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
一
你心中有没有一个地方,你和一个生命里很重要的人去过那里,然后有一天,你向往着能够旧地重游,又或者在心里拒绝再想起。董小艺还是在十一前,接到会议通知后,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坐着火车又一次来到泰安小城。傍晚的时候,她沿着泰山脚下的步行街,找到了那家叫天之骄的宾馆。那个正在打盹的老大爷一眼认出了她。“丫头,这是你第三次来我这小旅馆了,我们有缘分啊,怎么这次是你自己来?”董小艺看着老人,眼里忽然雾雨蒙蒙。大爷愣了一会儿神,大约是见多了世间种种,便又笑着对她说:“204房间吧,我去给你打开。”
房间还如十年前第一次来这里,五年前第二次来这里一样,一张大床占满了整个空间。被褥依然整洁,床前依旧还是那张黑漆的桌子。也许是旅游淡季,无人居住,散发着一股潮气。大爷给她打来了开水,放到床前黑色的桌子上。到卫生间打开了热水器,就悄悄把门带上。董小艺把窗子打开,秋阳还暖,空气温和,漫过眼前的楼顶,依然能看到巍峨耸立的泰山。“李明一”,她无法抗拒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闪现。她躺在床上,万念轮回,她相信,此刻有一个人一定记得这个时间和这个地方。
二
2004年,28岁的董小艺和李明一第一次正式约会选择在一个暧昧的地方,一家名叫知音的歌厅。李明一给小艺打电话,让她选地方。她不知道在这个月光盈盈的晚上应该到哪里约会好。八月初秋,北方的夜晚很凉爽,湖边散步,应该是首选。李明一说,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还是约在安静的地方。
李明一不会歌唱。歌唱在他来说,是很羞涩的事情。
有一次文丽请李明一和几个生意上朋友聚会,文丽逼他唱了一首歌,他居然唱了一首佛教歌曲,是《心经》,小艺曾在电脑上听王菲唱过,歌声安详空灵。李明一的声音低哑,他唱歌庄重的样子没把她的鼻子笑歪,跑调跑到爪哇国去了,还浑然不觉,唱完很谦虚说:“唱得不好”。就安静坐下了。文丽就拍手说:“下面请艺术家董小艺小姐给我们唱一首歌吧。”小艺就落落大方站起来,说:“谈不上是什么艺术家,我在艺术馆工作,给大家唱一首邓丽君的《又见炊烟》。”她的歌声充满怀旧情绪。不苟言笑有一点腼腆的明一脸上忽然绽开一丝笑容。
文丽是小艺的大学同学,是个绝对信奉只恋爱不结婚的女孩子。奇怪的是,她长得丰满得冷艳,却没有谈过一段像样的恋爱。大学毕业那年,她去看了一场足球赛,爱上一个足球教练,暗恋了很久,后来人家到了日本去,她却勇敢追到那里,人家已经举行了婚礼。她黯然而归,落落寡欢了一阵子,性格巨变,变成男人婆,男人堆里总能听到她没心没张扬的话语,嘘嘘呼呼,真真假假。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她说她最大的一单生意是她为一家叫金缘的房地产做的企业宣传。企业总经理叫李明一,人称儒商,毕业于某财经大学。文丽去他办公室谈合作意向,见他桌上放着一个很大的阴阳八卦图案的黑色笔筒,便开始讲起了关于阴阳八卦学,继而讲起对易经的理解。把她对玄学一知半解全部应用上,居然获得李明一的好感,继而她又讲了自己如何在大街上见到乞讨的,随时都会给上一点钱,她说:“李总,有一次路过火车站,一个老太太对我说,火车票和钱都被小偷偷去,自己没法回家了,我就拿出车票等值的三百块钱,给了她,等我第二天路过那里,那个老太太还在以同样的方式向路人讨要。那老太太看见我,把脸别过。我就想,心到佛知,管他是否受骗。”她的一番话获得了李明一的频频赞赏,没等她的策划案完成,他就给了文丽一张数目不小的支票。从此李明一的广告宣传都交给了文丽来做。文丽所在的广告公司也因此提拔文丽做了总经理助理。有了很高的年薪。
文丽说小艺一生会有两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她煞有介事地推算着小艺的生辰八字。然后在那本被她翻旧了的《易经入门》里找寻她生命的踪迹。她说:“董小艺,你面相文静,如大家闺秀。你命有天厨,会吃国家俸禄的,一生衣食无忧。可是你命犯孤辰。真是奇怪,男怕犯孤辰,女怕犯寡宿,你怎么倒过来了。孤辰寡宿就是,爱情婚姻不顺。主要晚年孤寂,你占了男人命格,你犯的是哪门那?”董小艺就点着她的额头说:“精神病,我本来就不信命,你神神叨叨,像个老巫婆,以后谁敢娶你”。文丽一会又大呼小叫说:“人的命,天注定,你不信都不行。我的天,董小艺,你完了,你还要老少恋啊!”董小艺笑道:“难不成我还要和那些大牌女明星一样,迷上姐弟恋,找一个十几岁的小弟弟。”文丽用笔杵着下巴说:“那倒不是,你未来的恋人将是一个大你十岁左右的离异男人。这个男人命带金舆,是个富贵男人。”她神秘的样子令小艺感到好笑。她又惊住,好一会才说:“我的老天啊小艺,你命中还有一个神煞,很厉害,不是灾祸就是奇运”。却又说道:“不过我还看不清楚,以后跟你说。”小艺全然不理会她的所谓八卦,后来,有一点被她说中,小艺与大自己十岁的李明一成为恋人。文丽积极撮合他们,作为对李明一的回报。
小艺从事群众文艺工作,每天接触的都是吹拉弹唱,是阳光的,快乐的。她从小就被当兵的父母送到沿海跟着外祖母生活,很少见到父母。直到十七岁考上父母所在地的大学,才回到父母身边。在她眼里,除了对父母敬畏之外,会看着两个当兵的哥哥与父母有说有笑,而自己默默不语。她有着自怨自艾的恋父情结,当她遇到李明一的时候,这一点就显露出来。李明一沉默寡言,成熟沉稳。她居然有些迷恋他的低哑的声音,认为那里面是厚道和善良。她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有婚史。
小艺与文丽合租一间公寓,夜晚她看着面前的一摞关于风水命运的书,眼睛看着小艺:“我的大小姐,你说我厉害不,你的运程我看的超准,你和李明一命里都有童子星,不是一般人。我猜呀你俩前世大概是天上佛门的书童,犯了戒,贬到人间,才会继续一段情缘。”文丽兴奋地在想象中描绘着周易给她带来的梦幻。转而她又狐疑地说:“李明一有个漂亮老婆叫张雪嫣,也是一家房地产分公司的老总,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离婚了,据说他十多年没有找过,和他离婚的老婆住在那座大房子里。他是和老婆离婚后才发迹的,可他老婆怎么不离家那?”小艺就笑着说:“那你算一下呗,他们为什么还住在一起。”文丽说:“我也纠结,觉得不可思议。”
李明一走进歌厅的时候,小艺正拿着麦克风心不在焉却又紧张地望着门口,直到他走入视线。他38岁,身高足有180,属于他这个年龄,很标准的身材。见他进来,小艺把麦克放下,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看着小艺,然后轻轻坐在她身边,歪着头,还是目不转睛看着董小艺,小艺发现他的眼睛居然很大,很好看,但目光里有些忧郁。他属于那种典型的国字脸,皮肤略黑,有着温和的眼睛和坚毅的嘴角。他的头慢慢凑近小艺,仍然目不转睛看着小艺。她有些不好意思笑着,用手轻轻推转他的脸,他执拗还是转过来目不转睛看着她。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他伸出手把小艺从沙发上拽起来,她以为他要和她跳舞,可是他忽然把小艺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他把头附在小艺白色的连衣裙上,她看不清楚他的脸,等他把小艺放下来,小艺看到他眼里充满泪水。他把小艺揽在怀中。他们就这样静静待着。从那一刻起,小艺就知道,她死定了,她和这个男人今生今世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的眼泪让小艺有些迷惑,更多的是感觉他的感情有些复杂。小艺认为李明一此刻是爱自己的。然后小艺这个被邻居从小就作为传统女孩楷模,看见男生就脸红的大女孩,就如一条蛇,缠在了李明一身上,她甚至主动纠缠了他,热烈缠绕他,他就搂着她的腰,抱着她,放在沙发上,轻轻抚摸着她,撩起她的长裙,眼睛闭上,进入了她。她正热烈要迎合他,他却只有短瞬的几秒钟,他居然笑了一声,说了一句:“受不了。”把她的裙子整理好。“董小艺,小艺,这个名字真好”。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眼睛却看着别处,有了些不自然。小艺红着脸低着头,有点后悔自己太主动,怕他认为自己轻浮。这样过了好久。他问:“小艺你谈过恋爱吗?”小艺说:“是的。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就分手了。”董小艺看着李明一,她眯起眼睛,知道李明一问的是什么意思。李明一问后脸就红了。他看着董小艺,似有怜爱。董小艺心里知道,她之所以对李明一有着天然的亲近,除了喜欢他,还因为他与初恋男友长得太像了。
李明一说:“我们走吧。”然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歌厅。李明一开着一辆灰色奔驰跑车,把小艺送到楼下,下车的时候他说:“亲爱的,再见!”。
三
接下来的几天,李明一没了动静。董小艺主动给他打了电话。那边的李明一正与身边什么人说话,像是在布置工作。他问:“是哪一位。”“我是董小艺”。那边笑着“哦”了一声。接着试探说:“我是不是要给你买礼物啊?”小艺愣住了,没说话。挂了电话。接下来几天仍然没有动静。小艺又打过去。她内心羞涩,却鼓足勇气故意叫他:“老公,你很忙吗?”那边李明一支吾着:“忙,过几天请你,不要叫老公,等我想了,就会去找你。”董小艺觉得有些羞愧,李明一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她是认真要和他谈恋爱的啊。李明一好像不太想见董小艺。下班回来的董小艺坐在沙发上,等文丽回来。文丽却打电话说有人请吃饭,不要等她。小艺拉开冰箱,找了几片面包,就着一瓶牛奶当晚餐。很晚文丽才回来。文丽是被一个高大男人背了进来,那个男人文丽说起过,死了老婆,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包工头,长的憨厚,少了一颗门牙,文丽曾让他去镶嵌,他却说没人理会不要紧。她叽叽咯咯笑着:“大山,这是董小艺,我的闺蜜。”,大山就问:“什么是闺蜜?”文丽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说:“傻瓜,说了你也不懂。”她让大山里把手里的餐盒递给了小艺说:“我要是不在啊,你就对付,赶紧吃吧,你把我的那睡衣洗了没啊?”,旋即看到了凉台上正晾着她的睡衣,就走过去,当着他们的面脱光换上了。大山如土包子开花,当着小艺的面吻着文丽,一条大长腿盘在文丽的腰部。眨着浓密黄色睫毛的眼睛不时盯着小艺看。然后他们去卧室,他们半开着门,发出声音做爱,伴随着他高声的叫喊结束,小艺羞愧难当,也充满惊恐。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挨过漫长的时间。