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化龙
经典作家 之二 张贤亮
张贤亮(1936年12月-2014年9月27日),江苏省盱眙县人,生于南京,中国作家,全国政协委员,企业家。张贤亮十四岁开始文学创作,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张贤亮率先突破了若干禁区,例如描写性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张贤亮的作品被译成三十种文字在世界各国发行,在国际上有广泛影响。1992年,他创办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公司。2014年9月27日下午2点,因病在宁夏银川去世,享年七十八岁。
今年9月28日,惊闻著名作家张贤亮病逝享年七十八岁的消息,不禁老泪纵横,回忆起陪同他在辽宁省农村采访的经历,往事如烟却历历在目,为了这些具有正能量而又鲜为人知的真实故事能够得以传扬,特地写出这篇二十多年前往事的回忆,既为寄托哀思的缅怀,也是为了不忘的纪念。
1986年6月18日下午,作为《鸭绿江》文学月刊的编辑,受省作协党组书记金河与刊物主编迟松年的委托,负责接待并陪同著名作家张贤亮来我省农村采访。我们乘坐一辆浅灰色的伏尔加轿车,从“大帅府”开出,绕道北陵公园,风驰电掣般驶向东塔机场去接他。当三叉戟客机呼啸着落入机场跑道时,我们走到刚开启的铁门旁等候着。下机的乘客络绎而出时,金河一眼便认出款款走来的张贤亮。他高高的个子,一米八左右,身着鸭蛋青色的夏衫和质地厚实的苍蓝色牛仔裤,裹住他那雄健的体魄,腰间系一条黄色且带花纹的皮带,风姿潇洒,稍呈黑红色的脸膛上自然地谦和地微笑着,给人一种朴实、亲切的感觉。他看上去挺年轻的,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实际上是人到中年。他精力充沛,当金河介绍后,我俩握手时,我感到他的手掌微热而有力,锐利的目光透过近视镜片闪射出来。我说:“热烈欢迎您到辽宁来!”他说:“谢谢,麻烦你们了。”简短的交谈,使我感到他的亲切和平易近人。
俗话说“树怕剥皮,人怕见面”,我同他似乎一见如故。我和张贤亮同志在一起虽然只有短短的六天时间,但他的平易近人、坦率诚恳、才思敏捷、善于言谈,却在我的心田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陪伴张贤亮无论是白昼晚间,还是茶余饭后,亦或下乡的路上,采访的间隙,他讲了很多自己亲身经历,像一部有趣的自传,对于我的问题,他也一一予以回答,给我以兄长般的亲切感觉,所受教益颇深。张贤亮在乡村的一言一行,也是值得称道的。
一、遵夫人之命
张贤亮来辽宁农村采访的起因是这样的:1986年4月28日,当晴朗的白昼被人们繁忙的工作挤跑,电视机便乘势抛头露面,像热情而神速的邮递员,向一个个家庭送去时代、社会和生活的信息。
在宁夏银川的一座小楼里,五十岁的张贤亮同他的夫人冯剑华,并排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五岁的儿子小小已经进入甜蜜的梦乡。
序曲过后,中央电视台的“电视论坛”节目,立即引起作家夫妇的兴趣。一个方形脸盘、浓眉大眼的个体农民养鱼专业户户主,竟在荧屏上像一个演说家那样侃侃而谈,显得沉稳自然,从容大方。他就是辽宁省辽阳县东部山区的中年农民富文显。
富文显家处于村边的兰河东岸,他领着两个儿子,在烟筒砬子山下的一片荒滩上开了三个养鱼塘。共有三十亩水面,放养了六十万尾鱼苗。1985年7月起,辽宁大地连续遭到三次强台风和六十一天暴雨的袭击,发生了特大水灾。7月21日这天,暴雨倾盆,沟荡壕平,兰河水如同脱缰的骏马奔出槽厩。山水流急,吼声吓人,河里翻花,嗽嗽直叫,牤牛水的浪头窜起两三米高,把连接弓长岭铁矿同甜水乡和本溪市的交通切断了,河桥被冲毁,行人和车辆被阻隔在兰河两岸……
