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诗人、作家。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哈密,汉族。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新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著有诗集《午夜葡萄园》、《母亲书》,长篇小说《木兰》,散文集《工厂女孩》、《双重生活》、《沙孜湖》、《和生命约会四十周》、《王洛宾音乐地图》、《饥饿是一块飞翔的石头》、《生命中第一个365天》,诗论集《我的自由写作》等。曾获第三届“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工厂女孩》获新浪读书2013年“中国十大好书”、2013年中国报告文学优秀作品排行榜榜首、国家图书馆第九届文津图书奖等荣誉。《低天空:珠江三角洲女工的痛与爱》获第五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现居东莞。
一
2015年元旦,望着县图书馆窗外的薄雪,我想起了我爹。
我叫七十,五十五岁,一直在县文化馆工作。每逢过年过节,我都会到县图书馆翻翻县志,看看报纸,想一想我们这个镇是怎么来的,这里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我是怎么从一个娃娃变成老汉的。
我爹是十六年前走的。
那是1999年的正月,薄雪中的白杨镇异常寂静,从街道两边的院墙中探出的红灯笼摇摆着穗子,满地铺陈着炮仗子炸出的红纸屑,空气中一股油炸蒸煮后的气味。晨曦中,一个瘦高老人一手拿长长的火剪,一手提红柳筐子,踢踏而来。他不捡塑料袋,不捡矿泉水瓶子,单捡落在地上有字的纸。他的左脚踩不实地,身子止不住往右倾,可手里的火剪夹纸时,倒还灵活。
我爹万灶保干这捡字纸的活已有五年。五年前,我娘换换子因疲劳过度,撒手人寰。我娘临走给我爹留下话:“钟在庙,声在外,人要多积点德……”下葬了我娘,我爹就开始出门捡字纸。他说,字纸是珍贵物件,不敢乱糟蹋,糟蹋了有罪。
我劝我爹大过年的就不要出门了,可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用报纸包年货,用完就随手一扔,街边到处都是,看着堵心。我爹把字纸收集到筐子里,慢步走到大十字钟鼓楼魁星阁旁,将字纸倒进字纸炉(六角形锥体火炉,有个高烟囱,像座宝塔)。炉腔很大,装有通风助燃的炉篦。望着字纸烧起来的模样,我爹万灶保突然想起我爷做的那个梦——这些燃起来的物件,不正像那些红嘟嘟粉团团的牡丹花吗?我爹万灶保看着那些字纸从牡丹花变成黑蝴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眯着眼看了看钟鼓楼上的大钟——钟是新的,可声音还像当年,听到耳朵里敞亮得很,像他婆姨换换子年轻时的笑声。
这个年过完,他老人家就走了。
走之前,他给我讲了我爷做的那个梦。
二
1939年的七月一日,我爷身穿灰布长衫出了门,腰板子挺得像天山上那些长了好几百年的老松树。当我爷从镇东头走向镇中心十字路的戏台时,那些卖煎饼的、拉骆驼的、卖草药的、打镰刀的,都微微躬腰向他点头:“万掌柜,早!”我爷迎着晨曦点着他的下巴回着礼,脸上带着股隐约的笑意。那笑意中有几分欢快,也有几分矜持。
今天,是我爷万掌柜选羊王的日子。
我爷是个羊倌,因右手是六指,小名叫多多。我爹是独子,幼时多病,被我爷许给了灶王爷,小名叫灶保子。我爷爷七十岁上有了我,我的小名叫七十(到了镇上男人的嘴里,我就成了死气毛)。我外婆生我娘时难产,我外爷在产房门前杀了只绿毛红头大公鸡,所以我娘的小名叫换换子。我外爷说,若叫了别的名字,那只替换我娘的大公鸡就会不依不饶,魂影子会在坟上跳腾,闹得活人不得安宁。
我问,那用鸡换来的男娃叫啥?
