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合显
摘要:有关稻作文化起源的研究,日本学者确实做出了难能可贵的贡献。但日本学者将“野生稻”从根茎繁殖转为靠种子繁殖归因于纯自然因素作用的结果,完全忽视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在这一历史过程中的关键作用,颠倒了内外因主次关系的理解。因此,有必要对日本学者关于“野生稻”转性的研究进行梳理并加于解读,澄清其利弊得失,从而推动稻作文化起源研究的深入。
关键词:稻作文化;野生稻;栽培稻;转性
中图分类号:S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1X(2015)01-0038-07
稻分“野生稻”和“栽培稻”,“野生稻”是“栽培稻”的祖先。关于“野生稻”转性的原因,显然是研究稻作文化起源的关键。但对于这一转性的具体历史过程,至今依然是学者们争议的焦点。原因在于,当代找到的“野生稻”虽然遍及全球的温暖淡水水域,但这些“野生稻”在通常情况下并不结籽,而是靠地下根依靠无性繁殖而传宗接代,往往需要几年才结籽一次,所结的稻谷不仅数量小、颗粒小,而且产量极不稳定。如果在古代也是如此,那么人们为何还要选定水稻做主粮去栽培呢?古代的人们又是如何使“野生稻”转性,使他们正常结籽昵?要回答这两个问题,现代当然可以通过一系列的生物实验去加于求证。比如,日本学者佐藤洋一郎将“野生稻”移植到实验室栽培,结果都能正常开花结实。这似乎可以表明通过人工的刺激,使“野生稻”处在不利的生活环境下,或者很不相同的环境下可以诱使它们正常结实。而这样的操作,远古时代的人们是可以做到的。这似乎可以作为“栽培稻”起源环节的一种有希望获得证明的假设。遗憾的是,时至今日,历史文献的记载、民族学的田野资料对此都无法提供可信的证据。因此,本文就日本学者对“野生稻”转性的研究进行梳理与解读,分析其利弊得失,进而有力推动这一课题研究的深入。
一、日本学者对“野生稻”转性的研究
针对学界对稻作文化起源的诸多争议,日本照叶树林文化理论家佐佐木高明特意邀请环境考古学家及稻作文化研究家安田喜宪、稻作遗传学家佐藤洋一郎和植物学家堀田满,围绕“野生稻”如何向“栽培稻”转性等一系列难题进行了一次学术辨析,并对这些前沿性课题进行了深八的探讨。
堀田满指出,伴随着冰川期的结束,气温逐渐上升,海平面也逐渐升高,中国东海平原也在一瞬间因快速的海侵而消失。于是,依托这片土地生存的远古人们便被迫迁徙到了现在的长江下游。当然,当时“野生稻”还没有扩展到长江下游,但被迫迁徙到长江下游的人们已经有了利用稻属植物和莎草科植物的知识和种植技术。过了不久,由于气候温暖化,“野生稻”的分布区域不断北上,扩展到了长江下游。他进而推测,从那时起人们就开始食用“野生稻”了。从长江下游到中国东海平原,在稻作开始以前,人类就已经开发出了对稻属和莎草科植物种子进行“杂谷式利用”的技术。而这就是以后长江流域稻作产生的基础。堀田满进而提出,“野生稻”的分布向北方扩张后,而新的分布区域夏热冬寒,要想度过低温期,改靠种子繁殖是比较符合生物传宗借代的本能。
佐藤认为,条件好的时候作为多年生草本植物不断靠根茎繁殖,但同一个体或群落中的某个个体受到环境的压力,如寒冷或干燥一下子就会变为靠种子繁殖,这种情况是常有的。他在越南的湄公河三角洲实地考察发现了当地人说几年都不怎么开花的多年生“野生稻”群落。这种“野生稻”虽然也可以用种子繁殖,但其本质却仍然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典型的“野生稻”,从越南的湄公河三角洲到苏门答腊岛和加里曼丹到处都可以找到。每到秋天,在一大片群落中也只有零星的几株稻穗探出头来,而且多数稻穗不结籽,仅有的几个稻穗里也没有种子。越南当地居民将其称为“幽灵稻”。之所以叫“幽灵”,是因为虽有稻穗的外壳,里面却没有稻米。
