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惠东
“我有一个朋友离婚后热爱上了烹饪。老婆走了,没有人给他烧吃的了。起初他在外面买着吃,饭是会煮的。他的前妻在锅里曾经做过一个记号,淘两罐头米,放多少水。东北大米放到哪里做一个长记号,籼米放到哪里做一个短记号,杂交米放到哪里画一个圆圈。水就按她做的记号放,保管错不了。他把米淘上,放水的时候又看到这个记号,眼泪就下来了,捧着锅呆住了,然后就哭倒在地上!他锁上门到街上吃。
……
离婚那个时间段里,是一个味觉上的探险与试验之旅,他吃遍了他家房源5公里之内的烧饼摊与面馆、小饭店,得出一个结论——还得自己烧!
……
经过一段艰难而失败的尝试,隔壁的李老奶奶实在看不过去了,传他了炸花生米和烧鱼的秘诀——炸花生要冷油下锅,小火翻炒。炒得噼里啪啦响的时候,不要急着端下来,稍微等一会儿,等花生在锅里不响了,立刻关火,晾凉。烧鱼要刮鳞,抽掉鱼两边的黑线,刮去肚子里的黑膜,在锅里放水,水里放油、料酒、姜片、老抽、醋、盐,然后直接把鱼卧在里面,烧就行了,快好的时候放小葱就行了。两道菜学会了,吃不腻,天天油炸花生米、红烧鱼。最后这两道菜真做到了万人不及的程度。连隔壁李老奶奶尝了也不由得赞叹说:‘吾不及也!’
再后来,他结了婚,是这两道菜让现在的老婆芳心暗许的。”
故事开始让人既捧腹又心疼,后面是会心一笑。
高军本也只是在生活中留意了这样的细节,自己又比较热衷于研究些吃的,碰到另一个舌尖同样灵敏的好友徐路,更是对“吃”上了头,“徐路说这样说来说去不过瘾,莫如我们俩合写一本说吃的书。我说这个怕是不好写,我又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充其量能写一点追求味道的趣人。”后来,也是从开头这篇《花生米与鱼》起,高军开始有意识地写上一点,后来就积累到了有半本书的样子。徐路关于吃也写了半本,两个半本的闲话小品文,两个人的天赋加匠心,造就了一本快意、杀馋的《快活馋》。
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里写道:“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茶,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高军觉得,不解渴的茶,不求饱的点心,是把吃喝从维持生命中解脱出来,吃的目的性被弱化了,吃饱不想家更退而求其次。《快活馋》里的每一篇,都如一道有渊源有来历的家常菜,不加雕饰,活灵活现,余味回甘。这些家常菜中蕴藏着的独门秘方,可能是天外飞来的妙喻,是奇峰突转的反讽,或极闲淡里倾泻的一缕儿女情长,极热闹处滋生的一点世味苍茫。“杯盘草草供笑语,灯火昏昏话平生”,正是《快活馋》里求味道的人生。
高军是1968年生人,他生性爱自由,高一的时候因为帮一个同学打架,被学校开除了,就再没有上学。第一份工作还蛮体面,是银行出纳,但因为数不过来钱(先天不大识数)被领导婉劝换份工作,“领导说不然你早晚会被关到白湖农场去”。于是就改了行去做野外测量,他看水准仪、经纬仪、另一个人记数据,一直做了5年。5年后,高军辞职做起了小生意,卖过服装,开过饭店,干过装潢,摆过地摊,卖过盗版光盘,做过漆匠,摆过象棋残局,在江苏无锡、苏州一带卖过行画,“杂七杂八有好几十种吧,都没有修成正果,其间没有间断画画、写字、读书……”人生已过四十六载,说高军是浪迹江湖,参过众生之相、人间百态绝不过分,说他豁达明朗,自在来去也是妥妥帖帖。
如今,高军的正职是画家,他擅长画山水画,润笔费大概在每平尺两三千元,写随笔纯属副业。
“我在豆瓣原先有一账号,后被注销,就一直没写了。后又注册了一个账号叫‘风行水上’,大约是名字起对了,就忽然写得勤快起来。近年来画画、写字之余就写一点,陆陆续续写到现在,一看吓一跳,怎么这么多废话!”
他把自嘲的“废话”编成《世间的盐》《橄榄成渣》,把关于吃的部分结成了《快活馋》,本本都格外招人喜欢。
读者甚至有些迷恋他:“高军的人物是真有魂的,甭管男女老少,也不论是否相貌堂堂西装革履,你看那泼妇抓汉子的脸,都带有一种分外的悍然美,再加上他对词句的使用,纯是乡下过年时往大鱼身上撒的葱叶子——大,宽,碧绿碧绿的,一点儿不含糊,也似腌火腿时的粗盐粒子,雪白雪白不掺假。别人的文就不是这个味。”
《世间的盐》封面上有言:“我们活在世上,不过想生活能有趣些。”而《快活馋》封面上说的是:“柴米油盐有趣 幽默 ‘汪曾祺’=最快活、最杀馋的美食人生”,离不开生活,离不开有趣,离不开一分简单。这是否也是你的三观体现?
这个是出版社帮我贴的标签,什么有趣呀,幽默呀!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有趣,大多数就是无聊。我自己生活也是这样,也有那么一点点有趣的事情或者是人,让自己给记住了。这个印象一定是很深,不然我一定会忘记了。
有趣像雷雨前的一道闪电,幽默感这个东西又不能抓给人看。这个东西跟天赋一样,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一些。拥有这个能力的人要比没有这种能力的人好过一些,最起码他得有一种能力说服自己。比如山不过来怎么办?那么我自己走过去好了。
你寫的散文,总是绕不开俚俗掌故、吃喝玩乐、家常咸淡、趣闻轶事,那么市井生活对你最大的吸引之处是什么?