我外爷说,鸡换子。
我终于想起来,在我们白杨镇,有三四个叫鸡换子的男人。
这一天晨起,我爷做了个梦,梦见后院里突然炸开了一片红嘟嘟粉团团的牡丹花。那花开得那个艳呀,像一湖水里掉进去了个大金蛋——可白杨镇是西北东天山脚底下的小镇,常年湿寒,一年三季穿冬衣,绝长不出牡丹这样娇贵的花。这一汪牡丹花是来报丧的猫头鹰,还是讨吉利的鹊娃子?搁在平日,我爷定会找镇上的蜡头子(类同巫师)看看仙板子(占卜的一种方式),讨问个明白。可今天,蜡头子正在土戏台子等着给他家作法呢——我爷的脚只能直直地迈向镇中心。
好羊倌多得很,可没人是六指。我爷一出生,吓了我太奶一跳。左看右看,总觉得这浑身周正的娃娃右手多了个小叉不吉利,就琢磨着要把那物件剁下来。可到底是块肉,怎么举刀都狠不下心去。我太爷见了吓了一哆嗦,把刀夺下塞进炕底的毛毡里说:“傻婆娘,给咱娃起个名字叫多多,就能冲散邪气喽!”
我太爷太奶死得早,留下三亩薄地两间平房一个羊圈三十只绵羊——我爷年纪轻轻就开始当家。他不像别人那样整天在地里侍弄小麦大麦青稞玉米,他只种些洋芋就撒手不管。他反穿羊皮袄进山放羊时撂下了话,说山跟前的地不像平原,种啥都能长饱,这里天寒,种洋芋能多收几麻袋,种别的都是瞎扯淡!
我爷跟着山里的哈萨克族人学放羊——夏天到夏窝子,冬天到冬窝子,年复一年,大羊下小羊,小羊长大了又下小羊,羊群像印子钱的利息越滚越大,终于,蓄满了一万只!
我们白杨镇有个讲究,谁家的羊养到一万只,就要在钟鼓楼旁的戏台子上选羊王。
选羊王有讲究——选好了,家能兴旺;选不好,家会衰败。败起来还会像大树连根拔起。
我爷心里担忧,早已嘱咐伙计们先从羊群中挑出十头健壮肥硕的大羯羊,到渠沟边洗了澡,喂了精饲料,待钟声一响,就等它们中那个最强壮的跳出来领受羊王待遇。
等我爷走到钟鼓楼下时,四乡赶来的人群已挤成蚂蚁疙瘩,可这黑疙瘩能自己裂开缝,等我爷顺着那条细缝子一直走到土戏台上后,黑疙瘩又攒成了密密的一团。
钟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钟声自钟鼓楼二层晃晃悠悠传来,如大缸破裂,似云朵炸开。镇上的人白天看日头晚上看星宿,时间观念模糊,完全凭感觉行事,此刻,头顶被陡然炸开的巨响猛击一下,浑身通透发紧,毛孔大张,既紧张,又有说不出的愉悦。
后来,我在图书馆查资料始知,白杨镇虽远在西北偏北的东天山下,但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镇子虽不大,却因建有五十多座庙宇而闻名。土地庙、将军庙、风神庙、虫王庙、城隍庙、山神庙等,分别建在镇子的东西南北。镇中心大十字建的是座钟鼓楼,高三层,基座由花岗岩石条和原木木方建成,二三层皆为木制。二层四面周遭通透,齐腰的栏杆使合力支撑的明柱越发显得稳当紧凑。靠南的架子上挂着口大钟,靠北的座子上立着面大鼓——“钟鼓楼”因而得名。
三层之上有个阁楼,供奉的是青面红发手拿朱笔的魁星像。魁星虽模样不好看,但却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一星,主文运,甚为白杨镇人喜爱。
钟声过后,蜡头子已给香案上了两根蜡烛三根香,点化了纸钱,向神灵祖宗通说了一番,就侧身闪到一旁,空出位置等待羊王登台。
马有马王,牛有牛王,羊自然也有羊王。羊王藏在羊群中,有时主人知道,有时主人并不知道。现在,大家就像等着看新媳妇揭盖头般屏住呼吸——空荡荡的戏台上,即刻会有只健硕的大羯羊跳上来接受众人的掌声,万掌柜的戏才算是到了高潮。
然而,静默无声!
别说群羊,就是那些预备好了、洗干净毛发的十只大羯羊,也个个神情木讷,猥琐在土台下,雕塑般迈不开蹄子。
我爷顿觉一阵寒气从指尖爬来,一路攀援至脊梁,身上的寒毛,根根竖立如针。他记起那个梦,思忖自己是不是走黑路遭了大肚子女人重身子的冲撞,沾上了阴气?