佐藤将这种“野生稻”采集回来,并特意运到曼谷进行盆栽,给它一定的环境压力。这样一来,第二年发现其中居然有一些开花了。这就证明在多年生“野生稻”中有一些“野生稻”是有这种习性的。不能说所有植株都有这种习性(指开花结籽),但多数植株确实是有的。也许正是具有这种特性的“野生稻”在成为一个群落时适应了来自环境方面的压力,于是就产生了一种不是靠根茎繁殖,而是靠种子繁殖的稻群。佐藤认为,正是因为人类利用了这个稻群,所以靠种子繁殖的稻群就一下子扩展开来了。佐藤总觉得,在最初阶段,首先有一种环境的恶化、如冬天的低温或干燥什么的,然后靠根茎繁殖的稻属植物才会成为靠种子繁殖的植物,并为人类所了解。
安田补充说,因为在气候寒冷期植物也想尽可能的留下子嗣,所以它们才会结很多种子。干燥或寒冷的时候,靠根茎繁殖的植物也许确实有可能转变为靠种子繁殖的植物。但在边缘地带多年生“野生稻”就必须努力繁殖,最后它们适应了环境变成了靠种子繁殖。因气候寒冷化,野生的多年生“野生稻”想留下更多的子嗣,所以通过种子繁殖来结许多籽。安田进而认为,由“栽培稻”支撑的稻作文化就是在多年生“野生稻”的分布区域的边缘产生的,这一边缘地带就是他所关注的森林与草原的交错地带。
佐佐木强调,稻是多年生的植物本来是不开花的,但如果给它低温、干燥等环境压力的话,它就会变成能开花结籽的植物。由此多年生靠根茎繁殖的“野生稻”就会变成靠种子繁殖的“栽培稻”,在这里就可以找到稻的栽培化的契机。也就是说,受到环境压力后“野生稻”就由根茎繁殖变成了种子繁殖。然而,佐佐木在附和其他学者提出的纯环境因素导致“野生稻”转性的同时,也提出了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压力促使“栽培稻”产生的疑问。
二、日本学者对“野生稻”转性研究的利弊得失
从上述观点可见,日本学者对稻作文化的起源的研究都颇有建树,但由于他们都过于迷恋自然科学的手段和实验,而忽视了人类主观能动性的关键作用,使其研究存在着许多的不足与弊端。
笔者认为,堀田满的“野生稻”转性分析可取之处有二:一方面,他注意到稻作文化不会从天而降,它需要众多的知识和技术积累,这一理解完全正确。今天我们使用水稻都是用来煮饭使用的,但不应当排除远古的人类可以借用稻穗、蕨根或葛根提取淀粉使用的技术,也可以用来加工稻穗。这样的理解完全符合农业技术历史发展的规律。此外,还不能排除将稻穗直接放在火上烘烤成米花也可以食用,类似的技术也可以从加工块根植物借用而来。另一方面,他注意到环境的变化会引发生态系统的改组从而推动原有技术的创新。这应当是一种驱动水稻文化出现的一项有价值的社会动力,这对于认识稻作文化的起源可以起到借鉴作用。
堀田满的失误源于他对地球环境变化的时空场域做出了想当然的推断。首先,他将长江下游的海陆变迁和气候变暖、冰雪消融理解为“一瞬间”的过程,这就违反了地质演化的基本常识。不错,在地质史上,“沧海桑田”是经常出现的历史现象,但地质史的海陆变迁进程及其缓慢,往往要以百年、千年,甚至万年计。而涉及的范围将会远远超过任何一种植物的适应范围。在这样的广度和时间跨度上,人的一生就会显得极为短暂和渺小。这将意味着生活在当时的古代人们,即使过完一辈子也很难发现海陆在发生变迁。要知道,冰河期的过去与火山爆发、地层断裂不可同日而已。如此缓慢的变化速度既不会导致植物变异,人类的文化也不需要做出新的适应。人类只要稍微移动一下栖息地,就可以按原样照常生活,根本不会形成刺激文化跃迁的环境需要和文化需要。
其次,海平面的抬升并不会引发冰海三角洲的彻底消失,随着海平面的上升,新的三角洲只会缓慢的向上游扩大,被海侵扩大的部分正好大致与消失的部分持平。生活在当时的人们根本不可能感知冰海三角洲正在发生巨变。其间的原理在于,三角洲的形成是取决于海水和淡水PH度的反差。海水上升到任何一个位置,都会引发河流所携带的物质实现就地沉淀,从而加速三角洲在这一新位置的快速扩大。加上海水对河流的顶托作用,其沉降速度只会加快进行,而不会降低。这种情况即使在今天也可以看到,甚至还可以通过实验加于证明。因而这样的变化也不会刺激稻作文化的诞生。