荧屏上,富文显讲述得形象逼真,虎虎有生气。他谈到了自己的一家,面对这种紧急情况,如何顾不得自家的鱼塘,他带领两个儿子,抬出了铁板小船,开始义务摆渡,连续不停地干了五十天,摆渡了产妇、新婚青年、老弱病残等五千多行人,四百多辆自行车,运送香瓜、西红柿、辣椒、茄子、粮食等两万多斤,而富文显父子拒绝了人们主动递给的运费,分文不收。
听着富文显的讲述,张贤亮和冯剑华不由得移情入境,似乎不是坐在电视机旁,而是在同这慈眉善目的农民促膝谈心。老富最后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说:“当时有不少人劝俺,‘看你们爷仨累得黑瘦黑瘦的,要两个钱,咱们也照样领情。乡里领导也对俺说:‘收费也是服务,同样方便群众,按劳取酬嘛!俺心里寻思,钱也不咬人手,谁不知道钱好花?如果要收运费,一天至少也能弄个五六张大团结,可俺又一转念,咱这地方虽然是山沟沟,交通不太方便,但常听电匣子,领导上常号召咱们要做有理想、有文化的新农民。咱虽然文化不高,只念过六年书,但俺知道,劳动致富的路有千万条,却不能趁涨洪水这个节骨眼儿捞一把,发那缺德的洪水财!有人说俺傻,是‘土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如果真是个傻子,俺能向你讲这么多话吗?”
听到这里,张贤亮和冯剑华笑了起来。冯剑华不仅是理家的能手,也是张贤亮在创作上的贤内助。她那时在《朔方》文学月刊社担任小说、散文编辑。作家和编辑,一个是创作实践的主体,一个是欣赏审美的主体。编辑是作家作品在社会上的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带权威性的评论者,像食而知其味的美食家,更像为他人作嫁的无声红娘。张贤亮和冯剑华这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冯剑华边看电视,边向张贤亮建议说:“老富不是个一般的农民,这个人很有口才,他的思想和行为都有教育意义,你不是要写电影剧本吗,我看这倒是个很好的素材,值得去采访一下。”
张贤亮点了点头,十分欣赏妻子的眼力,说:“老富讲的这些事情,很有画面性,适宜搬上银幕,我最近到北京开会,抽空儿到辽宁去一次。”
时代在呼唤着作家,生活在向作家招手。“大实在的瀑流,永远由无始的实在向无终的实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远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随着大实在的奔流,以为扩大,以为继续,以为进转,以为发展。故实在即动力,生命即流转。”李大钊的这段话,今天仍有实际意义。张贤亮就是这样,他以一个作家独有的敏感,紧随时代的瀑流,努力贴近,抓住飞跃的生活,去深刻地接近现实,艺术地表现现实。张贤亮要亲自到辽宁农村,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来观察当前农村的生活,他要在流动的过程中把握生活的现实性。
张贤亮到辽宁后连续奋战,他把日程排得紧而又紧,直接深入到辽阳县农村山区,坐在草绿色的北京吉普里,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颠簸不已,他把自己一颗火热的心,双手捧献给人民,让这颗满怀激情的赤子之心在与民众之心的碰撞中,捕捉那闪耀着生活诗意的光彩。
张贤亮曾直言不讳地诉说了这次来辽宁(也是第一次来东北)的起因,他风趣地告诉辽宁作协的同志,这次辽宁之行是他的夫人冯剑华建议的,大家便通过他向冯编辑致意,特别是《鸭绿江》的同志们,他们热情欢迎张贤亮的到来,同志们无拘无束,开他的玩笑:“你这是遵夫人之命啊!”
