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交织的情感

张捷

摘 要：美国南北战争带来的巨变让一向骄傲的南方人受挫，却又不得不面对北方现代工业文明对南方文化传统的冲击。正是这种挫败感和无奈感造就了南方人独特的心理状态。作为南方文学代表的威廉·福克纳在其代表作《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通过叙述一个南方小镇上发生的故事反映了美国南方内战后的变化，展现了福克纳自身以及南方人对南方传统的爱恨交织的情感。

关键词：威廉·福克纳；南方情结；文化传统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5）04-0160-03

美国内战中南方的失败及其带来的深刻变化让南方人感到沮丧。他们一方面缅怀着旧南方的光荣过去，另一方面又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作为南方作家代表的福克纳在他的作品中再现了战后南方的真实情景，表现了他对南方的复杂情感。《致艾米丽的玫瑰》是以约克纳帕塔法郡为背景创作的小说，叙述了一个南方小镇上一位名叫艾米丽的贵族未婚女人的故事。故事短小，但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福克纳对于南方文化传统的爱恨交织的复杂心理。

一、福克纳的南方情结

（一）南方情结的产生

南方情结产生于特定的历史环境之中。作为一个独特的区域，美国南方由于其特有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而区别于其他地区，曾经拥有最为严厉的奴隶制和最为荣耀的贵族生活。然而，内战的失败给南方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战后，南方面临着急剧的经济衰退、种族冲突加重和新旧力量的转换。而且，由于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旧的南方文化传统也面临着消失的危险。这一切都让南方人感到深深的挫败。

一开始，南方人靠怀念他们的光辉过去来自我安慰：“也许南方能够给予它的人民的其他东西甚少，因而使他们产生了一种浓厚的甚至过分的怀旧感。”（Irving Howe， 1960）在当时，大多数的南方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将南方描述成一片有着辉煌历史的乐土，不加任何分析地将所有责任归咎于北方。到了20年代，许多优秀作家不再盲目地维护南方文化传统。作为南方人，他们一方面热爱南方这片土地，欣赏南方精神和品质，并以南方的光辉过去而自豪，但同时也痛恨一些南方文化传统对人性的禁锢，如奴隶制和父权制等。他们的这种复杂的情感就是我们所谓的南方情结。

（二）福克纳的南方情结和《致艾米丽的玫瑰》

作为知名的南方作家，福克纳敏锐地抓住了南方人（也包括他自己）战后的矛盾情感，生动地描绘和展现了南方战后的真实生活。福克纳塑造的许多角色都是旧南方文化传统的代表。这并不意味着福克纳对文化传统的维护是一种落后的表现。一方面，他热爱南方，珍爱旧南方的价值观念。另一方面，他憎恨受到旧南方盛行的卡尔文主义深刻影响的奴隶制、女性伦理和父权制等旧传统。正是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心理，使得福克纳想要更为深刻地认识现实，并且通过这些角色来挖掘问题的本质。在《致艾米丽的玫瑰》中，福克纳塑造了艾米丽这样一个代表南方文化传统的复杂形象：过着传统生活却追求着爱情和希望；同时也生动地刻画了杰斐逊小镇上的一群普通人，尽管认识到了现代文明的不可避免，但还是尽可能地阻止艾米丽去追求爱情，试图保留他们的旧南方传统。通过对这两类人的南方情结的描述，福克纳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对旧南方的眷念和批判。

二、福克纳对南方传统的批评

福克纳在小说中对南方文化传统的批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对加尔文主义，对父权制、性别歧视和种族进行谴责；另一方面通过艾米丽所表现出的勇敢反抗精神，展现了他对旧南方道德标准的不满。

（一）对加尔文主义约束人性的批评

在福克纳生活的时代，加尔文主义占据着重要地位，统领着整个美国南方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受加尔文主义的深刻影响，父权制成为了美国南方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极大地影响着南方人的思维方式。在小说中，艾米丽的父亲格里尔森先生就是福克纳塑造的这样一个专横的独裁者，而艾米丽则是父权制的牺牲品。艾米丽的父亲并没有直接出现，但他的影响却无处不在：“长久以来，我们把这家人一直看作一种戏剧性的舞台造型：身着白衣纤弱的艾米丽小姐在背景里面，她父亲叉开两腿战力的侧影是前景，背对艾米丽，手执一根马鞭。”艾米丽的父亲就像是一个卫道士，捍卫着他作为一位父亲的尊严和权威，迫使艾米丽屈服，逼迫艾米丽和他一样维护旧的社会等级。他将那些艾米丽的追求者驱赶出去，认为没有人能配得上艾米丽，从而无情地剥夺了艾米丽追求幸福的权利。因此艾米丽30岁还是独身。格里尔森先生对女儿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在他死后，艾米丽仍然摆脱不了父亲的影响。艾米丽除了父亲以外一无所有，所以在格里尔森先生去世后，她拒绝处置父亲的遗体，并且将父亲的画像放在自己的卧室里。父权制在艾米丽的思想中也是根深蒂固的。虽然她不顾世俗观念爱上了一个叫荷马的北方人，但是她摆脱不了她贵族尊严的限制和父亲的影响。当艾米丽发现荷马根本没打算娶她时，她用砒霜杀害了荷马，和他的尸体睡在一起，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来捍卫他们的爱情。福克纳指出：“我为艾米丽感到难过。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女儿，这就是她的悲剧。她的生活完全被她自私的父亲扭曲了。”福克纳通过艾米丽的悲剧控诉了父权制，是父权制毁掉了艾米丽的生活，扭曲了她的性格，同时也限制了南方人的思想。