其三,更重要的还在于冰海地带的湿地植物群落的分布必然具有其延续性,低海拔区段被海水吞没,地势稍高地带的湿地生态群落反而会长的更好,其群落规模也会向同海拔区段快速扩大,以致于那些古代的人们在这样的地质变化面前几乎觉察不到环境在变,当然也不会驱动他们去另起炉灶,尝试种植水稻。
从上述三个失误出发,堀田满还进而推测“野生稻”会很自然的从遥远的南方慢慢扩大其分布区,送到长江下游的人们手中,这更是一种想当然的推测。堀田满先生似乎忘记了“野生稻”是不结实的,是靠无性繁殖的,而且还绝对不会“走路”,长江下游即令气候变暖,“野生稻”也绝不会“走”到长江下游来“安家”。要知道,长江是自西往东流而不是从南向北流,流水绝不可能将“野生稻”的稻秩冲到长江三角洲去;食草的哺乳动物和鸟类也不可能将整株“野生稻”连裉带到长江下游。这一却都说明“野生稻”不会自然扩展到长江下游来,反倒是人类如果需要的话倒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野生稻”弄到长江下游去插秩。因而,我们倒乐于相信远古的人们在认识了水稻的价值后,会心甘情愿的不惜工本将“野生稻”搬迁到长江下游“落户”。但这样的努力显然与推测稻作文化的起源不起任何作用。事实上,即令气候转暖,“野生稻”要向北扩张其分布范围需要经历的时间绝不可能是8年、10年的事情,往往需要数百年,上千年才可以做到。对于这一点,堀田满显然错用了时空概念。
堀田满其实提出了另一套研究稻作文化起源的途径。他认为是人们在环境变化面前被迫迁徙的过程中发现了更有利用价值的水稻,才萌生了稻作文化。在这里,堀田满混乱时空差异的偏颇表现得更为直接和明晰。然而,海平面上升的速度、人类迁徙的速度、“野生稻”北迁的速度以及“野生稻”受到外界刺激而结实的演化速度,各自的计量单位会各不相同。海平面抬升要以千年、万年计;人类搬迁的速度则需要用日月计;水稻要向北蔓延及分布面,不仅是时间进程要以千百年计,而且还要凭借特定的机遇才行。从“野生稻”变成可以结实的“栽培稻”需要的时间虽然不多,8年、10年就够了,但问题在于要把它作为一个稳定的种植对象首先得确保它年年都会结实,还要确保人类有能力确保它结实,这也得靠机遇发挥作用。在此基础上,建构起相应的知识积累,四种变化要碰在一起,而且人类可以在其中发挥操纵作用,才足已支撑稻作文化的起源。其成功的几率事实上也是微乎其微。堀田满只是简单地例举各种变迁过程,距离水稻起源的认证,事实上还有千里之遥。
堀田满把环境压力作为“野生稻”转性的“催生婆”,这种看法与生物学的本能相符台,但是人类单凭这样的好运气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在人类生计的经营中根本无法承受风险性的打击,只需要一次的彻底性失败,相关的人群就只有死路一条,那么下一轮的努力就得从头来过。因而,被动的等待环境的变化,不要说是遥远的古代,即令是科学昌明的今天人类也没办法承受彻底的失败。粮食生产只需要减产30%,就必然要闹饥荒。在这个问题上,靠天吃饭所必然承担的风险是远古人类不会干的。
笔者认为,佐藤先生提供的越南“幽灵稻”的观察记录非常重要。其结论理所当然会让佐藤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不结实“野生稻”竟然会是我们天天食用的稻米的“原生性”。他的这一结论会很自然的提出一个关键性的命题。如果人类不能掌控“野生稻”穗定结实,那么有关稻作文化的起源将无从谈起,因为不仅是古代的人们还是今天的人们,谁也不会傻到去种一种不结实的杂草。这样的杂草最多只能喂牛,人是绝对无法食用的。人类即使想到要为牛种草(“野生稻”),那肯定有其种植的特殊原因。这样的原因如果找不到,也就无法说清人们为何要去种植“野生稻”。堀田满和佐佐木在假设稻作文化起源时,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佐藤的这一资料提示恰好推动了稻作起源的研究,使研究者有充分的理由证实水稻生物属性的特点。关于这个问题,研究者对水稻种植普遍使用插秩操作理应引起研究者的高度关注。要知道,所有禾本科粮食植物原则上都不需要移载。而水稻却是例外。研究稻作文化起源,忽略这一特点肯定会犯严重的错误。古代的人们绝不会傻到无事找事做,偏偏要对水稻实施插秧。不能解释其间的理由,稻作文化起源的真相也就将无从谈起。
