动着零碎混乱的脚步声,是南城的养鸟户得了消息凑齐人马赶来了。领头的几个打着火把冲进中堂,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愣住了。老头身形扭曲地倒在地上,似是昏死过去了。
偏头再一瞧,走了形的鸟笼支离破碎地搁在一边,三四片杂毛凌乱地嵌在缝隙里,笼底流着一摊污血。
一具鸟尸就杵在断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