除父权制外，加尔文主义还强调了女性在社会上和家庭中的附属地位。圣经提到，“作妻子的，当顺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顺服主。因为丈夫是妻子的头，如同基督是教会的头。”当时的南方，要求女性做到思想上虔诚和顺从，家务和行为上纯洁善良，妇德远比其生命重要。作为小镇上的最后一个贵族，艾米丽的任何行为都备受关注。镇上的人们认为，艾米丽作为旧传统的象征，应该是女性的代表。当他们得知艾米丽爱上了一个来自北方的名叫荷马的工头时，便竭尽所能地想要阻止这段恋情。一方面，他们轻蔑地称荷马为“北方人，做散工的人”，认为其是一个轻浮的人，不打算和艾米丽结婚，也不会对艾米丽好。另一方面，他们要求浸信会牧师去开导艾米丽，并且给艾米丽在阿拉巴马的亲戚写信，试图阻止他们的婚姻。“在镇上人们看来，一个贵族妇人应该将贞操而不是爱情或生活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Laurie Harris ，1998）。艾米丽可以说是加尔文主义的最大的受害者，由于镇上人们的干预，她失去了自己的恋人、家庭以及作为普通女性的权利，在绝望、悲伤和孤独中度过余生。所谓的妇德对女性个性和欲望的压制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这也正是福克纳所要谴责的。

作为一位人道主义作家，福克纳从未放弃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对奴隶制的谴责。尽管内战后奴隶制被废除，但在种族歧视根深蒂固的南方，黑人仍然被看做是低等民族。小说中的黑人男仆托比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每天必须努力工作以显示其忠诚，一生都毫无怨言地照顾着傲慢怪癖的主人艾米丽。通过塑造这样一个贫穷而又善良的托比的形象，福克纳表明了他对忠诚黑人的欣赏和肯定，但同时也表达了对当时社会中仍然存在的种族歧视的批判。艾米丽死后，托比也消失了。人们看到“他穿过屋子，走出门后，就此消失不见”。托比的消失具有着象征意义，体现了福克纳希望随着贵族的消亡，对黑人的歧视和压迫将不再存在。

（二）艾米丽对南方文化传统的违背

作为最后一名贵族后裔，艾米丽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南方传统戒律的违抗者。虽然从未离开小镇且广受尊敬，但她却不愿接受镇上人们的价值观念，不甘于做一个传统的女性，并且以她自己的方式勇敢地进行着对抗。小说对艾米丽的反抗精神和破坏力进行了仔细生动的描述。女性的本性和对正常生活的向往使得她做出了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对于那些所谓保全妇德的人所建立起来的传统和制造谎言她都表示了抵制和不屑。在父亲过世后，艾米丽剪短了头发，让自己看起来更年轻。而且，她还爱上了一个北方人。她不仅走出了象征颓废的家，而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昂着头，和北方人荷马驾驶着一辆轻便马车。她“忘记贵人应有的品德”，成为“全镇的耻辱，也是青年的坏榜样”。对镇上的人们来说，看到他们最为敬仰的艾米丽如此“堕落”，简直是无法容忍。艾米丽毫不留情地赶走了代表所谓道德和原则的浸礼会牧师，找机会送走了给镇上人们送信的堂兄弟。当由于镇上人们的干预和爱人的背叛，艾米丽最终不能和荷马结婚时，她的毁灭力达到了高潮。最后，人们在艾米丽的床上看到了荷马早已腐化了的尸体，艾米丽本有足够的时间（差不多30年）来掩埋荷马的尸体，但却没有。她选择了将自己唯一的希望留在身边。不难看出，艾米丽的目的是要违背和挑战整个南方传统道德，破坏人们心目中的正统观念。在福克纳看来，艾米丽就是一位对传统宣战的斗士，她最后的反抗是令人震惊又悲观的。通过艾米丽的变态行为，福克纳谴责了南方旧传统对人性的摧残。通过艾米丽的反抗，福克纳也表达了他对南方旧传统的批判以及勇敢追求幸福的期望。