大山走了,她拉过文丽说“你要死吗,你找不到男人了吗,你就会那点动物行为了吗”。文丽抽着烟说:“大山很男人,我喜欢。他在我眼里是个简单的男人,他为我什么都舍得。他喜欢我,我们做爱如同吃饭一样平常啊。”接着她拿出一根细长的韩国爱喜烟抽了起来,房间里有了淡淡的薄荷香味,她说:“小艺,我妈进了养老院。我爸他抛弃了我妈,当年他是个穷光蛋,像哈巴狗一样追求我妈,我妈那时候是大学教师,有的是人追。如今她老了,得了脑血栓,变成了老年痴呆。我爸他都快六十岁了,跟我妈离了婚和一个三十八岁的小妖精好上了,把我妈天天按在椅子上,时间长了,腿部肌肉萎缩,路都不会走了。他一天就在她面前放点面包,饿不死就行。现在他把我妈送进了敬老院,更自由了。他那点做包工头子赚来的钱,我们都没花到,全给了那个小妖精。我最恨他,但我是他的女儿,就要找一个和他一样的男人,我要先享受一下自由的快乐。以后我嫁人,要带上我妈,我爱不爱那个男人,另当别论,只要他喜欢我一点点就够。”小艺说:“文丽,你长得漂亮,认真找一个男人结婚吧,别不着调。”文丽笑着说:“浪漫的小姐啊,爱情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精,魅惑人。咱们上学的时候,教写作的老师说过一句很哲理的话,我记住了:爱情属于生命,不属于生活。小艺,生活很现实,没那么浪漫,情感是经不住生活推敲的,你最好醒醒。你和你的前男友徐志平山盟海誓又怎么样,他不也追求门当户对,移情别恋了吗”她看了小艺一眼,突然又说:“对不起,小艺,我不是故意要揭你的伤疤,男人和女人就是异性相吸,哪有那么多爱情,更不要有什么思想,简单就好。”此时,董小艺倒觉得文丽是一个哲人,道理简单,实践果决。不一样的人生,就会有不一样的生命感受。文丽又凑到小艺面前问:“你和李明一怎么样?”小艺说:“他把我当成情人,而不是爱人。”文丽点着小艺的头说:“你呀,典型的文学小青年,书呆子,情人和爱人有什么分别吗,死认真。去找他吧,他绝对是个好人,看你造化了。”小艺想自己不需要什么造化,自己虽不漂亮但长得也不丑,有才华,又不是嫁不出去,干嘛非得和那个大自己接近十岁的男人纠缠。何况自己又不拜金。他不过就是潜意识里那个初恋男朋友的影子。可是她又悄悄问自己,喜欢他了吧,答案是肯定的。从见到李明一的那一刻,她就喜欢上了他。准确说,爱上了他。
四
文丽痴狂地研究易经的时候,小艺上网听歌。听够了,她就去一个同域聊天室解闷。她起了网名叫知音,一个叫成功儒商的点击她。他们聊了下去。
“你好,请问你是做什么的。”儒商问。聊天室里很多职业和名字都是虚拟的。小艺随便说了一个职业:“我是教师,你那?”对方说:“我是做房地产的。”“是老板吗?”“算是吧。”接着对方又问:“你漂亮吗?”小艺回答:“一般。”
小艺叫文丽过来。她说:“文丽,我猜测这个儒商是李明一。”文丽趴在电脑屏上看了一会说:“真有点像,不过,李明一那么大老板,忙都忙不过来,怎么会到这里聊天那。”小艺就说,我有办法知道是不是他。也许是小艺的语言很文学,很准确,又很唯美。那边的儒商就说他第一次遇到这么谈得来的聊友。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聊得更加投机。
聊天大约持续了几个月。几乎每晚都聊,后来小艺说,自己是收藏家,喜欢收藏各式的笔筒。儒商就说自己有一个自己去南方淘的阴阳八卦图的笔筒,希望有机会送给小艺。小艺就证实了对方是李明一。文丽点着小艺的头说:“想不到你狡猾大大的,和他聊吧,在这里也会相互了解的。”李明一的登录号在第一次与小艺对话的时候她就记住了。小艺每次都变换着着网名,每次李明一都会准确无误找到她。而且他不止一次猜测小艺非常漂亮。
李明一聊起他许多感悟,比如,做人要善良,善恶有因果报应,福祸无门,唯有自招之类。他对爱情态度就是真爱只有一次。他后来坦白说,在聊天室,他遇到的最好的对手,就是小艺了。在小艺假装别人和他聊起对人生,对爱情的同样感悟后,他真诚说自己到这里聊天就是想释放一下压抑,他说:“我很忧郁。”小艺看到这几个字,觉得沉重起来。他说他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她做了男人不能忍受的事情。小艺在那边气愤地说:“怎么不离开她。”他说结婚的时候就承诺会永远对她好。他说当年看到妻子后就疯狂爱上了她。后来知道,她已经有了对象,并且在一起同居。那时候李明一24岁,那个漂亮女孩20岁。但她居然嫁给了李明一。那时候他每天骑着自行车接她上下班,每天都把自己精心缝制的棉垫放在后座上,怕咯着她。两年后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一个房地产老板疯狂追求她,成为她的情人,她提出了离婚。李明一说:“我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此后再也没有一个人能住进心里”
李明一几乎每天晚上就会到聊天室找小艺。他们仿佛成了知音,无话不说。每次聊完,小艺就会很惆怅,网络的虚拟让李明一变得真实坦诚,隔着银屏,想象的空间很大,李明一每天快乐的事情就是到这里找小艺聊天。小艺觉得李明一这样是对自己的无视,后来终于有一天小艺忍不住打电话告诉李明一:“和你聊天的那个人是我。”李明一在电话那头沉默一会笑了,说:“我们有缘分。”小艺想或许李明一期待在那里能找到传统有文化素质又有张雪嫣那样美丽容貌的女人吧。
以后的日子里,偶尔见面时,小艺从李明一看自己的眼神中,能够感觉到他对自己有了热情。随着时间推移,李明一有点喜欢这个有着浪漫情怀,有些单纯的女孩。后来那个聊天室关闭了。小艺也不再到那里去堵截李明一,李明一或许也找寻累了,他开始每天都给小艺电话,即使没有话题也会简单通话。在很长的时间里,李明一似乎习惯了这种交流,很少主动约会小艺见面。小艺听着他温和的声音,无数次想象着他们终会在一个时刻再次相拥。李明一近40岁的生命历程中,还真的再也没有遇到如小艺一样傻傻地爱他的女孩,而他的心底那个爱情之梦仿佛渐行渐远。他在对佛教和禅学进行了一番学习之后,决意不再执着于感情,甚至在电话里总是对小艺说,要看破放下。小艺问他:“哥,你看破放下了吗?”他会笑一声说:“有你搅合着,我怎么放下那?”小艺听到这话,心里会有一些甜蜜和满足,尽管李明一对她还是淡淡的。
五
小艺辅导合唱团准备参加全市歌唱节的演出。合唱团是业余的,大部分都是单位退休职工和社区的群众,素质参差不齐,有时彼此还闹意见。短短时间的培训辅导,小艺不断调节他们的矛盾,那些人就像小孩子,谁站在前排,在什么位置都会斤斤计较。弄得小艺哭笑不得。按下葫芦起了瓢。但是小艺有办法,她把获得全市合唱第一的教师合唱团找到一起,两个团一起辅导。那些团员体会到自己团队的不足之处,几个骨干就说:“闹什么啊,有能耐唱得比人家好。”小艺就保证说,只要努力,就不会比教师合唱团差。大家就和睦了许多。小艺是大学中文系毕业。母亲是部队文工团的团长,也许是遗传基因使然,虽然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可是姥姥对她的教育一样没缺少。从小她就学会了手风琴,古筝等乐器,再加上她有副好嗓子,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市艺术馆工作。小艺从小就多才多艺,还爱好文学。十六岁就在国家级杂志发表了散文,接到过许多读者来信,其中一位武警战士,还向她表达了爱慕。邻居有个退伍的老兵说,这孩子太优秀,但人无完人,总有一缺,这孩子以后进入社会,要吃点啥苦头。为此姥姥说那个老兵是乌鸦嘴。
合唱的歌声轰鸣,加上人声嘈杂,小艺没有听到手机铃声,等到结束走出演播厅,小艺看到十几个手机未接来电,都是李明一打来的。附带一条信息:“你在做什么不接电话,我要杀了你。”气急败坏,不像李明一的性格,看来事情急切。
小艺选了一家饺子馆,要了两盘饺子和两个菜。看着十几天未见,满脸憔悴的李明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明一未动筷子,他皱着眉头说:“她被人打了,没在医院,不知道去了哪里。”小艺反应了一下,知道他说的那个她应该是张雪嫣。就问:“她被谁打了?”李明一说:“被她的情人。” 小艺问。“为什么打她?”李明一看了小艺一眼说:“她又跟了别人。”小艺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知道这个离婚的男人,为什么还关心着前妻的事情,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同居在一起。李明一拉住小艺的手,眼睛里是深度的忧郁。他说:“小艺,从前我曾想到过自杀,曾经拿着斧子去找他的情人想同归于尽,可是后来想,我不能死,还有儿子。”小艺说:“她值得吗,你的生命就那么贱吗?我一点都不同情你,你的爱就那么没有原则吗?”看小艺有些生气,李明一欲言又止,还是说:“她很少在家里住,只是偶尔早上回家吃饭。她吃惯了我做的饭。”小艺说:“那算什么啊,她还有脸吃你做的饭,你还做给她吃,真不可思议。”李明一说:“她刚出轨的时候,我都疯了,夜里不停拨打她的手机,直到她的手机没了声音,那时候我就如一个困兽。有一次我掐住她的脖子。她就说你掐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我怎么能下的去手。她去会情人我就一遍遍打电话让她回家管孩子。可是她每次关掉了手机。多少天不见踪影。”小艺气愤地说:“什么女人啊,就是长得像天仙又怎样,李明一,现在你既然离婚了,就应该分开,为什么还在一起那,就算有过承诺,可是她已经不是你的人了。”李明一说:“小艺,她不经常回家,回家了就是犯了神经性头疼,呕吐,她已经习惯了我照顾她。甚至她晚上出去会情人,我都要去送她。我不愿意离开她,愿意见到她。从前对她是怨恨,现在觉得既然她不爱我,让她寻找幸福去吧”。这次见面后,小艺发现了李明一让人说不清楚的一面。
饺子和菜凉了,小艺叫来服务员买了单。李明一送小艺回家,再也没说话,他嘴唇抿着,划出一道忧郁的弧度。他身上的无原则的责任感,却也打动了董小艺。
李明一仿佛没有什么朋友,尤其是没有男性朋友,他只有几个工商税务的朋友。从那一天起,小艺常对李明一说:“哥,你在我眼里是最棒的。很优秀的,有几个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好,你是奇才。”小艺故意这样说,想让李明一更自信起来。她就如一个朋友而不是恋人那样开始关心起他。真的如文丽预测的,仿佛自己天意应该对李明一付出。
小艺给了李明一人生的一丝温暖和男人的尊严,她真的爱他,忽略了他奇特的婚姻,她以一个正常恋爱观去要求李明一正视与自己的关系。但是李明一仿佛已经用尽了爱情,总是懒散无关痛痒地与小艺进行拉锯式的恋爱。有时又不像恋爱,只是把小艺当成一个说话的朋友。他每天都给小艺打电话,就是不怎么见她。小艺觉得李明一除了向她倾诉外,再也没有别的。小艺第一次与李明一提出不要交往了,她认为长痛不如短痛。
她不再接李明一的电话。文丽回家说:“你们怎么了,李明一打电话问我你问什么不接他电话,在做什么,你们闹矛盾了吗,怎么像小孩子啊。”小艺说:“李明一压根就不在乎我的,他的前老婆才是他的最爱。”文丽就说:“小艺,给李明一些时间吧,他会改变的,他是个好人。”