可以说绝大多数人都活在“市井”这个层次当中。我倒是想高端,做奥巴马的朋友,要人家干才行啊!要说这种生活吸引我的是什么?那就是它的元气,我个人不管遇到什么问题,早晨到菜场去转一圈,我就觉得补充了正能量,可以满血复活了。大馍刚出笼,鱼在地上泼刺,从郊区菜地刚拨出来的菜叶子绿得耀眼,肉案上大师傅脱了棉袄在剁肉……这种生活场景让你觉得没有理由颓废。
从画家高军到作家高军,这一角色转变为你带来的最大影响是什么?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上课的时候经常在本子后面画《敌后武工队》,有一次连本子带人都给老师擒获。他在办公室先是训了我一顿,然后詈我靠墙站着。他骂了一通以后似乎把我给忘了,后来一个美术老师来串门。他看到桌子上的画稿,就问班主任说这是谁画的。班主任朝面壁的我呶呶嘴。美术老师边翻边赞叹:“画得有点意思!这个形弄得蛮准的嘛!哎,你以前学过画画没有?”班主任说你把头回过来,没听到老师跟你说话。我转过来说:“没学过,照着小人书画的”。他对我招手说:“哎,你过来。下午放学你到我办公室来。拿点彩色粉笔,去把学校墙报画一下”,我拿眼睛看着我们班的班主任,他看了我一眼说:“去吧!下次在本子上画画可不要让我抓到!”。
后来这个美术老师教我怎么打轮廓,什么是素描。他一个瘦高个子,家里脏得要命。养了一只猫常常爬到桌子上从他碗里偷东西吃。他业余时间帮人画小人书,从出版社接的活。无非是地主破坏公社水库,红军过雪山与叶丹歃血为盟。有的时候他来不及,也让我帮着他画几张,然后他自己再修改一下。我是通过画小人书转到国画上来的,一直画到现在。
写东西以前也写,主要是写给自己看的。没想着要发表,后来有网络了觉得给三五个同好看看也不错。出了书对自己影响也不大,很多画画的同行也不知道我写了书。以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可以说没有什么影响。
你的笔名“风行水上”,而在生活中,要做到自然流畅不矫揉造作十分不易,我有两个疑问,一是怎样能写得如此好读又有回味?二是“吃”本就是一种欲望,如何吃得自然而不逾度呢?
笔名是随便起的,没有什么深意。后来自己查了一下《易经》是一个涣卦。宋·释惠洪《石门文字禅》中说:“涣然成文章,非有意于为文也!”。我觉得这个意思蛮好的有一天无风就无风,写不出来就不要写。我没有强烈的写作目的,写作不是生活的唯一。如果以后觉得什么话好改掉也未可知。
好读又有回味这个问题非常难以回答,确实可行的是多读多写。但也不能确保成功。吃这个事情也要看人,有的人爱吃一点,有点人觉得吃就是果腹。吃饱了有力气做事就行了,吃那么讲究干什么?他觉得花了许多钱最后结果无非是一坨屎,这样的人没办法跟他谈“吃”的事情,真所谓“夏虫不可语冰”。这个问题要谈要在双方都是“吃货”这个层面才来交流。
在谈吃的作家中,袁枚、周作人、梁实秋、汪曾祺,你会更欣赏哪一位,为什么?
这几位都看过,谈不上特别喜欢那一个。如果能跳出大师的范畴,我最喜欢的写吃的作家还是我的搭档徐路,他写得有元气和侠气。他平常吃饭的时候就很有神采,上回到我家里去吃饭,正好有一只鸡,恰好味道烧得也不错。他的筷子下得跟雨点一样。间不容发之间还能评点色、香、味、形。像不像一个绝世高手在缠头之时,生死相搏还能出语调侃。他写的一些饭局例如官饭怎么吃、小酌的茶酒如何应付等等,也的确是世情中的一门学问。
现在人人都以“吃货”自居,但其实真正懂吃的人没有几个,好像我们都忙得只顾往嘴里塞东西,却不明白自己都吃了些什么。你怎么定义“吃货”?
“吃货”这个词是一种自我调侃,能吃上饭就是福气,能吃得讲究一点简直是天大的福气。我还见过建筑工地的工人捧一个小脸盆,里面盛着大白菜、肥肉和粉条。他坐在钢筋上大口大口地吃着,也谦称自己是个“吃货”。别人问他什么事情,他用筷子指着办公室:“你们问老板去,我就是个吃货!”说完又开始大口大口地扒饭,地上放着一瓶“小二”,他不时拿起来呡一口。并不一定要吃得清闲和雅致才能称为“吃货”。
我个人觉得所有在吃上舍得花点心思和时间的人都能称得上是“吃货”,因为我見过太多连吃顿饭喝杯茶都忙三慌四的人。
你说吃,也是道记忆,也是写世态。然而很多东西现在已经很难再有了。一些味道无法追溯无法重复,你怎样面对这种无奈?
我主要是通过饮食来写男女。其实我吃的是记忆,真是要把这个吃的东西弄来,说不定还是一种幻灭。鲁迅不是说回乡时是受了罗汉豆、茭白的蛊惑,等吃到嘴里发现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