三、福克纳对南方文化传统的眷念

小说也反映了福克纳作品的另一个特点——抵制现代文明，依恋传统文化。与艾米丽有着相同家庭背景的福克纳深深地眷念着旧南方的美德和价值观。

（一）维护南方文化传统

作为小镇上最后的贵族，艾米丽被看做是南方文化传统的象征。镇上的人们对其寄予希望，给予特别关照。当人们发现艾米丽房子里散出的怪味时，没有人谴责她。相反，有四个男人溜进她的房子去消除气味。老一辈的人在艾米丽父亲去世后还让自己的子女去上艾米丽开办的绘画班，默默地帮助艾米丽，以保护她的自尊。对他们来说，艾米丽越是表现出高傲，他们就越尊重她。正如小镇人们对艾米丽尊贵地位和举止的崇拜一样，福克纳也赞赏曾经给南方带来荣誉的南方文化传统。艾米丽也非常看重自己的贵族地位。当她去买毒药的时候，无视卖药者的询问，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尊严和特权。此外，她对父亲过世的处理方式也反映出对自身社会地位的重视。“艾米丽小姐在家门口接待他们，衣着和平日一样，脸上也没有一丝哀愁。她告诉他们，她的父亲并未死。”（朱振武，2011）艾米丽不愿意承认父亲的过世，表明代表过去荣耀的父亲对于她来说是如此的重要。可见，福克纳尊重南方贵族，对曾经创造过南方光辉历史并给他带来美好回忆的南方文化传统有着深深的眷念。

（二）抵制现代文明

内战后，现代文明作为一种不可避免的进程，取代着旧的南方文化传统。然而，即使这样，艾米丽仍然顽固地恪守着她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特权，排斥新观念和新事物。当新市长和议员们来艾米丽家劝说她交税时，艾米丽都没有邀请他们就坐，就站着拒绝了。与艾米丽的崇高相对应的是新力量的弱小。他们结结巴巴地说着，最后什么都没得到。艾米丽一次次地击败了新力量。和新力量的软弱相比，艾米丽意志坚定不屈服的特点就是福克纳所欣赏的南方精神。镇上的人们也反对现代文明，这可以从他们对新新事物和外来者的不屑看出来。年轻的北方人荷马在小说中其实是现代文明的代表，但镇上的人却瞧不起他，觉得他是一个轻浮的人。现代文明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福克纳还是不愿意去接受。在小说中，他通过贬低北方人和新生代来突显艾米丽高贵、自尊、勇敢和坚定的特点，以对新生力量的抵制和对艾米丽的崇敬来表达其对南方旧传统的眷念。

（三）“玫瑰”的象征意义

整个故事其实除了标题，其他地方根本没有“玫瑰”的出现。艾米丽一生都没有收到过爱的玫瑰。然而，福克纳向艾米丽献上了一朵爱的玫瑰，对艾米丽表明了他的同情和敬意，同时也体现了他对旧南方文化传统的眷念。

“玫瑰”具有两层象征意义。首先，其代表了福克纳对艾米丽的回忆和尊敬，他希望作为南方的代表，艾米丽能够拥有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生活。同时，他对艾米丽的悲惨命运表达了同情。作为旧南方文化的践行者，艾米丽过于的傲慢和古怪，她无视法律，杀害了自己的爱人，但是福克纳仍然对其向往正常生活的勇气和为爱情、幸福和尊严而做出的抗争表示了敬佩。其次，“玫瑰”还代表了艾米丽曾经有过的爱情和梦想。“玫瑰”是爱情和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福克纳向南方文化传统的代表——艾米丽献上了这样一朵玫瑰花。对福克纳来说，这朵玫瑰不仅仅是给艾米丽的，也是献给他所热爱的家乡的。

在《致艾米丽的玫瑰》中，福克纳真实地展现了其复杂的南方情结，赋予了这部小说深刻的思想和巨大的艺术感染力。福克纳认识到了南方历史和现实上存在着的问题和罪恶，但仍然欣赏旧南方传统的道德和价值观。他是一位有着自我批评意识的真正的现实主义者，其伟大之处在于他敢于超越自身的情感，去探讨他所热爱的土地上存在的种种问题。

参考文献：

〔1〕蔡立颖.一曲南方的挽歌—解读福克纳小说《献给艾米丽的玫瑰》[J].辽宁工程技术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308-309.

〔2〕景艳辉.浅析福克纳的南方情怀—《献给艾米丽的玫瑰》[J].剑南文学，2010，（10）：56.

〔3〕李文俊.福克纳评论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4〕肖明翰.为什么向艾米丽献上一朵玫瑰？—兼与钱满素先生商榷[J].名作欣赏，1996，（6）：106-111.

〔5〕朱振武.福克纳短篇小说（评注本）[M].上海：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