六
李明一是好人很快得到了验证。小艺和文丽去参加一个合作宣传周活动,在另一个展厅看见李明一正参加一个孤独症孩子的画展,他当场给了一个孤独症孩子学校的老师二万元钱,说要学校填充一些教学设备。还要资助其中一个有好转女孩,一直到她能上大学。他还对校长说不要报道他资助行为,后来听说他和那个女校长也建立了很深的友谊,没事的时候就去学校看望孩子。看到小艺和文丽他就说:“你们两来买几幅孩子的画吧,孩子们画的不错。”
过了半个月,李明一给小艺发了信息:“没有你生命就没有意义。”小艺就原谅了他。也是因为这句话,小艺对他的爱情坚守了很多年。
再后来小艺上班就翻看电话记录,如果没有李明一来电,就会很失望。
和李明一熟悉了,便无话不说了。有时候小艺也很调皮,就会逗他说:“哥,你喜欢我吗。”他就会毫不犹豫说:“很喜欢。”她就进一步问:“是博爱吗?”他就会笑一声说:“不要贪嗔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搞得小艺迷糊。再后来,问他:“是有点爱吗?”他就会在电话那端说:“好了,我要忙了。”挂断电话。小艺生气很久不给他电话,或者不接他电话,他就会发来信息:“你还好吗,不要生气了,我们是好朋友。”小艺说:“不只好朋友,还是知己,爱人。”他说:“是的”。小艺叫了他老公。是想提醒让李明一不要忘记他们的关系。李明一却说:“小艺,不要叫老公,我不喜欢这样叫。”小艺以为他在否认和自己的关系,就有些气恼。问:“那叫你什么?”李明一说:“叫先生,”小艺就乐了,心想真是个老古董。小艺就说:“你长我十岁,叫你大丈夫吧。”那边李明一只一个字:“嗯。”
七
夏季是艺术馆的忙碌的季节。周末大舞台持续了五个月在广场演出。小艺每周都与街道组织演出。形式不限,各具特色。尤其是辖区内文艺团体的参与,让群众在广场就欣赏了过去只有进剧院才能看到的精彩节目。小艺他们的大舞台受到群众的欢迎。
小艺组织合唱演出的时候,设计了中间的串场,缺一个京剧独唱。李明一就说他有个朋友会唱京剧。这次他主动在海鲜楼请客。
那是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叫翁君慧的女人。她长得小巧玲珑,邻家姐姐的样子。说话声音略带羞涩,眼神却显露出有些倔强。李明一让董小艺叫她慧姐。慧姐与李明一说话很客气,她对小艺说:“谢谢李总介绍认识你这个小妹妹。我从小喜欢唱京剧,如果你们演出需要,我可以经常参加。”小艺就说:“太好了。群众文艺就说要丰富多彩,京剧是大家喜欢的国粹艺术。尤其是样板戏的一些唱段,大家都会喜欢。”李明一也很高兴,看着他们说:“君慧曾获得过省里比赛的三等奖,《红灯记》里的痛说革命家史,她最拿手。”那顿饭气氛特别愉快,李明一要的菜都很精致,还上了一份龙虾。小艺每次组织演出,都会通知慧姐,慧姐果然唱得不错,很受欢迎。相互熟悉了,慧姐有时到小艺办公室坐一会。他们的话题居然都是李明一。慧姐话语平淡,眼神里确实极其复杂。她说到年轻时代,与明一住邻居,他是一个阳光大男孩,性格活泼,尤其是聪明,打扑克净藏鬼玩赖。小时候他很脏,她长摁住他,给他洗头发。慧姐露出的笑容,充满回忆的快乐。
后来每次演出完毕,明一都会找带着小艺和慧姐小聚。有一次到慧姐家里,她做了几个拿手菜。明一说,他年轻的时候,总到慧姐家里蹭饭吃。她妈妈烙的饼尤其好吃。
有一次傍晚在广场演出,翁君慧和那个扮演李奶奶的演员都穿上了戏装,他们拿着号志灯唱了一首《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获得台下观众的喝彩。董小艺回头,看到了在人群中的李明一。李明一正拿着手机拍照。演唱一结束,顺着慧姐走下台方向,小艺看到了李明一从轿车里下来,接过慧姐手里的化妆箱。小艺看着他们开车离去,心沉沉的,没了心情。她想李明一是请他们去吃饭了。她给李明一打了电话说:“我看见你了。”那边李明一笑了,就挂掉电话。过了一会他又挂过来说:“刚才去送翁君慧去赶下一场演出。因为她穿着演出服不好打车,所以送她去。”
翁君慧是李明一的初恋女友。小艺是后来才知道的。李明一就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翁君慧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恋爱的时候李明一才十九岁,翁君慧长他两岁。翁君慧的母亲是个离婚女人,希望自己女儿能与爱人白头偕老,而李明一后来却移情别恋,爱上一个女大学生。
在与张雪嫣结婚前,李明一谈了两段恋爱。他说唯有翁君慧让他放不下。觉得一生都欠她的。八十年代初,人们的思想观念,尤其是两性关系很封闭保守,而他们两个却把自己宝贵的贞操相互给与。后来在与翁君慧的交往中,小艺从这个朴实却又疑心重的女人那里知道。李明一与她分手后,她得了一场大病,病好后,迅速嫁了人。后来见到李明一,她就会像刺猬,手里拿着什么就会摔向他。李明一在漫长的岁月里,始终在对她的内疚中度过。起初翁君慧并不领情,后来李明一对为她残疾的儿子找了一个医疗专家,不久儿子基本能够自理。她才释然。从此她有什么事情也会打电话找李明一商量。有几次,小艺和她一起排练节目的时候,她们都会不自觉谈起同一个男人,小艺倒觉得,从一个侧面更了解了李明一。翁君慧对李明一的态度是,没有他是空白,有他会有些依托。他们的关系就是有事就说,没事就不联系。李明一说放下谁,都不会放下她,她曾对他最好。小艺明白,所谓最好就是当年他们谈恋爱的时候,翁君慧给他做了很多次好吃的饭菜,给他洗衣服,悉心照顾他。这在后来娶了张雪嫣后,他再也没有享受到。
十年里,小艺就和翁君慧并存在李明一的生活里。而生活里充满戏剧性,没法让人不纠结是否真的有一双手操纵命运之轮。在与李明一相处的日子里,李明一的往昔,如一幅黑白色的画卷展开在小艺面前,让她纯真的情感蒙上了诸多疑惑。
2008年,为了纪念奥运会在北京召开,董小艺他们艺术馆和文联要出一套本土作家丛书,文联责成小艺他们艺术馆来设计封面。李明一说她有个朋友过去在北京市搞出版的,可以设计,不过要给些设计费。董小艺很高兴答应了,不久李明一领着一位白净,戴眼镜的女士来找董小艺。她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徐思怡,原来在北京搞出版,现在回家乡照顾父亲。她问小艺:“你知道我和李明一的关系吗?”小艺笑着说:“不知道啊,你们什么关系。”她就说,曾是李明一的女友。当时小艺就糊涂了。刚有了个慧姐,又来了一个徐姐。徐思怡上大学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李明一。那时候的李明一刚刚结束了与翁君慧的恋爱关系。徐思怡家里很富裕,她的妈妈觉得李明一家里孩子多,做公务员的父亲要养活一大家人。不太同意他们交往。而徐思怡又恰恰是文青,有着浪漫的情结。每次见到李明一总是要问他爱不爱自己。起初他回答喜欢,后来问得次数多了,就不免有些烦躁。一个大雨天。李明一把自己的雨衣披在了徐思怡身上。骑着自行车把她送回家。徐思怡怕妈妈不待见李明一,就没有让他进屋。她顾自走进家,连雨衣也没有给李明一穿,让他冒着大雨骑着自行车离开。第二天她去找李明一的时候,李明一等在门口,把徐思怡放在他那里的用品丢在地上,什么也没有说,就关上了门。徐思怡说后来她找过李明一几次,家里人说他去外地了。徐思怡在两个月里迅速找了一个商人结婚,又离婚。
小艺说:“真是奇怪,你欠两个女人的,却找我来帮助他们。”他就呵呵笑一声说:“因为你欠我的。”她能理解他,在张雪嫣背叛了他之后,他就无数次想起前两段恋情。因为这两个女人都爱过他,是他离开了她们。他的内心怀念着青年时代被爱的感觉,企图在那里找到安慰。很有意思的是,李明一与两个曾经恋爱的前女友,都成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朋友。他在忧郁的日子里。曾经与徐思怡倾诉过。徐思怡对他的遭遇不以为然,只是多次回忆着自己当初离开他时的绝望。甚至还有些小小快感。后来徐思怡读了大量佛教书籍,把这段感情归结为命运使然。她成为李明一的精神导师。李明一在她面前扮演了一个若即若离的角色。不过,她遇到什么困难,明一都会全力以赴帮忙。而对于慧姐,李明一绝口不提自己的遭遇。明一很多事情,慧姐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她称呼明一为李总。这种称呼用她后来对小艺说的话,让明一对她充满了歉疚。
爱情本来应该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朝着一个方向,到达目得地。而李明一给小艺的感情,就如一条泛滥的河床。没有方向感。
文丽听着李明一的故事就拍手笑着说:“李明一原来也是个情种,不过还算有情有义。”
八
李明一说徐思怡才华横溢,在北京做过一家出版社的总监,她非常聪慧,对传统文化颇有研究。李明一把13岁的儿子送到北京读书的时候,把他托付给了徐思怡。等徐思怡回到家乡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找到了李明一,打算开办一所传统文化学校。李明一帮忙找了房子。他带小艺去了那个学校,他提议徐思怡一定要先教授弟子规,在教学中融入怎样处理夫妻感情,做一个有道德知廉耻的人等等。徐思怡确实是一个有才华的女人,她的办学理念新颖,小艺常常来学校帮助她义务讲课。那时候听课的人不多,大都是一些老年人。后来她加了音乐和高考作文补习课程,学校办得慢慢有了名气。
董小艺与徐思怡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徐思怡是很有思想和主见的女人。有一天董小艺在她那里看到了文丽的父亲文大海。才知道,文丽说的那个小妖精竟然是徐思怡。董小艺把这件事告诉了李明一。李明一笑着说:“世事不可思议。文大海喜欢有文化的女人也不奇怪,文丽的妈妈得了老年痴呆,已经不能与人正常交流,生活也不能自理。拖累着文丽父女,莫不如把她送到敬老院,这也是最好的安排。”小艺点头。却没有告诉文丽他父亲和徐思怡的事情。
李明一送了小艺一本李叔同传记。李叔同是小艺崇拜的一代大师。他的那首《长亭送别》曾经让无数文学青年吟唱,从那抒发知交零落天涯的心灵悲慨中体味人生知音难寻的滋味。李明一在邮箱里发给小艺一段李叔同写给日本妻子那封决绝的信,董小艺唏嘘了很久。他对小艺说:“很多人一谈到佛教,就会认为认为充满虚无消极,但是佛教中提倡的智慧人生,大爱无私是与我们提倡的传统文化一致的,我们还是应该学习借鉴不是吗。你听过的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等禅意的句子很有哲理”小艺点头,她第一次感到了李明一的才华和他的魅力。
