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冠洲
这不是一篇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盖棺定英雄的文章,而是试图在长期的历史脉络中,观察成功与失败现象背后的因素。社会中产业与技术的发展不是线性的发展,可能掺入一些偶然与一份机缘,让技术与产业的发展历程高度复杂。以日本凤梨加工业为例。凤梨加工业原本是被日本政府强力扶植的产业,在景气循环中沉沉浮浮,最终为何会在当下台湾消失殆尽?将这段过往放在历史脉络当中重新探讨,可看到很多更为深刻的东西。
运输、储藏罐头的年代
台湾正式将凤梨视为一种产业来讨论,莫不是从日本人治台开始。日本占领台湾后,带来一种新的加工方式,此加工方式至今仍然存在,即是制造凤梨罐头,并在日本统治期间迅速发展为重要产业。
1895年日本确定拥有台湾统治权的同时面临着统治上的困难。台湾在清代统治时期极度缺乏基础建设,因此日本治台之始将财政心力几乎都花费在基础建设上。循着充分利用台湾既有资源的原则,农业改良成为达成财政自足的重要手段。
凤梨的栽培种植在日本治台之前已有记载,大多集中在台湾南部地区,特别以凤山最富盛名。温带地区所能种植的作物有限,不及热带地区丰富,以至于具热带风味的水果受到特别的热爱与注重,尤以凤梨为主。
当时日本鼓励日资进入台湾投资,同时全球也刚掀起罐头工业发展的热潮;1800年英国人知道使用马口铁来保存食物,而到 1847年美国发明制罐机器,罐头工业发展也开始如火如荼的展开。大量生产的制罐工业技术普遍后,罐头产品蔚然成当时一股运送热带水果资源的风潮。
日本人认为,将热带水果制罐的手段是值得选择的发展路径。另外,夏威夷凤梨罐头开始在全球热卖。同时仍是西方殖民地的新加坡、马来和菲律宾纷纷建立起凤梨罐头工业。在多重复杂交织的关系推动之下,这股热潮开始扩散到也适合种植凤梨的台湾。
失败的先行者——冈村庄太郎
据文献记载,在台湾最早创立制罐工业的是日商冈村庄太郎。冈村在创业前调查,发现日本输入凤梨罐头达 100 万箱以上,具有很大的市场。此外,冈村受到日本政府的帮助,1900年政府援助其前往新加坡考察当地的制罐工业,发现台湾本身所产的凤梨质量比起新加坡毫不逊色。因此,冈村认为凤梨罐头在当时是有利可图值得发展的产业。
冈村也是一位谨慎的商人,在建厂之前他与受总督府高薪聘请的新渡户稻造讨论适合建厂与凤梨生产的地方。新渡户认为,台湾南部的凤山适宜凤梨生长以及罐头制造。1902年冈村决定将制罐工厂建立于凤山,且向总督府申请,在原清朝的练兵场里试种凤梨。
冈村似乎已取得发展先机,但即使有政治力量作为依靠,冈村的事业却并不那么顺意。政府对于冈村年年亏损的局面开始失去耐心,1907年后停止对其援助。虽然缺少了政府的补助,但冈村仍对此产业非常有信心。1911 年,冈村大胆地扩大事业版图,他从在台的日本商人那里募集资金,扩建工厂的建筑与设备,并增设机械与仓库。虽然工厂技术上已有改良,但事业仍然不振。1917年,冈村因不断亏损,最终黯然退出。
像冈村这样处处受到日本政府眷顾的商人,仍年年亏损,企业发展不顺利。其他商人的窘境就更不用说了。然而,当时制罐业的失败主要是当时大环境整体使然,罐头产业多处未能突破的限制,主要集中在以下四方面。
首先,当时台湾尚未建立完整的工业网络,制罐最需要的制铁业、机械业等,多数仍需要依赖日本。经由多次运输,由日本运输空罐,再由台湾制造罐头运回日本,在来来回回的运输过程增加了许多产品的生产成本。