必须承认佐藤的调查和实验结果对稻的“转性”的研究至关重要,但他的认识和理解却得失参半。所得在于,他注意到了“野生稻”和“栽培稻”之问的本质性差异,而且断言是人类有目的地利用其中的可结实植株长出的种子,实现了从“野生稻”到“栽培稻”的飞跃。其所失则在于,他是从一个自然科学家的眼光过分地关注了环境的贡献和自然压力的作用,却大大低估了人类的主观能动性价值。
然而,稻作文化的起源本身就是一项社会性的系统工程飞跃。人在其间注定要发挥关键性的推动作用,这是“内因”,而环境的压力只是“外因”。二者的主次关系不应当颠倒去理解。事情很清楚,既然“野生稻”和“栽培稻”的DNA排列一样,就说明它们本来就是同一个物种。同一物种出现不同的外形变化,本来是生物学的常规现象,认识这种变异的关键正在于,是什么样的环境因素在其间发挥了作用。研究者更需要深究人类在其间到底能不能扮演一个关键角色。如果能够做到,那么要推动稻作文化的诞生也就落到了实处;如果不能,稻作文化起源的研究就得果断的另辟蹊径。
有幸之处在于,佐藤先生在曼谷所做的实验恰好证明了人类的干预可以改变“野生稻”的外在属性,使之有利于人类的利用。这才是解释稻作文化起源的关键之举。佐藤先生可以用盆栽推动“野生稻”结实,我们为什么不进而推测,古代人类为何不让“野生稻”反复移载,使之为人类结实呢?要知道,这样去想问题恰好与水稻一直需要插秧操作也就获得了合理的解释。而实施插秩,之所以也会持续到今天,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解释“野生稻”的“返祖”现象。不反复插秩“野生稻”就会退化,变成不结实的“野生稻”。因而,水稻通常都要实施插秩操作,其间肯定凝结了人类在漫长的岁月中积累的知识和技术创新。目的都是为了防范水稻“返祖”,以确保人类能够高效地利用这种植物。
通过反复插秧避免“野生稻”产生“返祖”现象,笔者在广西的调查也得到了新的证据,很多实施破冬操作的稻田,水稻收割后稻兜和残株还能够再生。而这样的“再生稻”恰好不能结实,这本来是生物中极为稀见的“返祖”现象。时,在对湘西苗族生计的调查中,笔者得知稻种在育苗田里撒播后长出的稻秧(杂交稻种除外),日后如不拔出来并进行插秩,而让它们在秩田里继续生长,那么它们就只会长稻穗而不结籽。更值得关注的是,湘西苗族乡民把稻秧从育苗田里拔出来之后,进行插秧之前通常也先要把稻秧丢到田埂上或田里一两天,然后再进行插秩。乡民们说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就是要让稻秧在日后长得好,并能顺利开花结籽。湖南省永顺县土家族乡民在插秩时也是把成捆的稻秧扔在田里面,一两天后再插秧。还有贵州省黎平县黄冈侗族乡民,在插秧时,要把超过8寸长的糯稻稻秧切成几段,只将带根的部分实施插秧。插秩前也是要放上一两天,才从容不迫的去插秩。此外,湖南省新晃县和贵州玉屏县侗族乡民在种植糯稻时,也多采取这种方式,以确保糯稻的长穗结籽。对于上述例证,中国南方的各民族乡民都能证实这一点,可惜的是专家们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更没有归纳总结乡民技术操作类似性的原因,这就自己关闭了探索稻作文化起源的大门。
安田认为,由于气候寒冷,“野生稻”为了留下子嗣转为靠种子繁殖。这个观点确实切中了生物繁殖的规律性的本能。要知道任何物种的生存法则都是要保持物种的延续。这样一来,如果生存环境过于优裕,植物就会走向无性繁殖,这更利于种群和群落的扩大。而到了不利的生存环境下,有性繁殖结出更多的种子。这就会成为生物特征的显性方面。这一本能对稻作文化而言,就是为人类提供了一个人力可以操控的生物属性被激活手段。人类只需要实施有意识的干预,就可以让通常不结籽的植物大量结实,将繁殖能力低下的动物快速繁殖。因而,安田的这一发现,同样是破解稻作文化起源的关键环节。但问题在于,他用这样的事实去解读麦作农业的起源,恐怕未必如此。