后来小艺到过乐山峨眉山后突然对佛教有了敬畏。所到之处看到善男信女们合手礼拜,她也会生出一些庄严感。自从读了李叔同,她开始关注了佛教,了解好多知识。李明一说说:“中国的儒释道文化,传承了千年,我们应该继承传播真善美,你要关注传统文化。”李明一说起传统文化会一改沉默寡言,侃侃而谈,他说:“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华文明演化而汇集成的一种反映民族特质和风貌的文化,是民族历史上各种思想文化、观念形态的总体表征,是中华民族及其祖先所创造的、为中华民族世世代代所继承发展的、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历史悠久、内涵博大精深、传统优良的文化。它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文明的结晶,除了儒家文化这个核心内容外,还包含有其他文化形态,如道家文化、佛教文化等等。”小艺说:“大丈夫,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的知识倾向很明确,心是向善的。而事实上李明一最终打动小艺的就是他的善良。为了给小艺讲他的理想。他决定一改信息交流,每周六与小艺徒步,一路上津津乐道讲着他的人生体味。每到中午时候,李明一就会在经过的路边请小艺吃一碗牛肉手拉面,李明一每次吃完就会说:“小艺,我们吃的很简单,你不会觉得怠慢吧。”
董小艺说:“大丈夫,吃糠咽菜都愿意和你在一起。”李明一笑了。事实上,李明一很富有,在街边小摊吃饭,一次两次蛮有情趣,可是久了,董小艺心中也有些伤感,他觉得李明一不太照顾自己,他从未问过董小艺爱吃什么。只是顾自去随意。这让董小艺总是纠结李明一到底爱不爱自己。本来董小艺和他在一起,几乎没有肌肤之亲,董小艺不想去花他的钱,哪怕不多,每当他请自己吃几次手拉面,她就会去买一些李明一爱吃的食品送给他,小艺不是大咧咧的人,她很细腻,也许是从小亲人都远离的缘故,在很多年里,她交的朋友只要对自己好,她都会极力回报。因此她的有限的几个朋友关系都很铁。而李明一,她的大丈夫。除了对张雪嫣,对儿子和年迈老父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再也没有找到他愿意心甘情愿照顾的人吧,所以他不走心。董小艺曾下定决心,她相信,随着岁月的流失,他们会建立起深厚的情谊,她的爱会感动李明一,因为她深爱他,带给了他很多快乐。很多年过去了,当董小艺在手机里找出当初李明一的照片,仔细端详他的那双忧郁的眼睛时,仿佛他判若两人,李明一的自信,超出了她的想象。董小艺想,或许是自己的爱温暖了李明一吧,她有些沾沾自喜起来。李明一每天雷打不动就是晚上一定去父亲那里陪伴,和父亲一起吃饭,还给他念一段故事。在张雪嫣出轨的日子里,李明一的母亲替他养大了孩子。如今母亲已经去世。近90岁的父亲和姐姐一起过。李明一负担了姐姐一家的生活费。有时候冬天李明一也徒步去父亲那里,说可以锻炼一下。每次他都冻得手脚冰凉,小艺有时去接他,掀开他的棉衣,发现他居然没穿任何内衣,直接就穿了羽绒服。她嗔怪他不会照顾自己,心里也会不好受。第二天她去商场买了一件棉背心和一条羊毛围巾,给他送去。等小艺回到了单位,接到明一的信息:“谢谢。”
起初徐思怡对小艺与明一在一起,不以为然。她总是对小艺说,明一是个好人,但是小艺你们总归还会不在一个层面,小艺你太单纯,而明一是个有着故事的男人,你们要磨合很久。
九
时光如上了发条,与李明一不知不觉在一起五年过去了。有一个夜晚,董小艺做了一个梦。李明一教会了小艺骑马,他们骑着马,越过断壁残垣,走过丘陵,他们决定来个浪漫旅行,小艺兴奋不已。准备了好久,吃的用的带了一大堆。他们出发从早上到晚上,沿着乡村的道路,越过断壁残垣,到达一片广阔的草原。他们在傍晚坐在了蒙古包前,天色渐渐沉下来。暮色里,他们看见一片浓云,揉在夕阳里,如滚滚红尘般,尽情燃烧。他们好久没说话。被这种景象震慑了。那是火烧云。那是很少见到的景色。原野之上,它在燃烧怒放。渐渐被暮色融进。炊烟在这一刻在远处升起,消散在广阔的空间。看着那人间烟火,小艺和李明一默默无语。好久他们对视一下,竟然异口同声唱到“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李明一居然这次唱歌没有跑调。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头也靠在一起。夕阳里,他们如美丽的剪影。李明一捧起小艺的脸说问:“在想什么,我的文艺女青年?”董小艺跳起来,张开双臂,面向广阔的田野大声说道:“李明一,你听着,我想在这里造一所房子。开辟一处田园。夏季鲜花盛开,秋季一片麦浪,和你生一双儿女。让他们去读书,考博士,再回到这里当庄园主。娶回一个公主做儿媳,招一个王子做女婿。然后造一座城堡,生生世世在这里。”
“幻想很美丽,是乌托邦,我们的乌托邦。不过真是个好主意哈哈”李明一抱起董小艺转了起来。他们有了远离人间的快乐。青春的幻想和幸福,让这一刻如童话。多年后,听到邓丽君的《又见炊烟升起》,董小艺的眼睛仍然会潮湿。想起这个梦。她和李明一的相遇,或许就是一个梦。也许冥冥中的宿命里,总会有那么一处地方,隐匿着谁都无法打开的心结,或还存有一块芳草地。在她的心底孤独地开着一朵永不凋零的小花,使得漫长岁月里有了不一样的烟火,如影随形,伴随到生命的最后。
梦里他们打马回城,走着,走着,李明一却不见了踪影。小艺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早上醒来,董小艺恍惚着。想起文丽的话,做了不好的梦,就把枕头翻过去,接着睡。可是她不知道这个梦是好还是坏,前半段是她的理想,后半段不佳。她还是把枕头翻了过去。躺着把梦里的情景回放了一下,做了一个决定,她想向李明一求婚。她又小小伤感了一下。求婚的应该是李明一,可是他仿佛忘记了还会有婚姻这事。
小艺想起自己的初恋。初恋男友徐志平家在南方一座城市,父母都是转业军人。那一年临近大学毕业,他的母亲得了尿毒症,是母亲老战友的女儿为她配型,捐了一个肾。捐肾的女孩叫刘玲,从她见到徐志平那天起,就不能自拔地爱上了徐志平。甚至愿意为自己所爱人的母亲奉献自己的器官,徐志平的母亲病愈后,就做主为徐志平操办了他们婚礼。那时候,徐志平正想求父母为董小艺找寻合适的对口单位。
董小艺坐着火车去找徐志平,期待他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她看到的是他的婚礼。新娘子刘玲兴高采烈。大家都说新娘子很漂亮,到底是领导干部后代,大家闺秀,一脸旺夫相。刘玲是医院的护士,对徐志平父母照顾无微不至。他们是青梅竹马,双方父母都极力促成他们的婚姻。更何况刘玲还是徐志平母亲的救命恩人。
徐志平来过这座城市的大湿地,那是仙鹤集聚的地方。他们骑着一辆自行车,一路经过一望无际的庄稼地,经过低矮的住屋,经过一片片杨树林,和一望无际的草原。坐在后车座上,小艺手舞足蹈,一会大声感叹,一会又悄无声息。徐志平笑她,作家原来都是疯子。“快看,那是蓝色勿忘我”。小艺跳下车子,走到路边,采摘了一束蓝色小花。其实小艺也不知道那花是否是勿忘我,但她希望是,她心中充满诗情画意。徐志平把花插在小艺的头上。
徐志平说丹顶鹤是圣洁的鸟,夫妻鹤一只离世,另一只决不再找配偶,它们彼此很忠诚。“那我们也做丹顶鹤,一生一世都不分开”小艺说着,忽然生出一种忧郁和感动,她把头靠在徐志平后背。不久他们就天各一方。有时候誓言就如同一句戏言,说出来的时候,心情是那么庄严,而在岁月的境遇里,有时候誓言就如同濒死的气息,有气无力。
小艺升职了。当了艺术馆副馆长。小艺要求李明一请客。几次请客李明一都会带上翁君慧,这让小艺对李明一很有想法,这次李明一第一次正式答应了她的请求。他们吃着小艺最喜欢吃的涮羊肉。李明一说:“小艺,我们回你的故乡吧。”小艺瞪大眼睛问:“大丈夫,是真的吗?”李明一笑着点头。小艺打消了求婚的念头,她想明一会向她求婚的。
十
董小艺的父母是地道的山东人,从军队转业回到了故乡。李明一让小艺先不要公开他们的关系,就说自己是小艺的朋友。小艺也想自己与李明一在家只能待几天,不想和父母因为解释费口舌,以后结婚的时候,再告诉父母。父母是不会轻易接纳一个离婚的男人做女婿。小艺与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姥姥去世后,父母又回到了老家,小艺就留在了父母曾经工作的城市。她觉得自己和父母的缘分很浅。可是随着年龄增长,她也渐渐认定了这种生活状态,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注定让她孤独。
她打电话和妈妈说:“我有个朋友要来咱家做客。”妈妈问:“是男的吗?”小艺说:“是的。”“男朋友吧?”小艺否认。妈妈说要和爸爸商量。小艺有些不悦,可是为了让李明一住在家里,她第一次讨好哄妈妈说:“行了,封建老娘,念在去年我在爸爸做前列腺手术的时候,几天不敢睡,眼睛盯着那十几袋子没完没了的药瓶的份,我就招待个朋友还不行吗,他出差路过就是来吃海鲜。”妈妈说:“你爸爸在部队时间久了,传统又固执,不过我和你爸爸相信你,咱家孩子都是金子。小艺说:“老娘啊,我都30岁了,从小姥姥管教严,对男女授受不亲女儿理解老深刻了。”妈妈在电话里笑了。
金色沙滩暖暖的,海风很轻柔,蔚蓝色的海面如巨幅绸缎汹涌起伏着,帆船往来穿梭。人海如花海,泳衣跳跃着彩色的浪漫。音乐在上空在回旋,都说这里是最后的黄金海岸。李明一赞叹这里真是太美了。后悔没早点来到。小艺把他埋到沙堆里。他们远离了熟悉的城市,变得放松和亲近。李明一问下一站去哪里,她说应该去泰山。
坐在沙滩上有了凉意,小艺说:“你唱《大海啊故乡》吧,他呵呵笑着说:“你唱吧,我跑调。”她就把头靠在李明一肩上唱。
李明一脸晒得黑红,他的脚可真大,像两只船。第一次并肩挨得很近,小艺心跳有点加速。她对李明一说:“喂,你对着大海说,我喜欢小艺。”他说:“我不会。”小艺假装嗔怒,李明一拉着小艺的手站起身,说:“我背你到岸上,把鞋穿上。”挂在他的后背上很温暖,觉得很浪漫。在故乡这个对小艺来说,每年只来一次的陌生的城市里,和明一相聚,是多么开心啊。她盯着明一看,他的脸红了。李明一笑着说:“小艺,你的智商是零。小艺,你不是业余作家吗,以后把这次旅行经历写给我看。”小艺说:“那是一定的。”心里充满幸福。
她和李明一去了海鲜市场,买了好多海鲜,妈妈用家里最大的锅,把螃蟹尜啦蚬子等一锅煮了。李明一说这是他吃到的最美味的海鲜。小艺给他剥着螃蟹,把自己手里的蟹肉送给他吃。他还喝了一点白酒,脸红的象鸡冠子。多少天之后,他还是把手放到鼻子上闻,说那鲜味还在。小艺给明一打了洗脚水,说解乏,帮他洗袜子。妈妈似乎看出小艺对李明一有些暧昧。就把小艺拉到一边说:“女儿啊,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吧。”小艺坚决否认。她不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去解释,免得李明一尴尬。她对妈妈说李明一在工作上对她帮助很大。她使劲朝李明一眨眼睛。李明一就点头称是。妈妈说:“小艺,远在他乡你有这么一个哥哥帮助你,妈妈就放心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这孩子单纯,不太设防,喜欢和男孩子交朋友。别看长得文静,弱不禁风,骨子里有男孩的性格,尤其率直。她也有些小才华,她爸爸部队的文艺兵演出的时候都要来征求小艺的意见,小艺给他们编过小品的。这孩子就是有些傻,有时一根筋”小艺说:”妈,你别老是说我从小那点事,在你面前我就长不大了吗?”
