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柏霆
茫茫的黄沙,扑向无穷的天际,它们交织成一张偌大的罗网,愈展愈大。环顾四野,无处不是沙的营寨,一切都像裹上黄袍似的。每一粒细沙看似微不足道,却俨然是一个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他们坚守着阵地,远处高低错落的沙山闪耀着威武和雄奇。
乍入沙海,像是湖泊的小鱼误入汪洋大海,不知道何去何从。望着参差不齐的沙山汇成的灵动的曲线,不由让人心生敬畏。这样的大海是跨不过的,庆幸不远处正停泊着几叶“小舟”。恍然发现在铺天盖地的暗黄下,竟还有些稍浅的点在动。远处有一支驼队已经启程,它们密密地连成线,在群山中自在地穿梭。
拉驼人牵着骆驼走在陡直的路上,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软软的沙子中,身子随之上下左右有节奏性地摇摆,恍然想起曾经一人漂在小小的竹筏上的情状。连绵的驼队就这样蜿蜒在群山中,一会儿攀上山顶,一会儿下至山脚,起起伏伏的线条,尽享别样的自在。
可心底却没有所想的那般安宁。望着远处的驼队,确是一叶扁舟,看不出是活物。近处,骆驼排着笔直的队,相继匍匐在人们的脚下。沙海静极了,只有细沙能听见它们的哭声。
第一次坐骆驼的人只想着拍照留念。这是件极具挑战性的事——骆驼一晃一抖地走着,相机总不安分地摇晃。拉驼人提议为我们拍照,每人收费十元。前面的几个女人欣然答应了。他高兴地接来一个又一个相机, 归还时分明多了些沙。拉驼的人问我要不要拍,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拍啊?多么好看。”拉驼人深情地望着对面的沙山。
“我……我没有带相机。”
“没有手机吗?手机也可以拍的。”
我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我不愿让满城的沙都成为斗士,敦煌成为角斗场,在照片留下美景的同时也收录骆驼的呻吟。它们无助地望着茫茫的沙海,听着沙海的抽噎。然而它们太卑微,终究屈从于人的意愿。它们不会摔照相机或是跌落背上的游人。它们并不是不能做,或许这是骆驼作为“劣等动物”该有的虔诚吧。我曾见过骆驼嗔怒的样子,神情里充满着痛楚和失落,直直地盯着拉驼人,嘴里嗤嗤地叫着,却没有抬腿。
几度颠簸登至山腰,骆驼也该歇息了。走过一个稍有规模的水池,我想这是月牙泉吧。不只是我一人糊涂,很多游客都指着水池,赞美道:月牙泉好美啊!坐在一旁歇息的游客窃窃私语,不时发出嗤嗤的笑声。那是从很远很远传来的,而发笑的游客却与我很近很近。
那人的笑声与骆驼的叫声出奇地相像, 伴着沙的奏鸣声在耳畔回响。
这儿的沙有合奏般的音乐感。仿佛就在一瞬间守卫兵齐刷刷地脱下军装,换上刚晾晒好的崭新的燕尾服,弹奏起悦耳清脆的协奏曲。沙山汇集了千万歌者的音律,笼上的层层叠叠的神秘释放出难以抗拒的诱惑,没有人不愿走得更近些,聆听这鲜有的天籁之音。
眼前的沙山似乎很缓。向上猛冲数步, 却无奈倒退。这儿的沙山不是可以轻易逾越的。若是想快步至顶恐怕得另辟蹊径,只能像骆驼般一步一脚印地走上去。一些人爬至山脚便退了下去,有的被困在山腰,还有稀稀落落的人未果折返。人的处境各不相同, 在这样的沙山面前总会有万千思绪,然而耳旁的奏鸣消褪了杂念。沙沙声悠荡着,贪恋的人捧起一碗沙置于耳边,却没有一丝声响。终于不知道这奥秘,就像一粒粒微小的沙点亮了一座沙山的光辉。
我看见前面的小女孩一路爬上来,喊住她问原因。她说:“山太陡,我怕不小心摔到山脚。”我便不自觉地趴下身来。沙子很轻盈,丝丝的。几欲脱下鞋去与它们亲密, 而我没有这样做。沙沙的作响营造出空灵的意境,我肮脏的脚趾怎么能亵渎这天堂般的美好。
四周星星点灯似的绿意环抱着沙山,荒芜的沙漠稍稍多了分生气。不远处有一洼浅浅的河流,确乎是月儿弯弯的缩影,正是月牙泉。山脚的游人集成密密的小圈, 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月牙的周围,别有番众星拱月的情致。我不愿与他们一同嬉闹, 仿佛我不是游人,而是生活的欣赏者。登至山顶,尽情享受着半山腰所看不到的美景,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那是一个人的精神换来的馈赠,别人给予不了。
傻傻地静坐在山顶上,看着曾经一起坐着的人渐渐走远。夜色也愈发地浓重起来,我却越发清晰地看到山脚的驼队。它们大多乖乖地半跪着,只有一只不愿跪下的骆驼挨着皮鞭。拉驼人一鞭一鞭地挥着,扬起的沙抚摸着骆驼的脸,低低地说着听不懂的话。
天上的月映着月牙似的湖水,无垠的沙海演奏着幽静的小曲。我想忘了那山脚的画面,习惯性地作几句信手拈来的诗:
月牙弯弯钻山窝,
驼峰耸耸吻天际。
疑怪空夜闻豸意,
不知鸣沙仿雀啼。
又坐了小会儿,想着下山别样的滋味。手、脚、背、臀并用,可以侧贴沙子,可以卧在沙床中,也可以包在沙被里。我想顺着梯子形的沙山一溜而下,而山却没有想象的那般笔挺的直线。我想, 每天数以万计的游人登山下山,携着高处的沙粒一同滚至山底,若是这般累积,很快就会变为沙坑,或是沙毯。
“这沙山会不会倒啊?”我担心地喃喃起来。
“风会把沙子吹上去的。”一旁的小女孩笑着说。
“那我为什么看不到风沙?”
“我都看到了。”小女孩抿了抿嘴角的沙粒,痴痴地望着同样无际的天。
小女孩不会骗我——风会把沙子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