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士军
我出生在甘肃定西一个叫白岭子的干旱山村。
在我孩童的记忆中,总是听大人们说我父亲唐生禄原来是军人,上过朝鲜战场,后来还负过重伤。我一直纳闷,剧烈咳嗽、咳血不止的父亲,怎么就像个身体不好、没人管的“农民”?干旱少雨的白岭子,务农靠天吃饭,都说上过战场的父亲不明不白一个“病瘫瘫”,瘦骨嶙峋、皮包骨头,什么农活也干不了,家中几乎没任何经济来源,一家人何其难哉!
没任何伤残补助发放,没有组织安排工作,没任何民政抚恤,病中的父亲和他的家人,谁也不管,他到底是上过战场的军人,还是靠天吃饭、生活困难等待组织救济的农民?父亲的历史,像谜一样。
土屋墙上,一块红黄色军用布格文件袋,上面别着一块块奖章(其中包括志愿军和平章、纪念章两枚)、奖状,尕的大的,上面装饰着好看的五星吊穗;一个木质旧镜框,其中保存着父亲及其战友的一张张军人照,每张照片后面都有一个不同的名字……哪怕病重期间,父亲也一直用心珍藏着它们。我猜这些史料肯定记载着一段少为人知的史实。尤其是那些奖章、奖状,长期挂在家里墙上,饥寒交迫中历经劫难而不毁,与那块布满战火烟云的军用布格文件袋一起,共同述说着一段被明里暗里掩盖的光荣与梦想。上世纪80年代,更有我父亲在战场上一等功立功授勋“军旗前照像”被发现——这也是迄今唯一一张海内外仅见公开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将士战场上立功授勋“军旗前照像”。星星索,星星索——这些文物史料,先后报经省以上档案管理、军史党史研究机构专业人员辨认,鉴别意见基本一致:极高荣誉,史料珍贵。
那么,父亲到底得了什么伤病?一直没人说得清。妈妈回忆说,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当时我们都小,公社和大队接到干部社员举报,反映我父亲咳嗽很厉害,怀疑他得了慢性病肺结核,担心这病给家人和邻里传染,所以大人孩子被拉了一马车,到公社医院检查,结果表明,除了我父亲为“战场上伤痨病”外,其他家人均很健康,以此排除我父亲患一般慢性病——肺结核之嫌疑。去年在重庆找到父亲疗养时期的老战友李奎华先生,李老回忆我父亲为志愿军伤病员,主要是肺上的伤病,回国后先在辽宁瓦房店拥军疗养院治疗,1953年3月他们一起到了重庆志愿军干部疗养院疗养。那么,地方既然查证我父亲是“战场上伤痨病”,为何没安排治疗呢?妈妈说:从没人管过,当时家里困难,不提这事,供应粮动辄不给,要提给父亲治病,他们断了口粮,饿死我们一家,或许都没人知晓。
星星索,星星索……怎么会是这样?我开始一点点解读父亲。我在想,父亲上战场的时候,他有没有可能跟组织讲条件?我父亲保家卫国、英勇善战,自己受重伤残废了,回到原籍了,谁都不清楚咋回事,组织就如此这般了?
记忆中,一帮娃娃追着“人民功臣”志愿军的我父亲要听战场上打仗的故事,于是他讲:天上飞的美国飞机、地上奔突的坦克炮、炮火轰炸留下的焦土、嗖嗖嗖乱啾的飞弹、麦个子一样乱滚的死伤人员……这说明,父亲的战场上伤痨病并不是空穴来风。另外,父亲每年都接到省委政府军烈属、军人家属慰问信,这表明组织存有父亲的军转档案。那么,“反右”和“文革”中,父亲为何一再被县上、公社干部组织批斗?据称,父亲挨整的一个理由是:“历史不清”。
白岭子八旬老党员赵云福回忆说,1958年“大炼钢铁”时,从部队回来的唐生禄,也被公社大队从小学教师岗位抽派参加,从8月26日出发,往返90天,期间唐生禄动不动病倒,说自己战场上留下伤病,胸部痛得厉害,竟然被有些人诬为“耍滑偷懒”、“装病”。1969年,“文革”不断深入,县上来人,将陈善带班,病重的唐生禄弄到公社,和其他“地富反坏右分子”一起陪斗,一起“蹲学习班”。为什么?我一查,发现原来当时中央推出“公安六条”,集中整治所谓21种人,我父亲因何“历史不清”被列入范围?拨乱反正30多年,追问上下组织,谁也说不清,其实就是因为他参加“1943年甘南农牧民起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被省革委会定性为“反动地下军、土匪、特务组织”)、1949年狱中获释入伍后随119军再次起义改编(所谓“历史不清”),这些历史问题当时都是极左的甘肃省革委会整人的“活靶子”。