妈妈起身去冰箱拿冻鸡,说晚上吃。小艺说:“让他剁吧。”就拿了围裙给明一穿上。李明一像个可爱的大男孩,他切肉的样子让小艺想入非非,此刻她就像一个女主人,指使着丈夫做家务。小艺趁机靠在他的后背上呆了两秒钟,偷着笑。小艺把剁好的鸡又放回冰箱,告诉妈妈李明一不爱吃鸡肉。妈妈就对李明一说:“你喜欢吃海鲜,那以后你每年都要来,我认你做干儿子吧。”妈妈很狡猾,她给了李明一明确的定位。
故乡空气质量总是良好,吃过晚饭,小艺和李明一出去散步。她很自然地挽着李明一的胳膊,沿着海滨大道走出很远。她对李明一说着自己的童年,李明一说着他的童年。她说:“大丈夫,如果我们早认识追你,你会愿意娶我吗?”李明一说:“肯定会的,你小我那么多。不过那时候你不会追我的,我家里很穷,小时候脚上穿的鞋都是顺撇子的,还一大一小。那是父亲单位专门给残疾人发的。”小艺就哈哈大笑,说:“大丈夫,你乐死我了。”李明一无声地笑说:“小艺这是真的。”他们经过海滨的森林花园,坐在木椅上休息。远处霓虹闪烁,灯光映在内海,流动着光影。她看着他,他把头转向一侧,专心地观赏景色。“大丈夫,以后你就要常来了”明一说:“来吃海鲜,家里做的海鲜和饭店真的不一样。不过你妈妈会同意我来吗?呵呵!”小艺逗他说:“我妈妈不是认你做干儿子了吗。”她问明一:“我们老了会去哪里?”明一笑着说:“去山东海岛一座寺庙做居士吃斋念佛,修来生。”她问:“那是哪里?”李明一说不告诉你。她就问:“会有来生吗?”李明一说:“肯定有的。”然后又说:“跟你开玩笑的”。小艺望着他那张有棱角的脸,捕捉他的眼神,期待从那里知道他的内心深处真实的一面,他从容温和地看着小艺,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小艺开玩笑说:“那我在你旁边做个尼姑,陪你修行。”李明一看着小艺笑着说:“不行,你执着妄想放不下,会障碍我。”小艺就大声说:“哥,我怎么执着妄想了。”李明一就呵呵笑着,不回答。小艺就摸着李明一的脸说:“那我就每天坐在海边,在夕阳下回忆着我们今天的情景,过完余生。”说完这句话,他们很久再没有说话,沉默下来。
十一
小艺的两个哥哥都是转业军人。在南方工作,当年父母转业的时候,二哥和他们一起回到了故乡。如今二哥去了广州一家企业做了高管,嫂子留在父母身边,她住的地方距离父母家开车要10多分钟。妈妈电话里对嫂子说:“你妹妹来个朋友要出去玩,把车借给她。”嫂子把车开过来,她买了好多海鲜麻利煮上。吃饭的时候,嫂子说:“你们去五莲山玩吧,那里风景特别美。”第二天,他们去给车加了油。明一的手机有导航功能。他们驾车沿着宽阔的大道一路疾驰去五莲山。
五莲山风景区,位于鲁东南沿海五莲县东南。初秋的山色很美丽,草色渐渐有层次。到了山下,他们找了一个导游。一路为他们介绍。五莲山因五座小山起伏成五朵莲莲花模样,耸接云霄,如莲花初放而得名,昔人将此地与岱岳、崂山并提。 五莲山原属诸城,古称密州,宋神宗熙宁七年,苏轼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太守,在此写下了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这一带应是东坡聊发少年狂之处,故称赞此山“奇秀不减雁荡”。与五莲山遥相呼应的是九仙山,传说是八仙过海经过的地方。导游的语音有些方言味道,说话也咬文嚼字。 小艺对李明一说:“苏轼居然来过这里,老夫聊发少年狂居然是在这里写的,我这个爱好文学的人,身在家乡居然连这个也不知道啊。”她就背诵:“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李明一笑着说苏轼老头可真狂。他们拉着手,向山上攀登。山上有一尊依山雕刻佛像,很壮观。寺庙里香烟袅袅。一个和尚和导游很熟悉搭着话,顺手给了小艺一个苹果。小艺和李明一在亭子里休息,你一口我一口把苹果吃掉了,导游说吃了供果会有好运的。小艺问李明一:“在这里说话灵不?”李明一笑说:“一定灵。”她就和明一十指相扣,说:“我要和我的大丈夫李明一永远相爱相知。”她说:“哥,我在七步之中会做一首诗。李明一说:“好啊,说来听。”董小艺吟到:“在尘世-遇到你-在一个注定的方向-我是你遗落在尘世的红莲-开放在爱情生长的地方。”李明一说:“有点伤感,有点暧昧。” 许多年后,想起这个情景,小艺眼睛总是潮湿。誓言如烟,多少人擦肩而过,多少情谊归于尘埃。
看着李明一的背影,小艺就奇怪想象着,他在夜晚的灯光下念着阿弥陀佛。他穿着和尚装,剃着光头,样子很搞笑,他却不笑。李明一回头看见小艺捂嘴笑就说:“小艺你笑什么?”然后不听她的回答就去登最高峰。
下山的时候,导游要他们拍合影,李明一搂着小艺的肩膀,很开心笑着。这张照片后来就永远留在了他的相机里。小艺始终没有看见过。
回程时候,李明一始终在接电话,是张雪嫣的电话。埋怨他生意很忙还出去旅游。要他打招呼给他百货大楼的朋友,她要买一条项链,看能否优惠。他温和地申辩着,然后就不断地打电话帮她协调事情。小艺说:“大丈夫,你在外面还要操心,可以告诉她回去再说啊。”李明一说:“她的事情必须马上办。”小艺问李明一:“张雪嫣很厉害吗?李明一摇头说:“她平时不爱说话。”她又问:“是小鸟依人吗?”李明一说:“也不是。”李明一居然看着她嘿嘿两声说:“不能拒绝她,上辈子欠她的。”
小艺就说说:“大丈夫,给我讲讲吧,关于你的爱情。”李明一说:“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傻掉了,晚上回家失眠了。从此每天就去她在的那个厂子等她下班。人家压根不爱我。白天见到她就追,晚上回家就给她写信,信写得情真意切,张雪嫣没怎样,把老丈母娘感动够呛。”李明一在说这些的时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没有了当年的忧郁。他说有个和尚给他算命,说前世自己是个和尚,张雪嫣海滩遇难,是李明一路过掩埋了她,为了报恩今世就嫁了他。李明一说着就“呵呵呵”笑了。然后看着小艺说:“人生由命非由他。 ”
小艺就说:“你就愚蠢吧,什么命不命的,自己把握啊。”李明一回忆着,那时候很年轻,不知道怎么排遣内心忧郁,就和一个要好的哥们去歌厅唱歌,自己跑调,就看别人唱,看别人跳的士高,灯光下人如妖怪,自己也如妖怪。有一次有个哥们找了一个打扮妖精一样的女人来陪着,那个女人说李明一长得帅,喝酒装醉直往明一身上靠。明一从此告别歌厅,到书店买了很多书在家读,对儒释道合一的传统文化他颇有研究。
从五莲山回来,明一说有个朋友替他们买了从泰山回北方的火车票,他们要从泰山走。小艺对妈妈说:“我和我哥要回去了。”妈妈说:“小艺,你爸爸从未见到你对人周到,从小都是别人关心你的。”她就说:“妈,别操心了,我和明一是最好的朋友。”妈妈说:“那就好。”妈妈知道,小艺有过初恋,不想问她太多,小艺很感激父母给她充分的自由,他们已经习惯了小艺的独立。妈妈让嫂子去商场买了两盒绿茶送给明一。第二天早上,她和明一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汽车站。
十二
早上起的太早,习惯了睡懒觉,睡意犹在。初秋的早上有些寒凉,董小艺靠在明一的身上,有了些温暖。长途汽车散发着汽油味,他有点晕车。小艺就把包放在腿上垫高,让明一伏在上面。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迷迷糊糊。车开进泰安市的时候,在云雾中隐约看到了高耸入云的泰山。
小艺去过很多有山的地方,唯独对泰山心怀敬畏,它就像一座耸入云霄的黑色屏障,让人有无法超越的感觉。他们打车去了泰山的步行街一家旅馆取票。步行街距离火车站很近。
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明一说:“我们找一家好些的旅馆把东西放好,然后去吃饭。”他们沿着步行街走过去,选择了一家门牌很大的旅馆,老板要了40元押金,说休息三个小收20元钱,李明一嘟囔着真便宜。老板领着他们登上窄窄的楼梯上了2楼,穿过一段回廊,走到一间玻璃门上白纸上写着204的房门前,打开了房间。房间不大,很干净。一张巨大的双人床占满整个房间。临窗望去,视野里是一片不高的楼房,目光越过屋顶仰望泰山就近在眼前。
小艺是第二次来到泰安城。步行街非常整洁,两侧都是店铺。初秋时节,是旅游淡季,街面上人不是很多。他们进了一家小饭店坐下来,要了两碗米饭,两个小菜和一碗汤。小艺抢先付账,她说:“还没有走出我的家乡,我还是东家。”李明一笑了。他们还是一前一后,在步行街上游逛。走进一家商场,发现泰安的衣服样式都很老旧。通过橱窗,小艺看见李明一站在街上等她。她在一家商场里反复浏览,看到了一件紫色面料带有黑色豹点的风衣,面料不是很好,还是决定买下来做纪念。除了故乡,她一般不重复去一座城市,而每到一座城市都会买一样纪念品。她穿着风衣走出来,问李明一:“怎么样好看吗?”明一说:“好看。”就又在前面走。
看着他的背影,小艺有了点小小心结。其实那件衣服她希望是明一买给她作纪念,而他却没有买,想来他是故意的。直到走进旅馆,他也没有再回头和小艺说一句话。
站在那张大床前,小艺和明一都有些不自然。从他们相恋以来,电话里联系或者偶尔在一起散步,他们彼此似乎都忘记了还有性爱这回事。即使是小艺在与明一偶尔拥抱的时候,表现出渴望亲密的意识,也在明一淡淡的应付里灰飞烟灭。他们彼此还是很陌生。房间只有一床被,一个枕头,他们没有去前台要。小艺故作轻松地上了床说:“哈哈,大丈夫,我终于和你睡在一张床了,你别美啊,离我远一点。”展开被子,横着把另一端给了李明一。明一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他把胳膊当了小艺的枕头,她躺在上面,把手放在他胸前。看着明一那张英俊的脸,距离那么近,她的心忽然变的软软的。她的意识开始变得不清晰,仿佛远离了尘世。她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澄净。她等待着。明一忽然翻身起来,看着小艺,继而把她拥在怀里,又轻轻放开。不久,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沿着旅馆的回廊,小艺走了几十个来回。在转角处,她看着那盆茂盛的绿藤沿着墙角蔓延,没有方向。她悄悄地踱着步,数着,到204房间来回要多少步,时间仿佛很漫长,在梦里也许会觉得时间飞快吧。小艺和李明一之间的距离就是一个睡着,一个醒着。
明一醒来了,他起身看到小艺坐在床上,就刮了她鼻子一下。不自然地笑着。开始洗脸涮牙,然后看着表,明一说:“我们早点去火车站吧。”小艺穿着那件风衣,拉着行李箱,走出了204房间。到火车站,走了10多分钟,她和明一没有说过一句话。
火车疾驰,泰山在眼前划过,那屏障高耸入云端。明一坐在下铺,他的表情平淡,他的目光不时地扫过小艺的脸。小艺躺在上铺,在火车的晃动中,一会醒着,一会睡着,夜晚到来的时候,她始终是醒着。天亮的时候,气温有些低。过了山海关,气候就变冷了。小艺没有理李明一,独自去餐车喝了一碗粥,回来的时候李明一打开了妈妈带给他们的煎饼和菜。她没有说话,坐在明一旁边,低着头,看手机。明一把手放在她的头上,看着她,目光里什么都没有。
小艺看车窗外树木山峦小溪一一从眼前闪过,想车载着这些过客从这一站到下一站,然后散去。她渐渐睡着了,梦见有许多梅花盛开,她在梦里给明一发信息说感谢命运,让我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遇到某个人,成为知己,我要珍惜这份感情,只有那份互相牵挂的感受就可以了。却怎么也记不起明一的电话号码,她就如解读数学题,一遍一遍去找寻那个曾经熟悉的号码。
