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夏至是一个不容修辞的词汇,多了任何字眼都意味着破坏气氛。夏至只能是夏至,干脆利落,不多也不少,就像钢琴,它的属性与气场庞大得让人难以用唯一的情感去填补。
父亲的夏至系在故乡薄薄的黄历书上。那本黄历书封面红纸,内文白纸,其纸张生性脆弱,唯恐风吹就破,好在一年四季散发岁月的墨香。劳作后的父亲,摇着扇子,将蜘蛛与蛀虫侵害过的黄历书从墙头取下,当他翻到“夏至”二字时,花白的板寸头里有汗珠在冒,眼角充满欢喜。有时,他会情真意切地掰着指头,清算去年此时的家长里短,父亲总想找出夏至来临与往年的一些不同寻常。可夏至年年如此,时节不约自来。最终,父亲什么也没找到,只找出了即将收割秋粮的一些农具,把它们擦拭得比任何时候都亮。
夏至是时节中的光荣日,是一年中阳光照射大地最长久的一天,早晨五点到晚上七点多,阳光威力有增无减,给足了万物面子,给抢收的农家人足够信心。因此,夏至到来,也是我故乡的蜀南丘陵人家最忙最累最欢喜的日子。
我知道很多作家喜欢用夏至当标题,原本我极力地反抗过,也努力地试图另辟蹊径,可是最终不例外地选择了它,这是夏至的魅力,也是夏至的强大力量所在。只是长大离家后,很少再听到这个节气中优美的词汇。在城市里,我们一般听到的是夏天来了。虽然这句话听似轻描淡写,却潜藏着洪水凶猛的秘密。“夏至”与“夏天来了”原本表述的不是同一回事,但在乡亲们的意识里却有着同一个意境。他们的意思是夏至到了,就是真正的夏天来了!夏至,字面上的意思是夏天之极。它有一种古典的光芒质感,具备磁场效应,像麦场上男人扬起的林盖(打麦子的工具),而“夏天来了”之于大多数城里人,则是一种开放的抒情文本,蝉或跳蚤都将登场,如同大街上飘飞的长裙与短带。
苏轼有词《夏至》: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蓑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这样的景致不仅属于苏轼一个人,就像在人类呼唤乡愁文化的今天,一个人的故乡或许多人的故乡是一回事。离开故乡者都离不开乡愁的养分,而夏至让我更多的想起卖蚕茧的故乡人满脸的喜悦,他们把蚕茧卖掉了,就会在街上扯几尺布,做件新衣服,或买上几双凉鞋,当夏至送给自己或家人的礼物,那些提着干酥麦子换来一篮子黄软李子的孩童,归家时兴奋与满足的表情,远远胜过一枚熟透了心的果子。当然,这个节令少不了桃子、杏子、杨梅、枇杷等水果的轮番亮相,它们恰如其分的出场与转基因无关,茄子、青椒、胡豆、黄瓜等鲜菜也会在这时抢着上桌,田野里插秧人正在忙碌,路边卖冰棍的人也在吆喝,水池里大鹅小鹅都在拍翅引歌……
夏至降临,你在想些什么?除了自然万物,我还能想到哪些与夏至相关的人事?没错,夏至应该是属于故乡的节令,只有在故乡遇见才有特殊的感受,因为城里人从不知季节变换,空调成了他们冷热的护航,他们宁肯伸手指挥空调,也不会念一念夏至。
我有多久没回故乡,夏至就失联了多久。我还能想到的夏至就是那个在南方工业流水线上埋头作业的少女,她在十五岁的那年夏至背着多病的父母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如今她是否穿着短裙走在下班路上,念想属于她夏至的故乡?我不知她当初出走时的行囊里都装了些什么?她姓夏,论辈分,她叫我表叔,她的故乡早已一片废墟,孤坟两座,青草疯长,野花出没,她对异乡的街道与工厂气味越来越熟悉,对故乡记忆和草木气息越来越疏离,我安分守己地想着,夏至还在盛大进行。
(选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