因为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不结实的“原生麦”。现在找到的“原生麦”也会结籽,但稻穗容易断裂。从“野生麦”到“栽培麦”,要突破的难点不是让它结实,而是让它不掉粒,这将意味着麦作农业的起源与稻作文化的起源理当走不通的“转性”道路,而不大会雷同其“转性”历程,人类实施干预的技术规范也应当各不相同。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要点在于,安田和佐藤一样都太过分看重自然环境的变数,而不注意人的主观能动作用,这显然是日本学者的普遍性。对此,我们认为环境的变数的影响面很宽,持续的时间还会很长,而人类发明一种新的生计模式,从规划到兑现所经历的时间不允许超过一年,超出了这个极限,人类将无以为生,需要控制的范围也只需要几亩地就够了。由于时空场域的反差很大,自然因素不可能扮演稻作文化起源的主角,只需提供一个可能成功的背景就够了,其它的工作得靠人的主观能动性和支撑技术的积累去求生存。在稻作文化起源阶段,是不允许人类靠天吃饭的。
对于安田与佐藤的观点,需要纠正的是关于农业生产上的“跃迁式创新”为何总是发生在特定作物原种分布区的边缘地带,这是来自于民族学研究的一项已得到公认的假说,被称为“潜势法则”。其基本概念是说文化上的重大突破性的进步,不可能发生在该种文化的中心地带,因为在那样的地区文化已高度特化,因而必然缺乏大幅度调整的空间和动力。但在边缘地带,由于文化处于非稳定状态,获得发展的动力比较容易,文化的调控幅度也容易扩大。安田和佐藤等人则是利用了这一观点去推测稻作文化的起源。按照这样的推测,长江中下游正属于这样的边缘地带。不过,安田认为长江中下游平原必然属于森林和草地的过渡带,最容易孕育稻作文化,这是一种误判。一方面,在长江中下游的洪泛带,不可能有连片森林的分布,更不会成为森林和草原的交锚带。因为在这样的地区森林必然分布在丘陵上,甚至是废弃的古河道上,这样的森林肯定是稳定的。另一方面,他们假定森林中可以种稻,因而与稻作的起源有关,这也是一种误判。水稻的生物属性本身就属于湿生植物,其最佳生存环境终身都需要水浸泡。使水稻能够生存于森林中,同样需要改变其生物属性,其难度将会变得与迫使“野生稻”结实一样困难。要在森林中孕育稻作文化,将意味着要克服双重困难,其难度更大。同样的道理,稳定的草地也无法孕育稻作文化。因为在这样的生态系统中种植水稻,除草将成为头等难题,而水稻种植的萌芽期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技术装备和手段,所以孕育稻作文化也不可能。最后是森林与草地的交错带,人工清理耕地将会比纯粹的森林和草地还要麻烦,也不可能成为理想的水稻种植起源地。总之,日本学者将水稻的起源地确立在长江中下游,有其充分的合理性,但真正能够孕育稻作文化的起源地,显然不是森林生态系统或者草地生态系统。假定为草地和森林的交错带,显然也没有充足的理由。
有关“野生稻”所受的外来刺激,日本学者大多取向于从纯粹的自然因素去需求答案。这显然是不够的。其中如果不加八人类的因素,而且这样的因素能做到对“野生稻”结实的掌控,将“野生稻”培养为“栽培稻”,仍然是不可能的。因而,佐佐木提出是否另有因素对“野生稻”构成刺激,这一发问至关重要。如果把它理解为人的有目的的作用,那就对了。与此同时,佐佐木还提到这一敏感问题。这样的问题确实切中了大多数日本学人的疏漏。自然因素的影响必然是极其缓慢的,往往要千年、万年计。这样大的时间跨度,人类是无法加于直接利用的,因为人类的生命周期通常不会超出60年,经验积累也就只能这个时段内。在科学研究没有制度保障其传承的远古时代,超出了个人经验,积累的时间跨度相关的自然现象和生物属性就不可能被人类认知和利用。水稻起源需要排除的关键障碍必须在这个时段内落到实处,才可望建构起稻作文化来。因而,纯自然因素的变动不足于保证稻作文化的诞生。只有人类有目的干预和刺激,并受到了成效,才能奠定稻作文化的确立。遗憾的是,其它的日本学者对这一点没有做出积极的回应。