许多年过去了,小艺依然觉得在那家小旅馆的回廊里踱步。 她始终纠结着,明一没有要她的原因。
十三
从泰山回到了生活的原点。一切又变回老样子。李明一每天忙碌着,每天都给小艺打电话,而小艺的话语冷淡了许多。她弄不懂李明一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相爱要么彻底,要么放手,而那种暧昧和牵扯,让小艺消耗了心志。小艺决定逼宫李明一,要不就结婚,要么就分手。没等文丽出什么主意,敬老院就来电话,说文丽的妈妈又哭又闹,喊着文丽的名字。
小艺和文丽急忙去敬老院。进了房间,看见的一幕让文丽愣住了。文大海和徐思怡都在。徐思怡正喂文丽妈妈吃蛋糕,徐思怡偶尔会摸摸文丽妈妈的头发,夸她很乖。文丽妈妈的眼神里出现了幸福慈祥的样子。
不久文丽的爸爸和徐思怡给文丽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个男人叫徐刚,是个公务员,与文丽一见钟情。不久文丽就结婚了。婚后的生活和睦幸福。文丽与文大海父女两人关系缓和了很多。偶尔文丽还来与小艺小住一晚。
小艺看着文丽。在这座城市里唯一能和自己有着共同时光交融,能够与自己随心所欲,口无遮拦说话的同学。觉得她活的很自在,随意,有着不走心才有的自我满足。她开始有点羡慕起文丽。她盯着文丽那双有点像混血儿的蓝眼睛和丰硕的大胸,觉得她很伟岸。自己很渺小,如一粒尘埃,是被打扫掉的尘埃。别人窗里的幸福,是什么样子的。小艺不去想。安稳有人疼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吧。
十四
小艺约李明一约去徒步,她们仍是一前一后走着,她一会跑到他的前面说着一些趣事,一会拉着他的手,李明一会把他的手慢慢拂去,说好好的,不要在街上当众暧昧,小艺就会吐一下舌头。心生一丝悲哀,继而她就会走路的时候故意离他远一些,表情也会显出有些不悦。中午的时候,依然在街边要了一碗手拉面。小艺勉强吃了几口,开玩笑说:“大丈夫,跟着你好寒酸啊。”李明一看了小艺一眼,眼睛好像在说,你要爱我,吃糠咽菜都会乐意的。他领着小艺走到了一家砂锅店,说自己没吃饱,拉面的油腥味他吃不了,因为他已经开始吃素。小艺说,其实我也不爱吃拉面的,李明一脸色不太好,一甩身,顾自走进那家砂锅店,门在他身后关上的那一瞬,董小艺感到他们之间忽然陌生。她跟在后面,重新打开那扇门,面对他坐了下来。他们都摆弄着手机。小艺端着手机,翻着微信里的头像,一页一页,她什么也没看见。从上面看去,李明一的眼睛现出从未有过的凌厉和严峻。小艺忽然笑了,他问:“你笑什么?”小艺没吭声。他要了一碗豆腐砂锅,她要了一碗萝卜粉丝的,一张饼,他撕去一些,留下来的小艺没去吃。出了砂锅店,他们再没有说话。分别的时候,李明一在前面高扬了一下手,头也没回。
终于在一个周末,她等不到他的消息,就发微信问:今天我们还出去吗?那边很久回信;有事了。他们开始在微信上吵架。是小艺挑起的。
小艺先是发了一幅周末和文丽夫妇去郊游,采回的一束野花的照片,并在上面附上一段文字:“去一个有花有草有河流湖泊的地方吧,和相爱的人,和知己,抑或是知心的友人。如果没有,那就自己。采一束芬芳,装点岁月,装点逝去的过往。看它多么美丽,乡间路旁的野花!”李明一发来信息;只有两个字:“漂亮。”
小艺信息说:“你宁愿在家待着,也不愿意陪我。不陪我拉倒,有什么了不起。理由只有一个,压根不爱我。”李明一说:“贪心不好。”小艺生气道:“我没有贪心,是你答应我的,每周去徒步。你不愿意可以直说。”李明一辩解道:“有事了。你这么说非常不好,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不会考虑别人。”小艺说:“我没有,是你没有告知,不吭声,有事说一声,我会理解的,你对我惜字如金,多一句话都懒得说嘛。你是爱人不是吗,在一起互相快乐,没有什么贪心不贪心。”小艺索性打开微信扬声器,声调从来没这么高过,声音有些哭腔。她不依不饶说道:“我错了,以后不这样了,过你愿意过的生活吧。是我不好,太执着。”眼泪下来了。李明一有点不知所措。嘟囔说:“你也没什么错,是我的错。”小艺想象他的样子,他肯定没有表情。她又写到:“我不怪你,你属于你家老张那样的人,我们不是知己,你们才是合适的一对。爱一个人会心甘情愿在一起,会找各种理由在一起,会不顾一切在一起,而不是勉强,我能体会到,因为我是女人。你的爱情观与我不同,你爱的是一副皮囊,不是我这样的,你没错,照着张雪嫣的样子去找吧,我成全你,绝不会障碍你。哥哥,你没错,是我错了,是我不自量。”
她越说越气,索性说起有些伤人的话:“会有人欣赏我的,我的爱人会摸着我的头,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爱我。他也不会对我有任何躲闪,因为我是他的最爱,他会对我说,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很高兴,而不是说贪心。终究,你不爱我。”此刻董小艺把自己对李明一曾经的期待和失望,——通过对李明一的埋怨,全都倾倒出来。她说:“你不会为我把自行车放上棉垫,不会为我去一个我想去的地方,不会舍得时间和一切,因为我们的身心不在一起,没有你对张雪嫣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没有你对前女友的歉疚。我是贪心,以后永远不会了。”李明一再也没有回复小艺。小艺木然抱着双腿,木然望着楼外那片柳树,它们如醉汉嬉戏在风中摇曳着,让小艺有些眩晕和忧伤。
十五
董小艺和李明一有半个月没有联系。文丽天天忙着,不见踪影,她还兼职做了明一的会计,每周去一次明一那里,有时替他交电话费,跑一跑相关部门。小艺赖在床上,反复想着对明一的不满,接下来几天她有反复想着李明一的好。想累了就昏睡。每天就会在心悸中醒来,心总是有着疼痛的感觉。她决定主动联系李明一,咬牙给他发信息:“我病了。”那边回:“是你自找的。”“你就那么狠心吗?”“是你抛弃我的。“我没抛弃你。”“你太能作了。最近我很清静,没有人打扰,特好。”小艺忽然在眼泪中笑了。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却被他挂断。她拨通几遍都被挂断。随后发来信息:“不接你电话了。”后来李明一说,他心里很得意,偷着笑很久。小艺说:“这个坏蛋,原来这么坏。”
李明一终于接了电话,冷冷说:“你要做什么?”小艺哭道:“大丈夫,我错了,原谅我吧,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了?”董小艺像个小孩对父母一样承认着错误。那边李明一发来信息:“好了,亲爱的,过去了。”他们结束了冷战。董小艺觉得,这次之后,他们的感情比过去靠得更近了,更像亲人。女人善于向亲爱的男人低头,原来会得到更多的垂爱。董小艺在李明一身上感受到了他无可奈何,又掺杂着怜爱的那种感情。她的那种天生文艺女青年的情结又暴露出来。完全没有了理直气壮的士气。在她与李明一旷日持久的恋爱中,这样的情形发生了好多次。起初是李明一每次都主动投降,再后来是董小艺主动投降,再后来,两个人都不肯投降。实在想念彼此就发个酸味十足的信息或分享一个与心境有关的心灵鸡汤。彼此又和好如初。文丽说他们两个就像两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不知是哪一辈子相欠。到今世来纠缠。
十六
小艺本来会拉手风琴,到艺术馆工作后,决定学习一下钢琴,她拜了单位的钢琴老师文峰当自己的钢琴教师。文峰是钢琴教授,他的演奏在全省多次获奖。翁君慧给明一去电话,说也想学钢琴。明一就和小艺说了。每天钢琴课结束的时候,翁君慧就会到小艺的办公室坐一会。那天是小艺的生日,她对翁君慧说了。翁君慧马上就说,让明一请客。小艺摇头,因为明一从来没有给自己过过生日。翁君慧马上拿起电话打给明一,那端明一说,太晚了,要去照顾爸爸。那一天小艺很难过,找了一大堆朋友,给自己过生日。晚上喝醉了酒给明一发信息气他:“没有你的陪伴我依然很快乐,好多好多男生给我过生日哦!”明一没有回信息。
小艺决定不再和翁君慧一起学钢琴,和她并存的日子好难受,仿佛她好多事情要靠她与明一说情。她赶走了翁君慧。翁君慧和明一说,她早已把钢琴看做了自己的老公,离不开了,就在电话里对着明一大哭了一场,说小艺和明一合伙欺负她。小艺也觉得自己有点嫉妒她。明一就对小艺说,我和翁君慧已经是过去了,不要嫉妒她。小艺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就在每次演出的时候,加一场翁君慧的京剧演唱。翁君慧喜欢舞台到了痴迷状态,她和小艺在漫长的时间里也有了感情。小艺认可了她,把她当成了姐姐,开始照顾她。明一很高兴。他请小艺吃西餐,对小艺说:“你选一个路线,十一放假的时候我们出去玩。”小艺高兴地跳了起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十七
小艺和明一又一次回到沿海父母那里。他们开着二哥留下的车。再次去了泰山。假日的泰山脚下,路边全是私家车。
三年没有来过泰山了。他们把车停在了一处,小艺兴奋地拉着明一的手说:“大丈夫,我们去找那家宾馆。他们沿着步行街,走了几个来回,终于从街上的后门找到了他们住过的宾馆。小艺一眼认出了旅馆的主人。幸运的是那家宾馆的客人很少。楼上的204房间空闲。小艺的兴奋感染了明一,他也高兴地说:“居然被你找到。”他们把带在车上的必需品都拿到了房间,放在那张漆黑发亮的桌子上。明一去洗手间打开了热水器。
明一从洗手间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小艺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当她看到明一光着身子出来的时候,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这是他们相恋8年后,第一次这样面对。在长达8年的恋爱中,小艺已经习惯了柏拉图的爱情。她甚至忘记了世间还有性爱。尽管他们每次相见,小艺总是觉得与李明一的距离感。此刻这个男人就赤裸站在自己面前,似乎他们已经是相伴多年的夫妻了。“去洗吧!”明一看着小艺说。
小艺在里面洗了很久,她让明一把她的化妆包拿来。明一说:“不要化妆!”走进了洗手间,将她赤裸抱了出来。
他们合二为一,明一把头放在小艺的肩上,他,没有面对她。可是他失败了。
小艺翻身在他的上面,慢慢他好了。他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了。”小艺的眼泪落在他的胸前。他们就面对面融合在一起,眼睛里慢慢有了柔情。外面忽然的敲门声吓到了他们。门外的那个大爷说:“请把你们的车往前开一下好吗,挡着了我的门。明一和小艺笑了,穿好衣服。他们一起去吃了泰山脚下著名的龙虾大排档。
第二天早上4点,他们被手机铃声叫醒。明一附身看着小艺,小艺摸着他的脸。她想,一定会让这个男人慢慢习惯亲近自己,慢慢好起来的。他们去徒步登泰山。他们一步一步向上登着,小艺时而就靠在明一身上租来的军大衣里面歇息一会。太阳升起很高了,渐渐热了起来。他们终于到达了最顶峰玉皇顶。玉皇顶上的大石头上,躺满了早早上来的人。他们也选了一处,把军大衣铺上。小艺就躺在了明一的怀里。天很高远,云若游丝。小艺说:“我爱你“。明一说:“我也爱你!”