经查,“公安六条”于1979年初即被撤销,可1979年年底病故的父亲唐生禄,其身份历史仍然长期不明不白。上世纪80年代,上访省委统战部等部门,答复说如能找到证人,即予拨乱反正、落实政策。遗属说找到独立第三军蒋云台军长,行吗?他们说,只要蒋军长出证言确认,那太行了。我遂四处打听,终于找到蒋军长,云台蒋翁获知案情,慨然出具证明,材料由省委统战部、省政协联章批转,谁知置悬地方30余载,落满历史尘埃。追到2010年,地方党政部门联合调查八个月,形成一份所谓“联合调查报告”,无中生有谎称唐生禄属于1949年12月起义后“资遣回家的,不再重新安排”的情形。
这就大错特错。不要说大人,就我一个孩子,大约14岁时,已陆续听父亲和乡邻们讲他早年参加地下革命、后来加入志愿军出国参战的许多传奇,不再相信父亲是一个没出过山湾的农民,我相信他一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从军史。可是,早已卧病在冷炕、无钱救治、只能等死的父亲,也走到他人生的最后时光,他根本没有任何自证的可能。那年,我大哥士鹏刚刚18岁,二哥士敬16岁,弟弟士成12岁、士旺10岁,三个大孩村小识字、初中读书,平时帮妈妈务农干活谋生;两个小弟和两个最小的妹妹(小英8岁、英香才6岁),就在家里玩。妈妈后来告诉我,当时病重的父亲痛中作乐,逗小英、英香她俩:“小英啊,记住大大的话,好好带英香一起玩。玩一会儿,进来看一下大大(老家叫父亲“大大”,有时简称“大”);要不,大大死了,你妈妈他们还不知道……”“哎。”两个孩子哪懂啊?她们高高兴兴应一声,然后就在庄廓土院里搅和泥巴玩。玩一会儿,想起大大的话,两个小家伙嘀咕一下,大的领小的,满身泥水,噔噔噔跑来屋里问:“大大,你死了没有?”“啊,还没……我的娃娃,真懂事!大大还没死,你们再玩去吧。要是快死了,我叫你们!”“哎。”一听大大没死,她俩又去玩了。过一会儿,不放心,她俩再去问大大,如此反复……后来,这就成妈妈一再遭受命运不公,精神分裂后,又哭又笑,一遍遍说起的辛酸苦涩的苦命笑话。
1979年,白岭子的冬天尤其寒冷而漫长,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口粮短缺、无医没药,父亲稍遇风寒剧烈咳嗽,仍是一块块吐血!或许早已坏死的内腔脏器,就这样一块块被震碎咳出;无助的我娘,用一只小洋瓷碗承接父亲不断咳吐的血块,然后痛心疾首将它们一块块埋入庄后的黄土……或许是咳吐完心肝肺的最后一块血肉,父亲再也无力挺过1979年腊月二十七的这个寒夜,咽掉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父亲人在中年,55岁冻饿病死,家贫竟至无一张白纸苫脸!
父亲最后的时光在我娘绝望的怀中,心善的乡邻们闻讯赶来,我娘好不容易展开僵硬的臂膀,亡人躺平在痛丧中一动不动数日过去。父亲咋还不醒来,这样睡到啥时候?土炕灭了、丧铺更冷,我懵懵懂懂,拉不起亡父一双僵手!
看着自己亲亲的六弟先走了,无依无靠,比我父亲长16岁的长髯大伯生福(父亲叫大哥,老辈人中我父排行老六),同情孤儿寡母的难处,让乡亲们将晚辈为自己准备的寿衣、棺木悉数抬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才土葬了数十年身份不明的父亲。坟茔凸起,阴阳两隔,送葬的人们纷纷离去,14岁的我直到这时才明白,自此家里再也没有父亲了,永远没有了,一时伤心恸哭久跪不起……父亲走了,他留下的“谜”一直没有谜底。早先病中的父亲,农活干不了,但他如有神助,庄前庄后长起这么多的杏树!土院的南北,各种一棵白果树和一株香水梨。香水梨的跟前,一簇簇粉红牡丹花枝繁叶茂,每年五月端午前后,与杏黄一起芬芳苦难的岁月;白果树靠北一小园内,靠西是高高大大的满树玉黄、李子,靠东则是一树花椒,周围一株株芍药花开放,真可谓:寒门里贫病天照应、姹紫嫣红护羸弱。这么些果杏花树,都哪来?“杏饱、李伤人,你大大说。一个杏核,一棵杏树;一株果苗,长成大树。