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光那个人

钟龙熙

噫，你是来讨债的吧

历史试卷发下来，前面部分的分数少得可怜，红色的圈圈叉叉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至于后面的空白一片我也全然不理，只是，那不合时宜出现的红色字体亮瞎了我近视加重影的双眼。

并不工整的黑色字体“实检出真理”下面划上了一条形态优美、色彩明艳的波浪线！附赠四个字：“什么东西”。显然，这是阅卷老师才拥有的特权。

身旁的家伙只需一眼，便开始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把误吞含笑半步癫引发的后果表演得惟妙惟肖。

我面无表情冷眼旁观他的夸张，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幸灾乐祸吧，我在心里暗想。心底燃起了一巴掌拍过去让他和墙上的地图作伴的冲动。

你问我为什么不这么做？因为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只打人，不打他。

接下来出现了戏剧化的一幕，站在讲台上，黑不溜秋，挂着V字眉的历史老师强忍发笑假装淡定地说，“昨天交的试卷里掺杂了一张政治试卷，不知道是谁的。”语毕，班里响起阵阵哄笑声，也包括我身边的二百五。

老师不愠不恼地说：“哪位同学的？”平缓的语气里没有要深究的意思，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傻到站起来承认，因为那实在是丢脸丢到外太空了。

发卷同学抿嘴憋笑的表情映射进我眼里，在负责发卷的同学把试卷递给我的那一刻前，我绝对想不到那傻子就是他。

然后，峰回路转，这下换我笑得直不起腰了。我们光速交换了情绪。

这不是我变脸快，是因为考历史交政治的二货正是我旁边这个得了白眼病的家伙。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是滥竽充数还是另辟蹊径我也不屑知道。

嗯，我们是冤家路窄才会成为同桌的。

他有一项独一无二令人生厌的特技，气我。具体表现为对我的各种压榨、欺辱。比如说，抄我作业的时候会刻薄地挑出我的毛病;轮到我们值日就玩失踪;和我打羽毛球时不择手段地让我输，各种扣球、界外球、高球;老师想点名回答问题，他就各种煽风点火，偷偷在底下喊我名字……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讲个三天三夜也没完。

我想，大概他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除了数钱就是欺负我。

记得在某本书看到过这样一句话：男生越是喜欢欺负一个女生，就越说明他喜欢她。

我试图揣测他的动机，第一个排除的就是喜欢，然后我发现我败给他了，真是男人心也海底针啊。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他，“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他瞪大眼睛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眼光看我，短暂失语后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那样捂嘴狂笑。

“我说，你的脸皮真的跟男生宿舍前那棵树的树冠一样厚啊！”男生宿舍前那棵老树有七十多年历史了吧……是有够厚的。

从此以后，我更加坚定地认为我跟他是上辈子的仇家，今生讨债来了。

薾，世界如此美好，

又何必急着去怨恨她

自从上高中以来，我的数学成绩就像别人抛售的股票，只跌不涨，这是悲剧的前奏。至于这次期中考，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胡乱在选择题处涂涂填填就会周公去了。发下来的试卷，25分，意料之中。同桌的一阵冷嘲热讽我也只是一个刀眼过去就完事儿。

本以为段考就以300多分惨淡收场，回到家才知道有两个凶神恶煞的人物等着问罪。一下子就从家庭矛盾上升为对我个人的批斗会。他们不分时间、地点、周围人物地对我劈头盖脸地乱骂一通，把我贬得一无是处，俨然我是个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让今人唾弃后人诟病的千古罪人。我一声不吭地过滤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心觉得很累，倒也习惯了疼痛，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嘴欠的家伙。

我单纯地以为哭过以后就会雨过天晴，可惜我错了。他们骂过我后还不罢休，拼劲全力成功地把事情闹大，闹到了学校，有一种誓要把我伤到彻底的架势。他们是想让我今后在班里抬不起头，还是想用激将法使我痛改前非？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打算的，我只看到夜里我的枕头湿了一遍又一遍。

白天，我趴在课桌上，像从前无数次趴在课桌上睡觉一样。袖子不知不觉湿透，浸在泪中。鼻子十分不通气，有种黏液要喷薄而出，我使劲儿往里吸，就是不肯抬头处理掉这令人难受的东西。本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我瞬间成了众矢之的，周围的女生开始对我指指点点，嘴里吐露出的话语就像蛇信子，我无法让自己不去在乎。

“数学25分，她也好意思……”

“你懂什么，人家不在乎。”

“难怪我们班数学会倒数啊。”