那一年他们从泰山驾车去了曲阜,最后到青岛,正是国庆节期间。从下午5点到晚上11点,小艺和明一居然在偌大青岛没有找到住的地方。吃过饭后,明一手抚着小艺的头说:“我们去浴池住吧。”小艺说:“你去吧,我在车里住。”多年后小艺回想起来这件事,觉得这是天意吧,他们始终没有真正在一起。
十八
明一对小艺亲近了许多。他开始关心起小艺。关心她的工作和生活。他们还是电话多,见面少。
有一次小艺和朋友在一家饭店吃饭,席间喝多了,几个男生要求她唱歌,她起身却看到了李明一和他的父亲,孩子在一起吃饭。
接下来的日子里。明一的电话越来越少,小艺就会编着各种聚会来刺激他,企图让他嫉妒。而明一仿佛天生就不会嫉妒,他总是说,你快乐就好。小艺打电话那边总是占线。以前小艺总是在下班前会给明一打电话。可是很长时间里,明一的电话总是占线。这在以前从来都没有过。
文丽怀孕了,行动开始不方便。她为了躲避丈夫,怕对孩子有影响,又住到了小艺这里。小艺对她说:“明一最近有些反常,不怎么给我电话,即使是打电话也草草撂下。他的电话总占线。”第二天,文丽把明一的通话记录放在了小艺面前。小艺看到,在一个月的通话记录里,有一个号码每周通话时长40多分钟。文丽说,她打过那个电话,是个女人。文丽以明一妻子身份发信息给那个女人,不要再与明一联系。那个女人回了信息,说永远不会了。言语间充满了眷恋和哀怨。文丽看着小艺,神情有些古怪,说:“明一,不会吧?”小艺不语。小艺和明一在信息里开始吵架:
小艺:“你已经移情别恋。既然有了别人,你就直说,为什么欺骗?”
明一:“是你神经,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艺:“你根本就恶心!”
明一:“你把别人想象那么不好,你自身就有毛病。”
小艺:“你是道貌岸然伪君子。”
明一:“你是垃圾,招蜂惹蝶。”
小艺:“你天天给那个女人打电话,谁信你们正常,骗鬼吗?”
明一:“不许你诬蔑人家。她善良干净。你的灵魂多么丑恶啊,达不到目的就丑态毕露。”
“我一定会让你为这句话付出代价!”
小艺万念俱灰,她不知道自己在明一眼里这么不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丑恶。或许李明一把自己当做了张雪嫣,或许明一以位自己贪图了他什么。此刻的李明一是那么狰狞可怕。十年对他的感情真是错付了。李明一又发了一条:“我以后和翁君慧在一起,她要什么我都会给。她对我是真的感情,”这句话彻底击垮了董小艺。她发送了最后一条信息:“我会给你和翁君慧,徐思怡每人一封遗书。再见。”李明一那边回:“不要再见,我爱你,我也知道你是真的爱我,是因为你冤枉我才说的,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啊!”
小艺嚎啕大哭。她病了。
明一给徐思怡打了电话,大致是让徐思怡劝说小艺,他不是有意伤害她,都是话赶话。徐思怡在电话里对小艺说,你早就应该离开他,你那么聪慧优秀,他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好人,你们不在一个层面,放手吧,给他人幸福让路未必不是好事。小艺放下了电话。
小艺失眠了。吃了四片安定,她睡了很久,直到看见面前的文丽和翁君慧坐在床前,看着她。翁君慧说:“小艺,我早就说过,不要把一切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你也要学会放下。我想明一还是爱你的,他打电话让我无论如何看着你好起来。明一不是你想象的人,他会回来的,你要相信他。”“慧姐,你相信他吗?我成全他们,永生不见。”小艺的声音如蚊子。翁君慧拉着小艺的手说:“小艺,放一放,你们都静一静吧。”
十九
翁君慧说李明一情绪很低落。董小艺说:“那是他在权衡我和那个女人吧。”翁君慧说:“不要这样猜测,我有时候给他打电话,也说很长时间的。去找他吧。”
董小艺不知道怎么走的,她去了李明一的办公室。坐在那里,看着他,也不说话。他很不自在,站起身,一会倒水,一会站在窗前。任他局促不安,小艺就是坐着不动,看着他。小艺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使劲掐了他的胳膊。他才说:“小艺,我是坏蛋吗?你怎么会爱一个坏蛋那!”坐回沙发,小艺仍然看着他,也不说话。他的大眼睛眨着,望着墙说,周六还陪你去徒步吧。小艺站起身,含着眼泪点头。他们又和好了。
她们徒步走到了公园望江亭上,看到了一条铁链上挂满了各种样式的锁头。许多来这里的恋人为了求白头偕老,会在这里买上两把锁头,挂在铁链上,紧紧锁在一起,每人手中都有一把钥匙,如果结婚了,就会来这里把锁打开。小艺想起在她去过的许多景点都会有这样一条挂满连心锁的链子。小艺走近那长长的铁链,看着许多锈迹斑斑的锁头,抚摸着许多恋人在红布条上写的已经模糊不清的誓言,无言感慨。 小艺心头哽咽说:“大丈夫,你说我们会再去泰山吗?”明一说:“十年后我们再去。”
小艺故作玩笑道:“大丈夫,你说,我要是写一部小说火了,再拍成电视剧,我董小艺和大丈夫也是名人了。”他们都笑了。
李明一说:“小艺,十年后我们再去一次泰山。还去那家天之骄旅馆,还在黎明去登山。”小艺说:“那时候,我们都爬不动了。”李明一说:“不会的,我们都好好的。”
小艺眯着眼睛说:“你说那个天之骄旅馆204房间,是不是也会名扬中国。大丈夫,你说那个老板还会在那吗?”李明一说:“会的,他当年不过也就六十岁。他一定还会记得我们。”仿佛他们已经到了十年后的那一天,话题令人兴奋起来。李明一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居然呵呵笑起来。而此刻小艺却是忧伤的。她想起明一骂自己的那些话。
李明一把手放在董小艺的头上,说:“小艺明天我们去登记吧。”小艺忽然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绷紧了,喉咙也有些发紧。李明一的大眼睛仍是很温和,此刻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柔情。董小艺张着嘴,表情古怪,他却拍了拍她的头,说,好好的。她向他笑着,笑着。说:“哥,今天我请你吃素食怎么样。”他说:“不用。我们明天见。”
离开他转身那一瞬,董小艺的眼睛潮湿了,她使劲眨着眼睛。开车回家的一路上,眼睛无数次潮湿。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她比从前成熟了许多。或许是等待已经成了习惯,偶然溢出的忧伤,放置久了,结出了硬痂。十年过去了。近四十岁的她和近五十岁的他要结婚了。把着方向盘,望着前方,董小艺低声说了几遍李明一教她的心想事成的咒语。
第二天,又是一个艳阳天。她精心打扮了自己,在短发上别了一只孔雀蓝的发卡。穿上白色连衣裙。她把车开到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看着远处的天空,蔚蓝无云。忽然觉得幸福来临时的空虚。站在台阶上,看鸟儿正结对飞过楼顶,小艺心中无比幸福。李明一发来信息:“临时有急事,不要等我。”董小艺此刻觉得,这才是李明一,他永远都是那么犹疑。他无法敞开的内心,那里装了很多她无法破译的密码。于她,李明一就如浑身充满了电的警戒器具,让她无法靠近。董小艺关闭了手机,向她爱的人默默告别。向曾期待的爱情默默告别。将车开出了很远,远到看见了原野之上的火烧云。她想起梦里唱的那首歌:又见炊烟升起,勾起我回忆,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梦里。
文丽告诉小艺,张雪嫣得了恶性脑瘤。没有下来手术台。她拒绝做开颅手术,因为那样她美丽的头发就会被剪光。她不想死的难看。因为她不许自己容貌不完美,她曾到韩国做了切眉,脸上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她那二百双鞋,和无数房产,还有她用姿色换来的一切,李明一除了留给儿子,都捐给了大佛寺。李明一曾说,他要伺候她一生,直到她死。一语成谶。
文丽去陪伴着李明一。李明一不让她告诉小艺。文丽陪李明一前去告别厅与张雪嫣做最后的告别。第二天出殡的时候,董小艺执意和文丽一起去火葬场。以前同事的亲属去世告诉小艺,她都是拿钱表示一下。她不敢去那个地方。那个人生最后的一站,阴气森森,空气里都充满骨灰燃烧的气息。文丽带她去了二楼的停尸房。两面对着的房里,房门都开着,死尸的脚都冲着门。小艺胆怯地跟着文丽,来到了张雪嫣的棺房。小艺看到了她,玻璃棺椁里那个美丽的女人,如睡着了一样,她的脸泛着朝霞一样的红晕,眼睛微阖,嘴角翘起,有着一丝笑意。那两条曾切割了的眉毛,被化妆师勾勒得没有了缺陷,很完美,此刻那两道眉毛温顺地卧在光洁的额头之下。她睡若红莲。如李明一曾经描述的,年轻,温柔,含情脉脉。小艺突然心中充满了柔情,她仿佛在欣赏一尊雕像,无意间把她刻在了心里。李明一来过,告别过,他是否还是没有看够她。
在火葬场她们看到了张雪嫣化成了骨灰。那个美丽的女人与李明一的恩怨结束了。
李明一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他每天都在为他的前妻和九十岁的父亲念经,保佑父亲平安,保佑张雪嫣到极乐世界。
李明一和董小艺分手了。在最初与李明一离别的日子里,小艺内心很忧伤。她不断回忆着美好的和不尽人意的过往,她想也许真的如李明一所说吧,张雪嫣就是前世他悉心掩埋的那个人,今生她才报恩嫁给他。那么前世小艺和李明一曾有过一段什么缘分,今生又相遇,演绎了一段没有结局的恋情。她始终认为,前世一定是她欠他的。她最终知道李明一不属于她。