其次,凤梨生产具有季节性。凤梨生产集中在夏季,而工业制罐也只能集中在凤梨生产时期方能开工制造,因此制罐工厂在工作休闲期的机械保养问题,变成了生产成本上的一大负担。
第三,当时市场上仍有夏威夷与新加坡的凤梨罐头,而台湾当时所使用的凤梨品种为“本岛仔凤梨”,制罐过程不去心,因此在制罐质量上与价格上则比外国凤梨罐头略逊一筹,因此在市场上无法与其竞争。
第四,台湾当时的制罐工业技术仍是相当粗糙,技术尚未成熟。经常被发现有生锈的旧罐,以及原料选择不慎,时有病斑出现,甚至有的有一股臭味,另外果皮及芽目除去的技术相当粗糙。总的来说,网络、季节性、市场以及技术是当时台湾凤梨罐头业需解决的问题。
顺势而为,发展与扩张
一次战后之的1920年代,台湾凤梨罐头业出现了发展契机。于1914年开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正式参与的战事不多且历时短,相对所消耗在战事上的国内经济资源较欧洲各国少。参战后,日本由原本的债务国成为债权国,全国经济情况发生大逆转。
此外,大战末期日本国内爆发大规模的劳资争议,争议要求资方提高劳方的工资,1920年代日本维持着相对较高的工资,使得日本国内消费能力增加,商品价格也出现显著上涨。日本的市场变化牵动了当时日治下的台湾产业,凤梨罐头在此大环境变化的带动下,市场需求增加,价格上扬。
除大战的经济影响外,1923年,日本再次提高奢侈品关税,夏威夷与新加坡罐头进口关税增加百分之百,外国凤梨罐头输日受到打击,此举无异是逼退外国产品,进而促进台湾凤梨罐头输往日本。同年,日本发生关东大地震,储藏品急待补充,导致1924年以后台湾凤梨罐头输往日本的数量大幅增加。
此期间的另一个利好因素是“台湾制罐株式会社”的成立。1922年东洋制罐株式会社在高雄三块厝设立台湾制罐株式会社。东洋制罐主要制造卫生罐(sanitary can)供给给罐头业者。1923年台湾所制凤梨罐头中,有43%是使用东洋制罐的制品,至1924年时,达76%,至1925年夏天,全台有26个工厂采用卫生罐, 1930年,几乎全部使用其所制的卫生罐。
东洋制罐出现在台湾,给台湾凤梨加工者带来极大影响。首先,东洋制罐技术先进,使用的机械、原料皆来自美国。其次,改变生产方法,让产品的规格趋于一致。第三,凤梨加工业者不必购再买制罐机械,减低创业所需资本。这是影响到当时小型工厂瞬间倍增的因素之一。
1930年,台湾的凤梨工厂据统计为 81家工厂,创下了凤梨加工业史上的最高记录。工厂林立,制品亦良莠不齐,而总督府碍于经费而无法作最有效的检查。与此同时,日商与台商之间的不平等情形也逐一浮现。一方面,台人资本额远不及日人,企业规模也相对较小。另一方面,日本商人极重视交情关系,人脉是行销顺畅与否的关键。台湾的凤梨产业主要依靠大量的移出至日本贩卖,而日本人却又拥有自己的人脉网络,这却对台人加工业者来说是不均等的市场销售。
从竞争到管制的博弈
1930年代,世界性经济大恐慌爆发,台湾凤梨罐头业也深受影响,凤梨罐头价格严重大跌,要求政府介入统治凤梨制罐产业的声浪不断攀升。
不景气也影响到东洋制罐的生意。在东洋制罐的推动,以及政府、部份业者的赞成下,1931年9月“台湾凤梨罐头共同贩卖株式会社”创立,初步促成贩卖统制目的,但并没有达到完全统制的局面。反对共贩会社的业者也在10月,成立“大同凤梨罐诘株式会社”,被称为“大同派”。统制目的似乎是没有达到。