“可不是，整天不是睡觉就是和人打情骂俏，成绩能好到哪儿去？”

“都怪她，害我们被班主任骂了个半死。”

……

耳朵不听使唤地将那些污秽的语言一字不漏地纳入大脑。听着那些尖酸刻薄的话，我不自觉地绞紧领口，心像干枯的树叶般开始皱缩，脑袋混沌得像要爆裂。有时候偷偷地想，这种生活，我真是受够了！

我希望有人站出来为我解围，可惜，我和班里的同学关系本来就不好，自然不会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我没有勇气去撞破那些流言蜚语。真是可笑，我在为自己感到悲哀的同时居然想起了我那个二货同桌。

多么糟糕的人生啊……世界已经放弃我了吧……

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像个骑士般出现，附带主角光环，一声巴掌拍击桌面的巨响成功堵上悠悠之口。他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开始陈词，“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一个个搞得跟长舌妇似的，也不怕闪了舌头。”没想到他的话这么有威慑力，只是简单的一句就让众人乖乖作鸟兽散了。

不一会儿，他的脚出现在桌脚旁，轻松一个跨步迈了进来，坐在我身旁。

我却不敢抬头看他，我不愿以这么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这样，我至少还保留着最后的尊严。

上课以后，我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轻轻说了句“谢谢”。我听见了他笑的声音……他拿起书，启唇读道：“世界如此美好，又何必急着去怨恨她。”

彡，除了眼前的苟且，

还有诗和远方

后来，我们建立了革命友谊，转变了针锋相对的局面，扭转了唇枪舌剑的状况。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们也可以和睦相处。如今的我们成了亲密战友，黄金搭档，感情像是放入热水的温度计持续上升。

具体表现在他上课睡觉开小差老师来了我会提醒他以维护他三好学生的假象;老师叫他起来回答问题我会小声告诉他答案;轮到我们扫地，他不但不再开溜，反而卖力打扫甚至包揽了倒垃圾的光荣任务……

某天晚上，我说我想看不一样的天空，想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他二话不说去火车站买了当晚十二点的票，和我一起踏上旅程，去呼吸不一样的空气。我跟他说，人生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听完，他看着我不说话，眼里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就在我以为会就此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开口说：“正好，我欠自己一场真正的长途火车之旅。”我想笑，但是我没有笑，我知道，他懂我的。

入夜，我们的钱不够住旅店，只是在连窗户玻璃都烂了冷风咆哮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坐了一晚。冷到牙齿打战的时候，他脱下外套给我取暖。我问他不冷吗，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亮出胳膊做了个搞笑的超人动作，说自己强壮得很，我傻傻地相信了。可是第二天回去以后，他就感冒了，我骂他笨蛋，干吗要对我这么好。他说他是因为冲冷水澡才感冒的，和我无关。我半信半疑，只是想好好照顾身为病人的他，以弥补我内心的愧疚和不安。

多年以后，回想年少时的迷茫和执着，或许原因都记不得了。青春就是让我们张扬地笑，也有莫名的痛。

巳，世界上很浪漫的

四个字

生命中我们会不断地遇见一些人，也会不停地和一些人说再见，从陌生到熟悉，从臭味相投到分道扬镳，从相见恨晚到不如不见。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班里也没有不调位的同桌。搬书走那会儿倒没什么感觉，很久以后才发现少了他在身边贫嘴，日子变得有些难过。

虽然还在一个班，却没有机会说话，见面也只是打声招呼，再到后来变成了微笑，再后来连微笑都省了，成了不折不扣的陌路人。

有时候，突然觉得很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们的感情不是不坚固，而是时间的洪流太过凶猛，所有的感情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回忆。

照毕业照那天，他站在第四排，我在第二排他的左手边。

卸去光阴与尘埃的羁绊，我轻如鸿毛悄转头，那一刹那世间所有浮华一一散去。

世界只剩下他穿越时间与空间到达我灵魂深处的目光，耳畔突然响起那时他在火车上轻轻对我说的话，“你看，即使不是向阳的葵花，油菜花也有自己的阳光灿烂。”

眼前浮现那时火车窗外大片的黄色油菜花，那么多，那么好看，就像黄色花海……一直觉得“花开成海”是世界上很浪漫的四个字。按下快门，画面定格，那算不上对视的对视就这样镶嵌在那张由一张张笑脸组成的岁月静好的毕业照。

多年后若我们再相见，也不过是你笑笑，我笑笑，道一句：“好久不见”。

编辑/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