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婧
想到妈(婆婆),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部电影《世上最疼我的人去了》。
妈去世整一年了。这一年,她从未离开过我,因为我时常想起她,在做饭的时候,遛弯的时候,开车的时候……
妈在我们家学历最低——完全不识字;地位最高——大家敬爱她,以她为核心。一年来,没有妈的日子,令我心烦意乱,无所适从。
1998年初春,儿子即将出生,妈从安徽老家赶来。从此,我们相识、相处、相守……
我和先生都是大学毕业分配来到北京,所以我们从恋爱到结婚,我和婆婆没有见过面。当时,我们刚刚参加工作,双方父母又都在外地,婚礼一切从简。尤其是婆家那边正是农忙季节,妈给我们寄来了一沓5000元钞票——各种面值的都有,用一个细细的猴皮筋扎着。
记得妈来那天,小叔子从火车站把她接过来。她一见到我,笑着又流着泪抓住了我的手,用浓重的安徽口音唤我“老憨”(肥西方言,意为宝贝)。我的心一紧,鼻子一酸,眼泪也随之滚落下来。我们从未谋面,从未通过电话,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个样子,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对于自幼患儿麻右腿有残疾的我,见婆婆的心情是颇为忐忑的——担心婆婆替儿嫌妻。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婆婆如此朴实善良,我们一见如故。并且在接下来我们共处的这近20年的岁月里,敏感脆弱的我没有在婆婆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嫌弃和歧视,有的只有无私的奉献与爱护。这令我感激不尽! 半个月后,随着儿子的降生,我们的生活渐渐热闹了起来。我们相处的方式也在逐渐形成。妈跟一般的婆婆不大一样,她很少“指导”我这样那样的,而且只要她闲着,我动手做什么,她都会抢上前一步,说:“婧子,我来可好?”或者嘱咐我先生帮忙。尤其儿子的屎尿,有妈和先生在场的情况下,从未让我动过手。有一次,妈为了修理窗帘杆,不慎把手腕弄伤,在我执意坚持下她才肯就医。医生的诊断是手腕骨裂,妈当即哭起来。我抚摸着她后背安慰她,没想到她哭着说:“这怎好?什么也干不了……”
记得有一次,我和妈带儿子去地坛医院打疫苗,回来坐地铁到东直门站的东南口,站在地铁通道出口往上观瞧,楼梯足有三四层高,穿着厚厚的冬衣,背着儿子的各种用品,我实在打怵。这时,妈十分淡定地吩咐道:“婧子,跟我来!”只见身高只有150厘米的妈,把穿得多包得厚的儿子横过来夹着,把大包小包都从我这里卸下,背在她身上,腾出左手挽起我,向战士一样冲上高高陡陡的台阶。终于爬到了出口,妈把老老实实被夹着的儿子竖起来抱着,让我自己慢慢走,她先送儿子回家睡觉。我刚刚走到小区门口,妈一路小跑地迎过来,一把架住我的胳膊说:“老憨呢!可累坏了吧?慢慢走!不着急!”待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我的茶杯已经装满热水放在餐桌上了,婴儿车上的儿子小脸通红地酣睡着。
在育儿方面,别看妈没受过教育,我们婆媳却很少发生矛盾,因为妈常常无师自通,带孩子的方法颇为科学实用。就说尿不湿吧,妈说:“有我在,就不需要那玩意儿,没事不要给孩子戴那个东西,捂着屁股,孩子难受。有事需要戴,就戴旧内衣的,脏了不是有我嘛!洗好了!”
