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人就是胡杨树

许曙明

都说胡杨树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树，活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我想，怎样的树才有这样的英雄气概呢？后来，我去了一趟南疆，目睹了壮士一般的胡杨树，也亲眼看见了胡杨树一般的罗布人。

南去库尔勒市85公里，有一个坐落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塔里木河畔的村子，就是有名的罗布人村寨。

罗布人村寨恐怕是全中国最大的村庄了，只有二十余户人家，占地面积却达72平方公里;罗布人村寨恐怕也是全中国最奇特的村庄了，站在寨子里，就能看见中国最大的盆地、最大的沙漠、最大的内陆河和最大的胡杨林绿色走廊。

在塔里木盆地的茫茫戈壁、连绵荒丘颠簸了几个小时后，终于看见了一大片绿格茵茵的胡杨林，不用说，那就是罗布人村寨了。

罗布人村寨正门形如一个戴着帽子的人的头部，两侧是鱼的图腾，准确无误地表明了罗布人世世代代靠捕鱼为生，也表明了罗布人对鱼的感恩和敬畏。

今天的罗布人村寨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旅游景点，景区内只有一户真正的罗布人家。像全中国所有的景点一样，罗布人村寨也规划建设了不少旅游景点。由于我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便径直朝那户罗布人家走去。

罗布人家的女主人巴哈古丽（音）是个热情好客的人。她告诉我们，罗布人是新疆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千百年来，他们生活在罗布泊，罗布泊干枯后又迁到塔里木河畔的小海子边。不种五谷，不牧牲畜，世世代代以捕鱼为生。她老公今天就捕鱼去了。如今，沙漠中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罗布人。原来这里还住着几家，后来迁到别的地方去了，现在这里就只有他们一家了。巴哈古丽说罗布人尊重老人，喜欢孩子。她今年53岁了，兄妹六个。两个没有了（去世了），四个有（健在）。她的妈妈也是兄妹六个，只有妈妈有（健在），她妈妈已经96岁了。

在巴哈古丽说话的过程中，我发现她妈妈始终一动不动地躺在胡杨树下的一个草棚下面。罗布人的生活真是离不开胡杨，她妈妈背靠着胡杨，枕头也放在半截胡杨躯干上。

我问巴哈古丽：“你妈妈怎么躺在这里？”

“她就躺在这里。”

“一直躺在这里吗？”

“一直躺在这里。”

“冬天也躺在这里吗？”

“冬天也躺在这里。”

“沙尘暴来了呢？”

“也躺在这里。”

“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冬天是非常寒冷的，老人躺在这里怎么能行呢？”

“妈妈习惯躺在这里。她的眼睛没有了，疼。” 巴哈古丽说。我估计她说的眼睛没有了是指看不见了。

早就知道罗布人的生存能力极强，不畏严寒酷暑，没想到竟能达到这个程度，我大吃一惊。

恰好陪我来的表弟妹是个眼科医生，我立即招呼她给老人看看。

弟妹仔细地给老人检查了眼睛。由于没带专用电筒，只能以手机发出的光亮代替。她说老人的眼病特别严重。已经没有办法医治了。这种状况的确非常疼痛。唯一解除痛苦的办法是去医院摘除眼球。可罗布人的风俗却是体肤器官，取之父母，不能切除。没办法，弟妹只好建议巴哈古丽给老人买些止痛药，以减轻痛苦。

罗布人真是太了不起了。我注意到老人的身后有几个玻璃瓶，里面盛满了黑色的液体。巴哈古丽说那是他们收集的胡杨泪，可以食用，也可以制肥皂。

胡杨树植根于干枯的沙漠戈壁，只要有丁点水分，一缕阳光，就能艰辛存活，坚韧成长。顽强地生，异常茁壮;默默地死，特别悲壮。斗热战寒，给千里沙漠平添点点生机;挡风阻沙，给万物生灵植起片片绿阴。体汁滴滴，热泪长流，这是一种什么树啊？什么树才会懂得流泪？

“胡杨树，会流泪的树。”我突然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巴哈古丽还在给我讲罗布人的事情。她说罗布人普遍长寿，百岁老人很多，性情快乐而豪放，上了百岁还能歌善舞。罗布人热爱劳动，七八十岁了，仍能下湖捕鱼。罗布人性格温和，处世和睦，以前，大家住在一起的时候，不管谁捕鱼回来，全村各家随意取食，不分你我。

从巴哈古丽口中，我知道了罗布人每顿饭都离不开鱼。这也可能是罗布人长寿的一个原因。我注意到巴哈古丽今天恰好回娘家的女儿正在做午饭，草棚下的胡杨躯干上已放上了烤好的鱼。

巴哈古丽又告诉我罗布人忠于爱情，极少有离婚的。罗布人村寨木人图上部分的意思是男子在追求女子。两边分别是阴阳门，象征男子（左）和女子（右）。男根充满生命力，女性生殖器则富有神圣感。进的时候男子进左边，女子进右边。出的时候，都要从右边出来，表示对母亲孕育生命的崇拜与尊重。

罗布人真是太了不起了，我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一幅西方探险家拍的照片，上个世纪初，罗布泊还是一片汪洋。一位白须飘拂的罗布老人怀抱着一条硕大的鱼站在湖边，他的脚下停着一只用粗大的胡杨树凿成的长槽形独木舟。水波粼粼的湖面上，另一位罗布青年唱着悠扬的爱情歌曲，划着小舟轻盈地掠过。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那是一种怎样怡然自得的生活啊！难怪罗布人那么快乐。即使今天罗布泊已经干枯，罗布人被迫追着塔里木河逐水而居，打鱼的水面成了越来越狭小的河边海子的时候，他们仍然能够迎着太阳歌唱。

罗布人就是胡杨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