通观安田的观点,不难看出他依然是在纯自然的因素中需求答案。然而,诚如安田所说,冰期与亚冰期之问的回暖与降温持续的时间超过千年以上。即使“野生稻”受到了低温刺激,也不会稳定地全部开花结实。而即使其中一部分会偶然结实,在这样的背景下,远古的人类当然不会拒绝采食“野生稻”的种子。按照堀田满提供的利用方式去消费“野生稻”种子,但这不会成为他们要去种“野生稻”的驱动力。没有这样的驱动力,稻作文化肯定不会形成。至于说降到什么样的低温,“野生稻”才会必然结籽,要通过实验去加于验证,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但问题在于,即使实验证明“野生稻”在低温下全部结实,我们依然没有找到远古的人们为何栽培“野生稻”的动因,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更困难之处还在于,植物是一个活的组织生命体,对环境的响应必然具有复杂性,而不仅仅是孤立的温度下降这一项。举例说,温度虽然不算太低,但如果遭逢干旱会不会结实,也同样需要实验证明。再如,如果温度不算太低,也没有遭逢干旱,但却遭受了海水倒灌的浸泡,“野生稻”会不会因此而结实,这同样需要做实验。更麻烦之处还在于,即使在全局范围内没有出现全部降温,但不排除有些地段也会出现低温气候。远古的人类在这样的小区域着手水稻栽培,也是一件可做到的事情。这可是今天的实验无法对付的难题。
安田先生指出了亚冰期时代气候变化在大西洋是十分明显的,在太平洋则不明显。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提示,但更有价值的提示还在于,小气候的变化对稻作文化的起源更其关键。因为在远古时代,根本不需要在数万平方公里内一次性的实施稻作种植。对于一个氏族,或小部落而言,只需要最多一百亩的土地,能稳定种植结籽的水稻,而且每年都有收成。他们的这种发明就已经足够确立稻作文化的起源了,其后只要有机会,其它部落也会仿效的。就这个意义上说,探讨太平洋沿岸在亚冰期降温幅度有多大,不仅困难重重,而且价值并不明显,不如把研究思路转向人类社会合力的干预。在多大情况下,在其有限的范围内,能够缓解降温,或者加大降温,从而诱发“野生稻”的稳定结实,对稻作文化起源研究就更有价值。
总之,要想通过一两项简单的实验就轻率下结论,是一件很危险的误判。日本学者取向于靠自然科学的手段与实验去下结论。这样的研究思路,看来值得认真调整,并需要改变一下研究取向和思路。在这个问题上,中国学人也许早已超前于日本学者。
三、结语
有关日本学者对“野生稻”转性研究的利弊得失,笔者已经做了评述。但需要补充之处就在于,按照日本学者的观点,稻作文化的起源需要四大要素的机遇性碰撞:(1)“野生稻”分布到了长江中下游;(2)“野生稻”“定居”后遇到了到寒期;(3)远古的人们发现了变异后的结实水稻;(4)远古的人们在利用的同时,在采集的同时,尝试栽培这种结籽的水稻。如果抛开时空场域的差异,四个要素碰在一起确实不难。但如果考虑到时空场域的制约作用,那么这四个要素偶然碰在一起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但即令如此,更大的障碍还在于远古人们种植结籽水稻的动因到底是什么。日本学者事实上是回避了这个问题。事情很清楚,即令前三个机遇都得到满足,远古的人们最多是把稻种像其它野生植物采集下来,做“杂谷式”的食用而已。他们的生活说得上是安定康乐了,为何要心血来潮单单去种植会结籽的水稻呢?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行为同样是遵循理性法则。花了力气去种稻,总得希望有一个好收成,能够置换掉其它形式的采集活动。这一点如果不落到实处,稻作文化的起源依然还会停留在空对空层面上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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