二、带病深入生活
1986年6月20日早饭后,张贤亮为了采访在抗洪抢险斗争中立功受奖的先进典型,乘汽车前往辽阳市,到达时已近中午,他同市文联和市政协的同志会面、交谈,辽阳县政协的同志也赶来看望。午饭后,张贤亮在市县文联和政协同志们的陪同下,一道赶来孤家子乡东黄泥岗村,采访义务摆渡五十天的养鱼专业户富文显一家。张贤亮幽默地说,不要去那么多人,以免吓得采访对象不敢讲话……
草绿色的北京吉普在乡间的坎坷土路上奔驰着。张贤亮坐在司机右侧的前排座位上,望着窗外的景色,那密匝匝挤在白杨树枝干上的阔叶,在微风中快活地抖动,发出“哗哗”的微响,像是对这一行人鼓掌致意。山坡旁升起了厚厚的青纱帐,高粱、苞米,犹如整齐有致的部队方阵。河岸边织出了一块块碧毯似的稻田。吉普车沿着兰河岸畔的沙石乡路,颠簸了很长时间,像一枚小球在土黄色的沟槽中滚动。
这时,张贤亮从怀中掏出一包过滤嘴香烟,优雅地抽出一支,点燃后递给了司机师傅。然后,一个个向后排的同志送烟,最后他才自己也抽上一支。顿时好像树起了几个烟筒,升腾起缕缕炊烟,车厢内充溢一股呛人的烟草辣味和淡淡幽香。望着路边的白杨树,张贤亮陷入沉思,他的耳畔仿佛想起了易卜生的话语:“在艺术中坚守勿失的,不只是天生的才气,还有充实人生而使人富有意义的热情与痛苦。”是啊,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白杨树,是多么熟悉和亲切哟。张贤亮似乎联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了,那时,他在大西北劳动过的偏僻山村,村里有牧马人的小土房,有郭口扁子、董大爷那般可敬可爱的乡亲们。一幕幕沉浸在社会底层的生活图景,饱含着他的痛苦和欢乐,眼泪和汗水,探索和希冀。在他蜗居的小土屋旁边,有一棵白杨树,长有一膀子粗,每逢他放牧归来,便把自己的胯下马拴在那棵树上。时光倏然,回首起往事来,年代也会像手表的指针一样迅速变换位置。
张贤亮望着车窗外边向后面闪去的白杨树,他似乎又在眼前浮现出1982年的一天晚上,他曾坐在山村那棵粗壮的白杨树下沉思的情景。那次是他随着电影《牧马人》剧组,到他生活过的农场作答谢演出。乡亲们热情地款待他们,并寄予殷切的期望,“可不要忘了俺们!”多么纯朴的话语,却含有千钧之重的情义。在那棵白杨树下,他发誓般地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始终同人民在一起!一个富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应当贴近生活,反映大众的心声。从此,张贤亮走出坐了两年多的办公室,回到了土地和人民中去。每一年里,他都有将近一半的时间离家在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四处奔跑,在生活的花丛里采吸芬芳,酿造蜜糖。在辽阳东部山区采访的日子里,张贤亮把日程安排得绵密而紧张。每到一个村落,约定事先找好的典型人物,他采取促膝谈心式的细微采访,耐心地提出问题,听取回答,并在笔记本上详细地作好记录。张贤亮完成一项预定的计划后,马上又按日程登车赶路去采访另一个。只见那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在山村的土路上奔驰,犹如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颠簸。当我看到张贤亮坐在车中,不时地晃动着右臂,便关心地问他是不是太疲乏了,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他回答说:“不要紧的,这是风湿症,右臂有时酸楚疼痛,是在土改时落下的毛病。”张贤亮这种带着疼痛坚持深入生活的精神,使同车的人们不禁产生一种敬佩和爱惜之情。
三、一瓶法国香水