这时,台下刮起一阵风,忽闪出一个影子,一下子就窜上了台子——是只又黑又小的老羊,屁股后的一团杂毛上还粘着丝丝缕缕的姜黄稀屎。我爷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心里一咯噔,说完了!再定睛一瞧,那羊坦然地将身子转了过来,对着众人站定,一派要领受欢呼的领袖模样。
我爷的心狂跳起来,跳得满镇人都能听得见。当他举起手掌时,他知道自己是在吩咐伙计——“快把那头疯羊扯下来!”
伙计们得令,跳上台子,甩开粗麻绳,套在那只又老又丑又病又小的稀屎沟子(沟子即为屁股)身上。你长成这般腌臜模样,也敢充当羊王来捣乱!伙计们惟恐手脚不麻利冲撞了主子的福气,下起手来相当凶狠,三下两下,已将那疯羊扯倒。疯羊侧卧在土台上,身上捆绑着粗麻绳,却一点也不配合,不停地猛蹬四蹄,想要从麻绳中挣脱。见捆绑得严密,它居然扯着脖子大叫起来:“咩”,身子底下挤出了一汪黄尿和一坨黑油油的粪蛋子。台下众人笑了起来,笑声像巨掌在用力掴我爷的颊。他浑身打颤,下巴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两眼要喷出血水子来。
钟声再次响起。钟声让人群有了片刻宁静,然而,随着声波消失,人群里突然滋出股古怪味道。这味道像沤了很久的大粪,一下子就扑到了我爷的身上。我爷像被这味道迷住了心窍,只见他虚虚地朝下挥了挥手,伙计们就下死力气把那只疯羊拽到了台下。
土戏台突然变得空荡起来。这个时候,人们不再关注那没有主角的空场子,而是仰头看那吊在空中的大钟。大钟高悬,像一句偈语说完后画出的句号。
我爷急了,跳进那十只洗过澡的大羯羊当中,不由分说,拽出一只强壮的,让伙计们强行推到台子上。没想到,这只羊一到台上就浑身打抖,没人按它,它自己已倾身倒地,打着滚要拼命下去。
大伙儿又是一阵笑——头一只是老病羊,死活不下去;这一只是大羯羊,死活要下去!老万家这唱的是哪出戏?
第三次钟声响了起来……
虽然万掌柜家的羊王最终没选出,但却并不影响众人心情。大家连续看了三场大戏——《陈州放粮》、《捉放曹》、《武家坡》。这些一大早就从四乡赶来的人们,把土戏台子前后挤得人头攒动。那些台上涂了脂抹了粉的角无论是唱还是跳,都引来阵阵慷慨掌声,我爷就是在这些掌声中落的泪。
这时,蜡头子走了过来,拍着我爷的肩头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
再后来,还成了亲家。
我爷的家业果然从此败落。羊下的羔不是产早了被冻死,就是产晚了卖不上好价钱。羔产不到正点子上,就像庄户人家总生不下男娃。
说来更奇,向来湿寒的白杨镇,1947年居然迎来一个少有的暖春。温暖滋生的病菌蔓延成瘟疫,让全镇的牲畜死了九成。那些种青稞大麦的人家还能勉强度日,可我爷一心发展畜牧业,地早荒了。看到圈里倒伏着的大片尸体,我爷突然想起选羊王那天做的梦——眼前这倒伏下来的羊群,不就像红嘟嘟粉团团的牡丹花吗?我爷大叫一声,口喷鲜血倒地——他终于明白,那稀屎沟子的丑羊,正是他家的羊王!
他慢待了羊王,羊王就罚他从穿长衫的掌柜变成穿短衫的下苦人!