再比如添加辅食。同龄伙伴通常给孩子买胡萝卜泥、肝泥、米粉等加工制品。妈说:“那东西不好吃,又贵,又害人,我来给我孙子做新鲜的可好?”于是,她跑到菜场,买来胡萝卜,亲自给孩子熬水加蜂蜜喝;买来鸡肝趁新鲜剁碎用热水汆,再加入小白菜末,把龙须面掰成1厘米长同煮,直到全部软烂,喂给儿子吃。还不会说话的儿子吃得狼吞虎咽,美滋滋的。
还比如晒太阳。除非下雨下雪,一年四季妈都要带儿子去户外晒太阳、玩耍。一个北风呼啸的冬日晌午,我回家午休,见妈抱着穿成了球儿的儿子坐在小区的一个角落,静静地晒太阳,祖孙俩被温暖的阳光照射得恹恹欲睡。而小区四周,几乎不见有旁人在活动。我责备她不该这么冷的天出来,她倒胸有成竹:“没事!小孩子就要这样锻炼,就要天天晒,才会健康。”
最令我佩服和欣慰的是,来京前从未离开过安徽省的妈,一头扎进偌大的移民城市首都北京,居然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奶奶姥姥们相处融洽,调教出来的儿子也热情、随和、开朗、活泼。如今,被妈一手带大的已经是高中生的儿子身高竟然达到了178厘米,要知道我身高153厘米,先生身高也不过163厘米。
2012年,我摔断腿受伤,从此走长路必须拄拐或者坐轮椅,已经在小叔子家里带孙女的妈周末常常过来帮忙。饭后,妈总是边收拾碗筷边嘱咐我先生:“你愿意遛弯你自己去吧!我带婧子转。”妈用轮椅推着我在小区、公园遛弯,我们娘儿俩的话题永远没完没了。虽然我们之间的差别巨大——我是俄国文学硕士毕业,她不识字;我出生成长在大东北20年,她在安徽生活了53年来京。但是这一切丝毫不影响禀赋聪颖的妈与时俱进,无论我讲什么,悟性极强的妈都心领神会,并且饶有兴致。
妈临终的最后一年,是在昌平十三陵镇度过的。已经带大了孙子,又带大了孙女的妈,把两个儿子叫到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讲明自己希望和公公去郊外租个农家院,一则省钱,二则可以种些蔬菜瓜果,养些鸡,给儿孙们提供点绿色食品。13岁做童养媳、劳累了一辈子的妈,在“退休”的时候依然惦念着能为后辈们做点什么,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妈搬到昌平以后,我经常开车去看望她和公公,给他们送去吃喝用品。之所以频繁前往,与其说是担心他们缺这少那、孤独寂寞,不如说是我对妈的依恋令我乐此不疲。每次我开车到达北沙滩收费站,就给妈打个电话:“妈,我还有40分钟能到您那儿。”而妈总是亮开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安徽大嗓门嚷嚷道:“好哎!晓得了!”待我风尘仆仆、兴致勃勃地把车开进胡同,一按车喇叭,妈便会大声高喊:“哦!来喽!”然后扎着围裙敏捷地打开大门迎接我的到来。待我车停稳,走进屋里,一定是炕烧得暖暖的,饭菜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来。如果是夏天,我们三人就坐到院落里的阳伞下。每次我们三人都要喝上一杯,慢条斯理地聊个够。然后三个人进三个房间睡下休息。
晚餐后,妈一定会像往常一样推着我在村子里遛弯。记得第一次在村子里娘儿俩同行,我担心村民的闲言碎语——什么外地人怎么来我们村子了?怎么还推着个残疾人呀等。这些于我倒是没什么,毕竟我只是偶尔与这些土生土长的北京村民相遇,而妈和公公却是要长时间与他们相处的。于是,我委婉地说:“妈,走南边吧!”妈不容分说往北边推,“这边是村子里,热闹!”不出我所料,门前、大树下,仨一群俩一伙的村民们见我们婆媳走过,都好奇地肆无忌惮地盯视。再看妈,昂首阔步,如入无人之境。有位跟妈相识的老奶奶完全无视轮椅上的我,撇着嘴冲妈大声说:“都这会儿了,还带她出来干吗?也不嫌累得慌!”面对一排老北京,尴尬的我不知妈会是什么反应。只听妈在我身后笑呵呵地说:“哦,他阿姨啊,都在这儿玩呢?呵呵……就是这个时候才要带她玩玩嘛!孩子也憋屈哦。”
俗话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就在我一心想着把“退休”后的妈和公公安排妥当,绝不再跟妈犯一点任性,好好孝顺他们颐养天年的时候,妈却突然被发现患了胃癌晚期,而且脚步匆匆,短短三个月便撒手人寰,令我猝不及防,悲痛欲绝。
(编辑·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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