汽车开到孤家子乡政府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乡里的干部热情欢迎张贤亮的来访,找来了广播站的编辑小傅给介绍情况。这时才得到确切的消息,富文显同志外出了,是到数百里外的建平参观养鱼学习取经。张贤亮说,先去看看他家的鱼塘和洪水期间摆渡的地方,然后再同老富家里的人唠唠。抓紧时间,很快起身,又乘车赶往东黄泥岗村。这段土路更不好走,坑坑洼洼,尚有泥泞。吉普车开到兰河渡口,那里左侧有山,山坡下的河边上,有老富家的三个鱼塘,每个塘面有百十平方米,鱼塘里放有两只铁板船。张贤亮兴致勃勃地奔到鱼塘边,观看拍照,特别留心那摆渡用过的铁板船。然后,又顺着山脚,走到看鱼的小土屋,在那里见到了富文显的长子富杰。这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有一身好水性。洪水期间,他同弟弟一起帮助父亲撑船。他的性格外柔内刚,看上去老实巴交,像个大姑娘,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稳稳当当。张贤亮问了小富杰当时义务摆渡的情况后,再次到塘边看了看用铁板焊接的渡船,为富杰拍下了一张有纪念意义的彩照。渡口处是一条平坦开阔的地带,洪水时,这里的水面有二里多地宽,对面就是东黄泥岗村了。
长时间的乘车疲劳似乎一扫而光,张贤亮到了农村,像老牛进了菜园。他以朴素诚挚的语言,同乡亲们促膝谈心,给在场的干部和群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兰河水浅浅的,个别河床有水深的地方,也是一样的清澈见底,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在河底不规则地排列着。原有一座小桥,已被去年的大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了。现在水位低了,行人可以蹚水而过。吉普车显示出它的长处来,张贤亮和同志们一道,从鱼塘边回到车上,很快就乘车越过河面,到达了对面的东黄泥岗村。孤家子乡政府的同志,把大伙让到村子边上的小学校教员室里,坐下休息一会儿。这是一所普通的乡村小学,只有三百余名学生,十几位教职员工。教师中有一半是民办教员。张贤亮随手翻阅办工桌上的学生作业簿,对小学生的作文很感兴趣。他称赞孩子们的字写得认真工整,老师的批改一丝不苟。
例行公事,先由村里的干部介绍全村的生产和生活情况,其中着重述说富文显父子在抗洪中的先进事迹,颇有一种为村民争了光的自豪感。当提到小富杰因为义务摆渡而累病,得了心肌炎住院时,村里的姑娘孙玉英主动去伺候他,由此,正式对上了象。张贤亮问了他们恋爱的缘由,村干部只说二人早就情投意合,恋爱的过程还挺曲折哩。张贤亮问,他现在是否在家,找小富杰和她一块儿来聊聊。
没过多久,一个头戴藕荷色乔其纱纱巾,身穿花布夏衫的姑娘,随同腼腆的小富杰,轻快敏捷地跨进门来。孙玉英没有一般农村姑娘的拘谨和羞涩,她大大方方地向在座的长辈们点头致意。她今年才十九岁,性格活泼开朗。
张贤亮请这对年轻的恋人谈谈恋爱经过,小富杰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让孙玉英先说。小孙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张贤亮问她:“你是不是在闹河水时,乘坐小富杰的船,见他心眼儿好,才产生感情的?”孙玉英坦率地回答,岂止是在船上,她同富杰悄悄地相好,已经有三年多历史了。她讲了自个怎样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经历了恋爱中的许多磨难与坎坷之后,请作家伯伯不要写报道,为她保密。张贤亮称赞农村新一代青年的思想解放。