台湾当局面对“大同派”自行组织的情况,发出带有威胁的强制命令,声明凤梨罐头必须经由“共贩会社”方能输、移出贩卖。政府也试图阻断不愿加入者。但大同派业者生产出的产品数不多,对“共贩会社”构成的威胁有限,其真正的挑战来自组织内部的“特例组”。
“特例组”成员本身即是日本大批发商所直属经营的工厂,这些大批发商本身在日本拥有强大完整的销售网络,“共贩会社”的主导者东洋制罐无法与其竞争。“特例组”制品可以自由贩卖,同时仍有“共贩会社”的参与权,因此可以决定制品的最低贩卖价格,往往故意将最低价格定的很高,使“特例组”制品可以确保在一定利润下优先占有市场;反之,“共贩会社”的制品则因最低高出市价产生滞销的情形。“特例组”在共贩组织之下大玩两面手法,同时运用自己所拥有的网络优势关系,使其成为在统制贩卖下的最大赢家。
政府管制并没有使市场不景气的大环境得到改善,统制贩卖制度名存实亡。1934年贩卖统制终告结束。1935年台湾当局进行了新一波的产业合并。1935年6 月,年产量超过100 万箱的70余间工厂全数解散,正式成立“台湾合同凤梨株式会社”(简称“合同会社”)在这波的合并潮中,台湾业者大量退出。
在产业大合并后,凤梨加工业的台湾业者主要有下列三种生存方式,第一种,表面上将股份完全卖出退出凤梨加工业,但私底下仍继续实行“地下贩卖”。“合同凤梨”对凤梨农民压低价格,农民屡次与政府陈情无效,以致凤梨农更愿意将原料果高价走私给地下工厂,可以说,是当时对待农民的不公平导致了非法制造猖獗。
第二种,将股份与工厂设备、场地等全数脱手,到台湾以外的地区另起凤梨加工的事业。选择地点则是针对台湾总督府所不能管辖的地区,如冲绳石垣岛、广东和海南岛等。 第三种,透过既有的加工设备,另寻原料加工成罐头。当时合并以后仍有多家工厂继续沿用工厂名称与设备,依据当时台湾殖产局的统计有转作笋罐、蕃茄罐、龙眼罐、杨桃罐和芒果罐等,种类相当丰富。
“合同会社”于1938年终归一统台湾凤梨制罐事业。然而,不论政府或者由政治力量如何介入,社会群体拥有的高度弹性,政府政策始终无法规束。此外,长期“结构”的限制,当下时间所处的全球局势,都是政府更难以突破的问题。
二战中的凤梨产业
1937年二次大战的战火已经悄悄在日本燃起,日本进入战时体制,台湾当局对资源进行严格控管。台湾凤梨产业的发展方向,包括原料栽培、制造数量以及贩卖市场等,也跟着受到管制。
另外,中日战争对钢铁的管控更为严格,“合同会社”感受到空罐配给吃紧情况,开始缩减产量,对农民收购原料果的质量条件更为严苛。“合同会社”为获得制罐的马口铁原料配额,也开始制造当时政府需要的牛肉罐头。1942年后,凤梨生果的生产重心已经从“凤梨罐头”转向干凤梨、凤梨醋,凤梨果汁和凤梨酒等的加工产品。
除了马口铁的供给量的影响外,种植使用的肥料也受到分配限制。在1941年日本袭击珍珠港后,产业输出则完全中断,凤梨外销市场消逝,整体产业进入以供给军需物资为主要目标。原料受限、销售通路断绝,凤梨产业唯一剩下的就是提供国内军需,产业进入被完全控管的黑暗期。1944年,台湾“合同会社”所属南投、彰化、凤山等各工厂遭到盟军轰炸。在日治时期结束时,凤梨加工业面临产量极度萎缩的情景。
1945年“合同会社”更名为“大凤兴业株式会社”。翌年,二战结束国民党政府接收设立日产处理委员会,处理与日本产业,大凤兴业株式会社被并成为“台湾凤梨公司”,隔年1947年,整并附属于台湾农林公司下,成为台湾凤梨分公司。
日本战败,国民党政府接管台湾大致将当时所有产业继承下来。当时,国民党政府认为凤梨加工业仍是具有发展潜力。而当时的美国援助是台湾凤梨加工业维系下去的主要支柱。危机是埋藏在保护计划之下。马口铁来源对台湾来讲一直存在的问题。