开始栽种的时候,很轻松,但你大大的伤病很重;等它们长大结果的时候,你大大吐完最后一块血,走了……他知道,你们一帮娃娃再也饿不死……谁知道还是留不住士敬、小英……”父亲去世一年后,我二哥士敬辍学赴新疆煤矿打工,废旧矿井塌陷窒息而亡,生命定格于永远的19岁;大妹小英,父冤未平、失学文盲,生活所迫,瞎了慧眼嫁错人家,含辛茹苦不得好,失望绝望精神崩溃,年方40岁突然大病如山倒,无依无靠、自生自灭,苦熬数月,最后撒手而去……一次又一次打击,包庇不住,被妈妈知道,早已哭干泪腺,回忆着过去说。听老人回忆过去的家事,我倒记起,好像有一年的五月端午,天亮一睁眼,妈妈说昨晚下了很大雪,几处杏树枝杈都压折了!我大大早起,咳咳咯咯费老大劲,将它们拖回院子,折枝杈上一颗颗青杏,看着真是可惜,眼瞅着就要黄熟,没想到却遇上罕见的端午的大雪:一颗颗青果的远近,大大咳吐的肺血,将端午节的大雪,染得血红血红……
记忆不可靠,还需大量实证。追踪调查确证,我父亲于1956年端午节后,由重庆干部疗养院伤愈复转回到原籍甘肃。那么,1949-1956年,我父亲究竟在哪?甘肃地方组织一概不知,也未予外调,故认为“历史不清”。2011年重庆惊现唐生禄“干部转业”系列档案,这才真相大白:1953-1956年,我父亲为重庆市志愿军干部疗养院二等残废军人休养员,战场上负伤治疗休养前(大约1952年冬)系志愿军防战炮兵三十一师一团后勤班排长,而炮兵三十一师此时正在朝鲜战场(该师于1958年朝鲜战争停战后回国)。
看似白岭子一介农民,其实是战功赫赫的二等残废军人。随着一步步查证,1924年出生的唐生禄,其人生履历如后:19岁,参加甘南农牧民起义,起义失败后作为重囚被捕入狱;25岁,定西解放、重见阳光,随即补入进步力量蒋云台119军,两个月后随部再次起义;26岁,改编为志愿军特种兵高炮兵首批入朝参战,屡立战功,不久负伤,经治疗康复,再上战场;28岁后,编入炮兵三十一师任职一团后勤班排长,负责前线所需弹药给养运输,第二次负重伤后被送回国,先后在辽、渝军队医院治疗、休养;30岁,经治疗、休养数年,身份为因战重伤二等残废休养员、全军评模被评为二等休养模范;31岁,在渝第一疗养院“干部转业”,后转编入渝第二工人医院院办工作;32岁,因“胸部仍然疼痛”“精神方面仍然很软弱”“四肢无力”无法胜任工作,按政策应报请四川省人民政府专门机构安置供养,孰料川渝高层失察未予办理(1955-1983,按照国家机构改革,原中央直辖市、西南军政委员会所在地重庆市划归四川省辖,二级城市重庆市不再履行省级行政职能),一身伤痛无计可施,书面报告欲“请长假”“回乡”“参加农业合作社运动”,渝市卫生局分党组越权研究,行文擅批同意按并不存在的所谓“离职办法处理”,据此批文,第二工人医院又故意构陷以所谓“因身体不好”进行“退职”秘密档案登记,“退职”存根记载共计521.99元“命价”打发旧伤病复发无法胜任工作的军转二等休养模范回到原籍甘肃……自此千山万水、路途遥远,“反右”“文革”中屡受整治迫害、冻饿病死,余生23年间,与原干部转业之渝川卫生系统完全失去联系;35岁,旧伤复发、贫病交加中组成家庭,生养、拉扯几个孩子,地方未予提供任何人道主义医疗救治,直到他剧烈咳嗽一块块吐完心胸肺脏中血肉,走完他55岁的生命历程,矢志追求光明与幸福,壮怀激烈富于传奇,却又不明不白被“历史不清”。
重庆先后惊现“干部转业”“因病按离职办法处理”等两套系列档案,充分证明我父亲并非所谓1949年起义后“资遣回家”的农民,而是完全巩固了我父亲为志愿军重大立功、因战重伤残废军人、全军二等休养模范,由于渝川有关方面错误处理导致其回到原籍长期身份不明、反右及文革中屡遭整治迫害、贫病交加饥寒交迫冻饿病死之前述大量史料。
2012年3月,新任甘肃省委书记王三运获悉案情,作出重要批示:“请德刚、泽巴足同志商处。按政策、据实情,妥善处理”,先后由志愿军历史研究网、战略网、军事档案网、华声在线、中华时报、政府法制网等十多家媒体公开报道、新闻述评;最近,经甘肃省委宣传部连辑部长阅示、范鹏副部长批示,甘肃省延安精神研究会主管光芒网“陇上英烈”栏目、中国甘肃网“陇原史话”栏目公开转发《全军二等休养模范的悲壮人生》的报道,父亲唐生禄不平凡的从军史得以还原,军功伤残英模转干真相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