张贤亮对乡亲们的诚挚和平易近人,使小孙姑娘敞开了心扉,她说出了从没对父母透露的深层次的思想,为爱情的艰难,她曾经想到过自杀。张贤亮对她说,这是可以理解的,1985年的时候,泉州有几十名女人自杀了,那地方的人很迷信,家家供菩萨,而辽宁农村比较开通。他接着又细问小孙当时的心理状态,孙玉英告诉他说,她曾几次走到兰河的深水湾边上,想一闭眼跳下去解除一切烦恼。可是,她从河水中望到自己年轻的身影,想到自己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为幸福应当冲破一切阻力去追求,什么困难也不比死更重,她反复合计,不能白白送死,要不顾一切走自己的路!因此,她不顾挨打受骂,在洪水成灾的时候,每天晚上都偷偷到河边去看小富杰,担心他穿着裤头背心在同洪水搏斗中受凉。
这一对农村青年的恋爱经历,使在座的长辈们深受感动,他们似乎第一次真正听到80年代新一茬农民的心曲。张贤亮手拿金笔,在采访笔记上刷刷地写着,如走龙蛇。他衷心地为这一对向传统观念挑战的恋人祝福。
张贤亮从文件包里,拿出一瓶装潢十分精致的香水。他告诉在座的同志们,这是他在出访美国时带回的法国香水,原来打算送给自己妹妹的,这次就把它送给这一对可爱的农村青年了,作为小富和小孙结婚时的礼品吧。孙玉英十分欣然地接受了,她激动得用双手捧起,代表小富杰,表示他们俩及全家人对作家伯伯的感谢。然后,很自然地解下自己头上的纱巾,想作为回赠的礼物送给张贤亮伯伯。她说,这是小富杰为她买的,她特意在纱巾上面绣了一对戏水的鸳鸯。她双手递过去,想送给作家伯伯留作纪念。
张贤亮似乎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是,他的心灵是同青年人相同的,他理解他们。既然她把内心的隐秘都讲了出来,这回赠礼物的举动也是相当诚恳和真挚的。可无论如何,对于恋人的定情之物是不能收下的。张贤亮机智而敏捷地回答说,你俩的心意我领受了,这纱巾是珍贵的感情的象征,你要好好保存。如果你想回赠的话,就回家做一顿好饭菜招待一番吧,我们晚上在富杰家吃饭,你去一道做饭好了,到时候叫富杰来招待我们就行了。
真是作家和人民肝胆相照,感情是这般水乳交融,没有任何隔膜。孙玉英愉快地离开小学校,随着小富杰到富家做饭去了。教室里的交谈还在继续进行,乡报道员又提供了不少抗洪抢险斗争中的真实故事。不知不觉间,窗外落日的余晖已经渐渐暗淡下去,富杰返回学校请作家伯伯一行人到他家做客用餐。
富文显家是一个普通的农户,三间土屋一处院。院内有手压水井,园子里种着辣椒、黄瓜、豆角、西红柿等蔬菜,中间栽有樱桃树。富杰的妈妈和小妹妹站在院门口,热烈欢迎来客。张贤亮拿出相机,给富文显家里的人照了相。这位著名作家大有“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意趣,在农家的土炕上盘腿打坐,同乡亲们无主题地谈唠起来,笑声不绝于耳,气氛融洽热烈。
农家做客,张贤亮感慨尤深,他像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人民啊就是母亲,当他受难时,是人民群众保护了他;如今,乡干部一口一个“张主席”地叫他,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主动往司机师傅的碗里夹菜,他说,今天数司机师傅最辛苦了。正因为张贤亮没摆官谱不拿官架子,群众才仍然以心相交,毫无隔阂。这才 有唠不完的知心话。
四、忘年交和鸿雁捎书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天色向晚,富文显同志又不在家,使张贤亮原来的计划落空了。他原本打算住在老富家,夜里好和老富畅谈一番,这个计划不能实现,他感到遗憾,便决定连夜返回辽化招待所去住。临别之际,富杰全家热烈欢送,请作家同志再来作客。这时,张贤亮把小富杰拉到围墙旁的柴草垛边说着悄悄话。不一会儿,小富杰高兴地告诉妈妈,他要随张伯伯到辽化去住一宿,他叫孙玉英陪伴妈妈在家。这一夜,是小富杰终身难忘的,他和张贤亮同住一个房间,一直唠到下半夜一点多。
这一夜,万籁俱寂,只有辽化宾馆的716房间还闪烁着灯光。张贤亮异常兴奋,他在同一个农家的孩子说着贴心话。
张贤亮问:你家单干有几年了?
富杰答:四年了。
张贤亮问:现今你们生活怎么样?
富杰答:比过去强多了,大米白面随便吃。
张贤亮问:村里的半大小子都像你这样心眼儿好使吗?