他说的对,曾经拥有过,就足够了。
一个月后,君慧约小艺到茶巴。两个女人喝着茶,默然相对很久。君慧拿出一本影集,放在小艺面前,说:“这是李明一留下的,你看看吧。”小艺打开一看,是他们在泰山的玉皇顶拍的照片。君慧说“这是他留给你的,你好好保存”。小艺问:“你有什么打算?”君慧说:“我打算去边远山区做义工,教那里的孩子音乐。明一说今生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苦最终都会脱离,我会像他那样慢慢放下。”小艺无语。这个女人,曾对李明一爱恨交加,最后把爱与恨放下了。她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大气和善意,她那满月一样的脸和慈祥的眼睛,给了小艺温暖。后来她真的成为远近闻名的慈善者,也成为小艺的挚友。
再次看到李明一的时候,是一年后在去往深圳的飞机上。董小艺去深圳参加文博会。机舱里上来十几个人,听话音他们是去参加传统文化巡讲,其中一个人喊着:“李总,你的旅行箱放在这里了,放心。”那个李总回头的一刹那,小艺看到了李明一,他的脸比以前有了光泽。那双大眼睛透着温和略带着笑意。只是胡茬很重,他的嘴角还是那样有着坚毅的弧度。他没有看到董小艺。董小艺眼睛泛着潮湿。她使劲吞咽着,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有些健壮了的背影。那是与自己相恋了十年的人,如今他的足迹早已不在自己的视线。他的一切再也与自己无关。十年的光阴可以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一个亲人,也可以把一个亲人变成一个陌生人。三毛不是写过:相信生活和时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苦痛,生活不一定创造更新的喜悦。他们没有相认。相认也无言。
二十
小艺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中,她除了吃饭睡觉不给自己任何空闲时间,她编导的少数民族舞蹈在全国获奖。她创办的社区大舞台成为全市品牌,艺术馆因此被推荐为全国先进单位。艺术馆汇报演出时小艺弹奏了一曲《梦中的婚礼》,那旋律从指间响起的时候,小艺眼睛湿润了。她的眼前仿佛现出一个场景,自己穿着白色的婚纱,手持花束。被父亲牵着手,走在红地毯上。那一边的新郎的脸变换着,一会是徐志平,一会是李明一,最后模糊不清。一个小姑娘上台为她献上一束鲜花。
一天,小艺坐在钢琴室正弹琴,收发室张师傅领上来一对父女。小艺认出女孩是给自己献过花的,女孩的父亲叫李明阳,李明阳是个机电工程师,妻子因病去世了。他说和女儿在台下听着小艺的演奏,很敬佩,很激动。女儿从小就就学钢琴,却很贪玩,14岁的女儿正在青春叛逆期,经常逃课。自从听了小艺钢琴演奏后,就被穿着白色连衣裙远远看去仙子一般的小艺迷住了。就下决心好好学习,央求爸爸去找小艺,做她的学生。李明阳的女儿忽然懂事一样,居然叫了小艺一声:“董妈妈。”小艺苦笑了。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就当了妈妈。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中年。
不久小艺做了阑尾炎手术,那对父女不离左右照顾她。在长达十几年的恋爱中,小艺似乎已经得了恋爱恐惧症,她拒绝一切恋爱的开始。面对着李明阳父女,她问:“李明阳你真的喜欢我吗?”那位父亲激动地说:“我和佳佳都喜欢你”佳佳也使劲点头。小艺说等我好了,你请我吃砂锅吧。李明阳说:“那太简单了,吃点好的吧,你太瘦了。补一补。”小艺说:“我想吃砂锅。”
坐在那家和李明一来过的砂锅店里,耳畔有音乐响起,谭咏麟在唱《深秋》:“如果命里早注定分手,无需为我假意挽留,如果情是永恒不朽,怎会分手”。小艺恍惚又见李明一坐在她的对面。李明阳轻声问小艺:“你要什么砂锅?”小艺回过神说:“萝卜粉丝的吧!”李明阳要了一碗豆腐的,要了两张吊炉饼。小艺对李明阳说:“老李,我们结婚吧。”李明阳定定看着董小艺不语。董小艺说:“你不愿意吗?”李明阳马上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两只手相互搓着,说:“愿意,我当然愿意啊,小艺,我太高兴了,我们马上结婚,你看订婚戒指我早准备好了。怕你不肯嫁我。”小艺说:“把戒指给我带上吧。37岁的小艺结婚了。新郎与李明一同岁。
文丽和老公要给小艺张罗婚礼。小艺说:“算了吧,那只是形式,到一起就好。”
文丽孩子满月的时候,董小艺终于结婚了。
婚后李明阳和女儿崇拜了小艺几个月,小艺把自己的工资全部交李明阳支配,她要过着文丽一样平静的生活。李明阳女儿很挑食。起初是李明阳做给她吃,后来李明阳抱怨说娶了老婆还要自己做饭。他就带着女儿吃饭店。小艺买了一本叫《简易厨娘》的书,开始学习做饭,那天收拾着卫生,把他们爷俩丢在卧室方厅的衣服袜子拿出去洗。忘记了炸鱼的油锅还在地上放着。佳佳进厨房一脚踩了进去,随着一阵嚎叫,李明阳飞奔过去。抱起女儿,车如疾风一样开进医院。当小艺愧疚走进病房看望他的女儿的时候,李明阳却狰狞地冲向小艺,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艺离婚了。
她知道,婚姻也不属于她。她想极力营造的婚姻的美好殿堂,在她来说,只是理想。
小艺在家休息了三天。每天看着电视。文丽把孩子交了婆婆,买了好多小艺爱吃的。给小艺做饭,每天给她读着微信中的心灵鸡汤,期望能够为她疗伤。她以为内心脆弱的小艺一定会悲伤无比。而小艺的状态让文丽感到,她早已看淡情感,甚至有些麻木。文丽成熟温柔了许多,已经是个合格的母亲和妻子。小艺望着她,这个世界上和她最好最相知的棒打不散的同学,不经意间找到了幸福,很简单,很踏实。她忽然想起了文丽曾在易经中,推算自己的八字中有一神煞。她问文丽:“你没有告诉我的那个命中的神煞是什么?”文丽说:“你命中有吊客。”她问文丽:“吊客是什么。”文丽说:“吊客是神煞的一种,不过那都是算着玩的,小艺,不要信。之前我都是弄着玩的。”
小艺在一个晚上坐在电脑前,百度了吊客两个字。注解上写着,吊客为吊丧者。小艺愕然。《老子》、《论语》、《国语》中都有对这两个字的注解。而最为传世的注解来自于三国时期,孙权手下的大臣虞翻。虞翻性格刚直不阿,孙权极其不喜欢他,甚至有些厌恶他。又不舍得杀他,就把他流放至南方,虞翻在那里潜心研究易经,很有造诣,后他将自己研究的成果托人送至孙权。并书有:“自恨疏节,骨体不媚,犯上获罪,当长没海隅,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一段文字。大意是自己一生仗义谏言,不为孙权及世人理解,既然世间无知己,死时哪怕有一苍蝇来吊唁,也无遗憾。孙权把竹简狠狠砸在地上,说:“与孤无话可说吗?既然孤不配做你的知己,那你就在交州待到老死吧。”他命人收起那堆竹简,吐出清晰决然的两字:“烧了。”
这个典故让小艺忽然生出一种悲壮感。小艺对吊客一词忽然充满了敬意。她感谢文丽让她知道世间还有这个词汇。充满悬疑智慧还有世人无法企及的境界。生命里谁配做吊客,谁可以做吊客,除了亲人谁会刻骨铭心来吊唁自己。她落下眼泪。小艺升职了。当了艺术馆的馆长。青春的样子已经不再,成熟了许多。每天伴着歌声琴音工作着,微笑回到她的眼中。
她又去了徐思怡传统文化讲堂。聆听了几个大学老师关于传统文化的讲座。她邀请了他们去社区巡演讲,她在文化惠民的活动中,体会到了快乐。那一天,是立秋,秋天又来临。在微信剪贴板上,董小艺看到了当年李明一写给她的那条信息:“当繁华落尽,生命脱去了所有的光环和执着,无欲无求,看破放下,回归本真,才是最终的归宿,才能得到大智慧大快乐。”她保留着他的信息。那次在飞机上见到李明一后,再无他的消息。文丽说,李明一去周游世界了。他在小艺的世界消失了,他来没来过她的生命里,小艺有些糊涂。关于那个十年的泰山约定是否存在过,董小艺对文丽说,那也许是一句随风而逝的戏言。夜晚她翻看朋友圈分享的文章,看到了席慕蓉的《送别》:不是所有的梦 都来得及实现,不是所有的话 都来得及告诉你,疚恨总要深植在离别后的心中,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
董小艺躺在泰山脚下的旅馆里,这天下午三点,是他们第一次从泰山返乡的时间,小艺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弥留之际,鹤发童颜的明一站在她的床前,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额头,脸颊,有一滴落进她嘴里,又咸又苦。她梦见自己的灵魂装在明一的口袋里,跟随他看人间百态,悲欢离合。她看见在一个夜晚,他一袭黑衣,来到她的墓碑前,手抚着她的照片,嘴里不停地对她说着什么。只有一句她听清了,李明一说:“亲爱的,好好的。”醒来的时候秋阳依旧在床前明媚。
小艺手提着箱子,回头再次看到旅馆门楣上方的天之骄宾馆五个字笑了,她知道明一在世界的一个地方,他们终会相逢。李明一注定是自己命中的吊客。董小艺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