1954年,凤梨公司上市,但当时事实上凤梨公司已经负债累累。此后,凤梨公司的亏损赤字问题一直都没有解决。而此时,当年在日治时期的地下工厂部份转成民营工厂,以收旧罐、减少罐头糖份、收劣果等降低成本与凤梨公司相互竞争。民营工厂所生产产品是否质量低劣有待商榷,但他们与凤梨公司竞争事实,对凤梨公司的凤梨罐头形成实际打击。
翌年,凤梨公司民营化改为“台湾凤梨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台凤),政府退居辅导角色。民营化的台凤提高了收购价格,但马口铁的原料问题却没有因为民营而消失,台凤仍寻找有效替代铁罐的方式。除了铁皮来源问题让台凤公司头痛不已外,自营农场以提供原料自足的情况,也一直未有结果。对加工制罐业者而言,经营上越来越困难。
另外让凤梨加工业倍受打击的是,台湾生果凤梨开放外销通路,凤梨不必受到加工业者的限制,可以有更多的销售渠道,甚至可以减少一层加工工业的剥削及压地价格。凤梨加工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冲击。
旧地图与新路子
凤梨由加工业转形成生果鲜食的过程,充满许多偶然。这种转变若要描述成一种“进化”,不如说是种“演化”。进化的字词描述中,指向目前进步的终极优秀地位,有一种贬抑过去,褒扬现在为唯一完美的意味,而演化相较之下,并不排除过去,可能还与过去并存。
在凤梨产业演化中我们可以看到,由日治时期的一路演化,当今我们仍可看到过去的“本岛仔”、“开英种”,甚至到市面或者商店也可以看到凤梨罐头的存在,只是因为时空的变化,这些商品与技术物变得与以前不甚相同,但仍是有存在的价值。
至今许多学者,仍认为日治时期凤梨产业的发展史,可大略分成四个时期:创始期(1903~1910)、发展或宣传期(1910~1926)、奖励期(1926~1930)、统制期(1930~1940)。国民政府来台后,凤梨公司民营化,最后因为台湾经济起飞失去竞争力。这种划分似乎无法解释至今为何鲜食产业会升起?既然工资上扬,农村劳动力缺乏为什么还可以有鲜食凤梨出现,甚至鲜食凤梨价格不断攀高的情况。
旧地图找不到新路子。在长期历史河流中,笔者观察因马口铁来源受限让早期的凤梨产业发展不利,当一切的基本环境成长健全,在全球市场需求竞争下台湾凤梨种植朝改进质量方向前进。国民党政府来台后,政局的稳定,加上“契作凤梨”与“生果外销条例”的开放,让利于生果发展的路途更为明朗。
随着农民栽培技术的纯熟,种植凤梨质量一等品居多,将这些生果卖与制罐加工用所得只能是固定收购价格。而生果市场,生果质量越高,农民所得越高利润,这使农民不断针对栽培质量提高的技术改进,所生产凤梨的质量进一步提高。贩卖生果的利润比售与制罐厂相比更具优势,同时鲜食市场对的大量开放,外销方面也具有不错成绩,因此当农民的栽培技术达到一定水平时,贩卖鲜食比给制罐厂收购更具利润。促成鲜果市场成熟。
旧有文献中部份极多只能观察到政策与经济统计资料,这是给予了一条方向,但这张旧地图却找不到后期发展的新路子,也就是当今鲜食市场如何成型?和为何至今的凤梨价格不断创新高?似乎不是一个简单归因的“鲜食市场为主”口号是过于含混不明,其中的社会内在动力过程是更具张力。(本文摘编自台湾东海大学社会学研究所硕士论文“挣脱铁皮的凤梨:大环境下的凤梨演化”,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