富杰答:也不全是。但多数是遇到困难都不能眼瞅着不管,总会帮一把。
……这一夜,他俩成了忘年交。
望着纯朴的小富杰,张贤亮不禁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他感叹地说:“我的儿子若有你这么大就好了!”小富杰问他儿子多大了,张贤亮告诉他说,才五岁,他这次离开宁夏,到北京开会,间隙又飞到辽宁,深入农村采访,他多么思念招人喜爱的小小啊。在家的时候,小小有时用胖乎乎的小手,把他的稿子、书籍给弄乱套了,他也耐心地再一遍遍地重新规整起来。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怜子如何不丈夫。”张贤亮对亲子之爱至深至切。他讲过在1985年9月至12月,于美国访问期间,每周他都定期往国内的银川家里打电话,向妻子冯剑华问候,同小小在电话里交谈。可以想见,那情景是多么感人哟!“情到深处人孤独”,身处外地的张贤亮,常受这种孤独感的袭击,而是甘心“自讨苦吃”的。他献身文学事业,为了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而把深入生活底层、探索规律地进行思辨,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张贤亮在成为专业作家后,也是锲而不舍地到生活的海洋中去游泳,同群众水乳交融。这次他到辽阳县农村采访,虽然没有见到“洪水无情人有情,义务摆渡五十天”的富文显,但他们之间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当1986年雨季来临时,辽宁南部农村再次遭到巨大洪水的袭击。居住兰河之滨的富文显和他的儿子一起,又主动挑起义务摆渡的重担。从6月29日太子河、兰河的第一场洪水,一直到9月21日,富家父子做到洪水不退,摆渡不停,分文不取。村子附近山洪暴发,把他家的鱼塘冲开了一个大口子,百分之八十的鱼苗眼睁睁从豁口顺水跑掉了,富文显父子置家庭个体经济损失于不顾,每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架起六米长、一米五宽的铁板船,一直义务摆渡到深夜,两岸的人都能透过夜幕,看到船上手电筒的闪光,这场景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国民精神的灯火照耀吧。在八十多天的洪水期中,富家父子共摆渡一万五千多人次。是什么给了这个养鱼专业户巨大的精神力量?是党和人民的期望,是顾全大局的自我意识,是助人为乐的共产主义风格,也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积淀,即富文显所说的人要对得起“良心”。
在摆渡的过程中,张贤亮同富文显的书信往来,也是一股激励鼓舞的力量。一位著名作家以平等的公民地位,给一个农民写信,这件事本身就是对传统的等级观念的冲击。富家父子被这样一封来信所感动:
富文显同志:
来信收悉。这次去辽宁访问您,是因为看到中央电视台“电视论坛”上的节目,您作报告中的某些细节使我很感动,想用来发展成一部电影。但事先我没有联系好,以致未能和您见面,非常遗憾。我想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目前,我已动手创作另外一部电影了,暂时还不能实现和您见面的愿望。但这次去您家,受到您的妻子和儿子热情的接待,很感谢。尤其是您的大儿子,将来肯定有所作为的,希望您能使他进一步受到教育。
当时借用了您大儿子一张照片,现在归还,另外我还替他照了一张,一起寄给他,留作纪念。
见了您县上和乡上的领导,都替我感谢他们。
张贤亮
1986.8.15
在这封信中,夹带了两张照片,一张是6月张贤亮到东黄泥岗村时,向富杰借去的那张黑白照片:小伙子披着汗衫,立在铁板船上双手划桨,英姿勃发。这张珍贵的相片,是1985年夏秋之际,辽宁连受三次台风、四次辽河特大洪峰袭击时,一位摄影记者在7月25日给正在摆渡的小富杰拍照的,张贤亮以作家特有的敏锐的目光,透过这张照片,看到了今天新一代青年农民的美丽心灵,捕捉到了真实生活中的诗意美。并为他提炼生活,作细节描绘,提供了生活依据。
