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彬彬
儿时冬天,最爱的是糁,临沂的特色小吃。每周六下午跑到姥姥家,撒娇弄痴,赖到晚上不走,生生把爸妈磨走后,欢喜地爬上大床,姥姥灌上那个老式黄瓷汤婆子,塞进被窝,端来洗脚水,于是大脚小脚搓搓搓,这时候小心思彻底暴露,腻着姥姥问:“明早几点起来端糁呀?”姥姥笑:“就知道小丫头为了那口糁来的。”
那时,临沂旅社的糁是最有名的。头天夜里,把肉、骨头加料入锅煮,水开后不停撇出汤末,肉熟捞出切片备用,再加麦仁、葱、姜、胡椒熬上一夜,好吃的糁就成了!出锅前勾芡,五点开卖。天还黑黑的,姥姥一手拿着搪瓷大缸,一手牵着我,走好久的黑路,到临沂旅社的时候忽然灯火通明,大大的红红的“糁”字那么耀眼。师傅用大勺子从造型奇特的锅里把糁坯舀上来,问要糁坯还是糁,姥姥每每疼爱地看着我,说“糁”。糁坯是汤,糁是带肉的,比糁坯贵一倍。
我当时太小,对钱没概念,具体价格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来的顾客很多是只要糁坯的。再买上几根油条,然后姥姥拿出手帕把搪瓷缸把周边包包,小心端起,再牵起我的小手往回走。糁很烫,姥姥端得很小心。单手端总是容易累,往往走到一半,姥姥就得把糁放到一个商店窗台上,歇歇,和我说会儿话再走。终于回到家,我撒欢地把碗抱到桌上,满怀期待,看姥姥把糁倒进碗里,香气醉人、锅气氤氲,滴上一滴香油,加上一点醋,越发香醇,小心喝上一口,嘟嘟嘴叫声烫,那香劲,却让我再也忍不住,大口小口,一口接一口,喝到快见底,捞起成片的牛肉或成丝的鸡肉(鸡肉糁当年需要用老母鸡,且把鸡肉撕成火柴棒般,比牛肉糁贵),软嫩香鲜,最后碗底的麦仁露出来,白白的,放入嘴里,又筋道又有嚼头。喝完这碗糁,这周就算圆满了,想到下周下下周还会有一碗,快乐的感觉充盈了小小的心。
小孩子很容易满足,以为冬天每周有糁喝会永远下去,快乐也永远下去。可惜这个世界没有永恒。
那个深夜,门被砸得咚咚响,爸妈匆匆随人而去。几天后的下午,嗓子哭哑了的爸爸来学校接我。到了姥姥家,她已经穿上寿衣停放在那。那个夜晚,姥姥摔倒了,再也没有醒来,临终前眼角滴下两滴泪。
姥姥父亲早逝,十几岁时母兄听信媒妁之言将其嫁给姥爷。成亲后,姥姥等到拜望长辈,方知姥爷老家已有一房妻室,自己莫名成了二房,回家大哭却无可奈何。当年究竟夫家是否有意欺騙已成为谜,以姥爷家的门风,大家倒都宁信是媒人为了赚谢媒钱两边欺瞒。
解放前,姥爷有房有产业,生活无忧,解放后“戴了帽”就艰难了。姥姥很能干,白天去干公家活,晚上只睡两三个小时,凌晨三点便起床,出去开荒种点东西贴补口粮。那时整个城郊都是黑漆漆的,走夜路甚是吓人,难以想象一个年轻女子怎样坚持下来。最困难的时候她把陪嫁的绸缎都做成精致的小帽子偷偷换吃的。后来做小生意,穷人基本靠脚量路,小脚的姥姥从临沂走到青岛进货,带货回来才不得不坐车。
姥姥有时候给我讲半夜走在路上遇到的故事,大部分已经遗忘,只记得一次她说回程坐上车,目睹一个人为了逃票钱,快到站的时候从车上跳下,不幸活活摔死。说到这,她抚抚我的头摇头叹息,感慨现在的日子好多了。这时,门口若有卖时鲜水果的吆喝,姥姥总叫住,樱桃、草莓、甜瓜、莲子、柿子……都进了我的肚子。犹记得姥姥教我用莲蓬当秤砣,叠小纸盒做秤盘,拿根树枝做小秤玩。
后悔啊,也许那个晚上我在就好了,也许抢救能及时些。
以后的日子再也没有那样美味的糁。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某天,竟然发现夏天也有卖糁的了,才两块钱一碗,我冲动下买了,端到面前有些发愣:浑浊浊的汤,竟然还加了半生不熟的蛋花,勉强喝了一口,刺激得我差点吐了,辛辣咸酸加抹布水的怪味道。
凄凉的冷夜里,又想起糁。黑黑的天幕下,一手端着糁,一手牵着我的姥姥,已渐行渐远。唯有那香气,那温暖的手,永远留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