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球上写信的人

2015-05-14 13:11曹畅洲
读者·校园版 2015年24期
关键词:草坪草地月球

曹畅洲

在月球上出差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首先,你得随时竖起耳朵,注意那些调皮的、闪着银光的草有没有发出救命般的叫声——那是一种很别扭的声音,因为这些草并没有嘴巴,所以从它们的植物纤维里发出一种类似于“嗯——呜——”的声音时,你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可以在自然界中听到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风吹过某种形状的纸片发出的声音,然而已经认定它像某种动物的哭泣声的话,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问题,总之,是一种无论怎么想象都能够符合事实的声音。

每当这样的声音出现时,我就得在旁边那圆鼓鼓的、吸尘器般的机器上调试按钮,然后握住水管顶端的喷头,一面绕着草地跑,一面打开喷头,给这些不知满足的银光草浇水,直到它们春光满面、不再叫唤为止。除此以外,如果它们发出的是“呜——嗯——”的声音,则需要将按钮旋转到施肥模式,再打开水管开关。刚刚来到这里时,我也很难分辨这两种声音。

真是很难伺候的植物,有时真想把它们统统拔光。不过那样是不行的,那样的话,我就会被判处死刑。公司派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让我悉心照料这些草,怎么能拔了呢?不要说拔,哪怕这片草地的整体形状稍微有些改变,我也将难逃一死。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从地球上看去,月光的形状会发生变化,那可是绝对不允许的。

不过在做这份工作以前,我也很难想象一直以来看见的月光竟是由这个巨大的圆形草坪所发出的,简直就像在跟我的常识开玩笑。

有时它们还会发出“呜嗯——哼”或者“嗯呜——哼”之类的声音,出现这样的情况,代表它们已经等不及了,如果再不去浇水施肥,它们就会自行枯萎,以死相逼。

实在是欺人太甚!它们就像末代皇帝身边的太监一样令人厌恶。

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每天不厌其烦地为它们浇水施肥,仔细修剪,使草地看上去平整干净。无论有多么不情愿,工作总是要继续。千百年来,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这可真是一项有趣的工作啊。”露娜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过。那时我们正在附近新开的一家咖啡馆里品尝那里主打的隆里尼咖啡。除了名字我们从没听过以外,实在是毫无特色的牛奶咖啡。这让我感觉地球上的很多事可能也就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如果你觉得有趣的话,”我说,“不如下次跟着我去一趟。”

“好啊,”她听上去很乐意,“如果月球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得带上好多啤酒才行。”

她停顿了一会儿后,凑过来问我:“月球上有厕所的吧?”

于是我们两个人在月球上一同度过了——以地球时间来算的话——七个月零三天。

我们在月球上的住所位于那一大片草地的背面——因为月球总是以同一面面对地球,所以只要在那半个球面种上草就可以了,背面搞得再乱七八糟也无所谓。我们就在那背面的某一处盖了房子,住了进去。说来也奇怪,照理说那房子离草地有好几百公里的路程,然而我每次去照料草坪的时候,却总是靠走路就可以了。我并没有感觉月球变小了多少,当然也没有飞起来,但总是沿着一条既定的路,不知不觉就到达了草坪。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大概在月球上,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真是十分愉快。我们在月球上抽烟、打扑克、喝啤酒、全身赤裸满地打滚、对着地球吟诗,简直就像土生土长的月球宝宝一样好奇。

而这一切在七个月零三天以后全部消失了。她要继续在学校念书,而我仍得长期出差。我们因此分手。在那以后,我看着地球的时候眼里就再也不是地球。

月球上的空气,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并不能单纯地用甜、香、苦、臭之类的形容词来形容,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是“百分之九的清凉,加上百分之三十七的舞女的叹息,再加上百分之五十一的眼泪融进玛瑙色雨夜所散发出来的气味”,至于剩下的百分之三是什么,我也无从得知。反正就是那么生僻的一种味道。

正是由于这种独特的气味,因此在月球上抽烟也有了别样的口味。我已经养成了每天醒来先抽一支风味奇特的月球香烟,然后才开始穿衣服、叠被子的习惯。我穿上袜子和旅游鞋,打开一罐啤酒,边喝边走出房子散步,看看星球和空间站,放肆地伸个懒腰。有时我会向空间站的人们挥挥手,但大多数时间我并不这样做,因为从来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们怎么会想得到,月球上竟还住着这样一个头发乱蓬蓬的抽烟的人呢。

一路散步到草坪边,端起圆鼓鼓的机器为草儿浇水施肥。然后再打开机器的顶盖,从里面拿出一把跟我一样高大的剪刀,一面走在银光闪闪的大草坪中,一面为它们修剪。有些开了花的得尽早剪去,不然的话,一旦花朵成片,从地球上看过来,月球就会有暗斑,这不符合公司的要求。我把剪下来的残叶和花苞放进垃圾袋里,再从行李箱中拿出一点水和肥料放入机器的储备箱,合上箱盖,一天的常规任务就差不多做完了。接下去我往往会在这里坐上一下午——当然,只是我意识中的一下午,事实上有多久我也不清楚,时间在这里就像我的历史知识一般模糊。硕大的地球在我身边缓缓旋转着,很难想象这个宝蓝色的星球是我的家乡,它现在每天都在变得更陌生。

我在这里究竟待了多久,我也不记得了。不过我感觉自己还未苍老,所以应该也没有很久吧。

我盘着腿坐在草坪边,地球如唱片般慢慢旋转,直到我看见露娜所在的国度。我想起我们在月球上奔跑的情形,想起她跳跃的身姿。我的四周忽然响起了她的笑声,玻璃弹子一般散落在月球的各个方向。她此刻在干什么呢?在和长着一对三角眼的学长一同跳舞吗?还是陪着刚刚失业的蜗牛一道去动物园散心?啊,好像如果是陪着蜗牛的话,不会使我太过吃醋。

我一边抽烟一边想念露娜,那滋味就像被时光的狗咬了一口。

“好想为她写一封信啊。”我忽然这么想。

想到便做。我从草坪上站起来,安抚了一下呜嗯作响的草,便掐灭烟头,几个跨步来到了房子里。我推开房门,找出纸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打开台灯,凝视着信纸,正要落笔,却又把手收了回去。

“该写些什么呢……”

好像我的笔尖把所有装着念头的气球都戳破了似的。

这么说也不确切,其实我有许多想写的,比如询问她,长着三角眼的学长和她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或者告诉她我居然在月球上被狗咬了一口。但是一想起我们已经分手了那么久,就觉得我无论写些什么似乎都显得很自卑。

可是我又实在想要告诉她我的思念啊。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最终我抓破了头皮,只留下了这八个字,便把信寄了出去。

时间发出“突、突、突、突”的声音,沉重地向前拖行着,好像我再不做些什么它就要累垮了似的。但显然,它比我想象的要更坚强些。我依然生活得安然无恙却又行将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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