张贤亮还在信中寄来一张彩色照片,这是作家在农民家里做客时,为一个农民的孩子拍照的。照片上小富杰的鲜艳形象,在灯光下闪烁生辉,象征着作家对勤劳致富的农民之家的祝福,也蕴含了作家对农村的80年代新一辈的殷切期望。小富杰常在晚间休息前借着灯光把玩一阵……
鸿雁捎书传真情,小富杰回想起当爸爸把张伯伯的来信和照片交给他看时的激动,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眼前明亮了许多,整个心灵被一种轻微的颤抖所震撼了。这是他在梦中也盼望的事情,他相信张伯伯心里有他,会有一天寄信和照片来,事实证明自己的坚信是对的。小伙子想起他和对象孙玉英第一次在小学校见到作家时的欣喜心情,他俩都看过电影《牧马人》,当他们从作家伯伯口中得知,张贤亮也有类似的遭遇时,简直惊呆了一般。但很快又被张伯伯的心地坦诚,平等相待,消除了心理上的紧张。他和小孙像见到久别重逢而且十分信赖的亲人一样,彻底敞开了心扉,说出了在家里亲人面前也从未说过的贴心话。小富杰和小孙的爱情是纯真的,又是曲折的。是作家伯伯又给了他们以巨大的心劲儿,永世难忘的那瓶法国香水,就是有力支持的见证。富杰和孙玉英在同张贤亮伯伯分别一个月后,他们俩结成了美满的伉俪。这对新婚夫妇多么想念张伯伯哟,如果不是因为作家伯伯的时间特别紧张与宝贵,忙乎得行踪难以确定,即使远隔数千里,这对新人也会奔去送喜糖的,新娘子小孙还想亲手给张伯伯点烟哩。尤其是小富杰,他时时难忘同张伯伯住在一起敞怀畅谈的那个夜晚,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祖国西北的银川去,把更多的心里话掏给作家伯伯……
五、珍贵的一张保单
还有一桩张贤亮写保单的事,跟小富杰有关联。可是,小富杰并不知晓,是辽阳县小北河镇的那个壮汉把保单给压下了。事情是这样的:
张贤亮同小富杰分手后,紧接着又到小北河镇去采访一个捕鱼专业户了。因为乡路实在难走,这个采访对象便从他住的三道龙湾村赶到乡政府来,于是,便出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场面,在张贤亮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面孔黝黑、棱角分明,黑亮的眼睛里噙着泪花的壮汉,他身穿妻子手缝的白花旗布夏衫、旧而短的草绿色军裤,脚上踏着一双褪了色的沾满泥巴的黄胶鞋。他一口一个“张主席”,拘谨得犹如一个刚上学的农村孩子,第一次拜谒威严的老师,他那毕恭毕敬的样子,又像一个小公务员面对威势赫赫的将军。张贤亮却出乎他的意料,以兄弟和朋友之间的平等与亲切同他交谈着。这个人就是在1985年辽宁抗洪抢险斗争中的先进个人,名字叫沈连山,家住在辽阳县小北河镇的三道龙湾村。
张贤亮采访得很细微,在笔记本上认真地做着记录。他这种学生一般的虚心劲儿,使沈连山受宠若惊,知道什么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说出来。张贤亮采访得很深入,他不时提出一个个具体问题,从沈连山的有问必答中,他了解到很多生活细节。辽阳县小北河这地方,有东西两河相挟。东为太子河,西为浑河,三道龙湾村名副其实,那里七沟八汊。1985年辽宁特大洪水为患时,相邻的唐马寨镇桥坨子村沙陀子大坝决口,丰收在望的田园,顷刻之间变成沧海。在这紧急时刻,32岁的沈连山,挺起他那一米八的身躯,凭着他一身好水性,驾驶一条长丈八、宽六尺,用两个米毛铁板焊成的船,撑起丈二长的松木桨,迅即划往乔坨子村救人。他先把老弱妇孺救到船上,一船就救出二十多人。如此这般从上午一直划到半夜,上上下下三十多船次,一共营救出五百多人。有人送给他几个馒头、花卷充饥,这个仁义的壮汉强忍自己的辘辘饥肠,把这些东西送给老人和孩子们吃。夜间把窝棚让给妇人孩崽子们住,他自个儿却在船上用几片草袋子遮身,强忍蚊虫的叮咬。饥渴得实在忍不住了,他捧起污浊的河水来喝,结果害了肠炎,病得周身软弱无力,但他仍然强撑着运送人员和物资,并送市县领导去慰问灾民,然后划着船往各家分送干粮。最后,辽阳县小北河镇政府表奖了他。9月14日《辽宁日报》头版头条,登载了“捕鱼专业户沈连山闯洪水救灾立大功——驾一叶扁舟破浪四十里,拼全身勇力营救千百人”的报道……
张贤亮此行不虚,他虚怀若谷,采集了不少创作素材,还结交了不少农民朋友,使一些农村基层干部和乡亲了解了这位知名作家。
当张贤亮问到沈连山现在的生活是否有困难时,这条壮汉低下了头,他如实述说了家庭的困境,他原来已有一个十岁的女孩,年前因为没有领取计划生育指标,却又生了个孩子而被罚。沈连山是个老实人,他坦白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家中没有钱,他表示甘心情愿把那些铁板船交出去,但生活中确有实际困难。张贤亮又问了许多情况,诸如能否取得银行贷款等问题,沈连山告诉他贷款得有经济保人,张贤亮说我可以给你作保,沈连山十分感动,但又说外地人不能作保。张贤亮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在临别之际,他为沈连山写了这样一份保单:
小富同志:
分别后,我去采访沈连山同志。沈连山现在家庭比较困难,想置点渔具设备,要向银行贷款,但银行要本县的人作保,我希望你和你的父亲能发挥济人为乐的精神,会看在抗洪救灾中结成的战斗友谊,替他作个保,使他有力量脱贫致富,如他无力反还,我还可以做他的后盾。今后有还款的困难,你直接给我来信。问候你爹妈、弟弟妹妹和小孙好。
张贤亮
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日
沈连山接过这张保单时,眼睛不禁濡湿了。这个坚强的壮汉在洪水灾害面前,表现得那般顽强,而如今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不但没有遭到亲人的打骂,反而得到了亲切的抚慰,难得的理解,可贵的知心啊!沈连山怎么能不百感交集?在他最困难的时刻,最先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的大作家!
张贤亮同志走后,沈连山一直没有把这张珍贵的保单交给小富杰,也没有向富文显父子请求支援。因为,沈连山听说在1986年的水灾中,富文显家的鱼塘被洪水冲开了个大口子,损失惨重。沈连山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他不会在富家父子有难处时还去伸手。这个外表很粗拉的人,内心的世界倒是很细腻的。沈连山依靠组织,把张贤亮的保单像珍宝一样,捧给在洪水中他运送过的省、市领导同志看。这一招还真灵。省市县镇各级领导对他家的困难十分关切。省、市水产局的同志,千方百计地帮助他办妥了个体渔业许可证。市县有关部门的负责人拨给他六七米长的上等红松板,留作打船用,并且派汽车给沈连山送到家里。为了解决冬季取暖的困难,市县去人给他家拉去三吨炉煤,接济了他烧柴匮乏的燃眉之急。全家人不由得感激涕零,县镇领导亲自去他家关心疾苦,还为他解决贷款的事操心尽力。
沈连山像一座蕴蓄已久的火山突然爆发了一样,这个老实人的头脑灵活多了,话也滔滔不绝,他逢人便讲这些铭感肺腑的事情,讲他自己用积极劳动、关心集体的行动,来报答各级领导的关怀,讲他在一度失望的时候,是张贤亮对他讲牧马人式的经历,给他启发。张贤亮对他说:“你正年轻力壮,比我在狱中劳改那时的条件好多了,心不能死,要干下去!”作家的关切之心给了沈连山巨大的鼓舞。张贤亮的这张保单,至今仍被沈连山像爱护珍宝一般地保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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