我爷穿着短衫到田里去干活时,田已不认得他了,田一下子就能觉出他是外行,开始欺负他。站在早春的田里,我爷觉得他的小腿和腰里装的不是骨头,而是铁丝,每弯一次腰,铁丝就在身子里挣断一次;再弯一次,再断一次。铁丝断在肉里,不是钝疼,而是刺疼。这样的日子过到哪一天才是头?我爷成为一个寻常老人的过程是缓慢而渐进的。东一条皱纹,西一根白发,东一块骨头,西一块老筋,当年那个万掌柜早已不见踪影。没人能说得清他的白发和皱纹是哪个傍晚长出来的,也没人能记得住他的颈骨是哪一个清晨佝偻下去的。这一切在某一个时刻聚齐后,我爷就和白杨镇那些卖煎饼的、拉骆驼的、卖草药的、打镰刀的人,没任何差别。
我爷并不是怜惜自己,只觉对不住儿子。
可后来,我爷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起来——儿子确实被灶王爷保佑着——万灶保非但没有因破败的家业低人一等,相反,贫农成分让他走起路来也能将腰板挺得像百年老松那么直。
三
其实,我爹的故事比我爷的还精彩。
1967年正月二十日,白杨镇人听到钟鼓楼大钟响起后,还伴有一个男人的嘶哑呼喊:“上工了——上工了——”
我们的年要从腊月初八一直过到清明。可大钟一响,社员们就被逼出了门。冬天没什么活好干,革委会万主任就让社员去掏干渠,说免得春水下来堵。可现在离下春水还有小半年时间,干了也是白干。社员们缩头拢袖,跺脚骂姓万的短寿,怪不得老爹选不出羊王。
我娘换换子听到我爹万灶保敲响大钟后,就躺在炕上唉呦起来。她两手捂耳,闭着眼睛,左右晃着脑袋。钟声越敲越响,她的头也越来越疼,疼得在炕上直打滚。只见她头发披散,鞋子蹬掉,衣裳扣子失散了两粒。最要命的是,绑裤子的带子松了下来,露出大红裤衩的边缝。我已七岁,懂得羞耻,忙替娘把裤子提上,又把裤带系成了个死结,推门循声而去。
我熟悉这个镇子,就像蚂蚁熟悉回家的路。我自信我已很了解它——多年后,当我坐在图书馆翻阅县志时,发现故乡对我一直是个谜。据县志记载,白杨镇“先有庙后有镇”。自汉朝起,皇帝老儿就在这西北之地屯田。到了清朝,来这里的人就更多了——当兵的、当官的、种地的、养羊的、拉骆驼的、做小买卖的……这些人像蜜蜂闻着花香,聚成团,慢慢形成了个镇子。镇不大,五湖四海的人有两三万,大家觉得无依无靠,就在此地开始修庙。山西人一座,陕西人一座;当兵的一座,种田的一座。大大小小,修了五十多座。
这年腊月一开始,我爹万灶保就开始革这些庙的命——无论土地庙、将军庙、风神庙、虫王庙、城隍庙、山神庙——我爹率众武将干革命的程序都一样:捣毁香案、踢翻茶几、砸坏桌椅、戳穿灶台上的锅,打烂架子上的鼓,拽下钹上的绸子……
谁让我爹万灶保是白杨镇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呢?
当万主任带领着革命武将又爬上钟鼓楼二层时,打烂了那面比三四个洗脸盆加在一起还要大的鼓。打烂鼓容易,打烂钟却有些难。万主任阴着脸踱步到那半人高的大家伙面前,突然展开了眉眼:“嘿,上工不正缺个报时器么?”我爹回家找长棍子要抬钟时,我娘甩着粘了粗面的手就骂开了:“你就造孽吧造孽!你不怕现世报啊现世报!你以为祖宗没长眼啊没长眼!”我爹万灶保才管不了这些轻飘如雪片的言语。他靠革命起家,难道还对付不了这么口没热气的钟?他带着几个愣头青把大钟拆了下来,用我家的长松木棍架起来,抬到地埂边,绑在老榆树上。一试,声音果然洪亮。
万主任耐心地等到正月二十,一大早就开始猛敲钟,并在钟声间歇伴以嘶哑呼喊:“上工了——上工了——”
当钟声混合着嘶哑声传到我娘换换子的耳朵里时,我娘像被人拿着刀剜去大腿肚上的疙瘩肉,疼得满炕打滚。
我外爷外婆早已过世,没人给我娘燎病,我只有踢踏上鞋子冲出家门,到田埂边找我爹算账。
我说,爹,娘听不得大钟,都疼晕了。
我爹嗯了一声说,听听就惯了。说完,不再理我。
我被爹呛得百无聊赖,不知接下来该干什么。很快,我就被那口大钟吸引住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大钟那么近,我几乎已经挨到它了——如果我伸手,很容易能摸到那凸凹着花纹和字符的外表。可我到底没敢伸出手。我被这厚实的大家伙吓了一跳!它润泽油光地悬在树上,周身起伏着曲线,和我平常所看到的那些物件皆不相同。我家的桌椅板凳,我可以摸可以坐,可这口钟,我连多看几下都觉得心跳气憋。可我又实在忍不住,要往它身上瞥。我尤其喜欢钟耳,像刚出锅的油饼,哪哪都滋润。看着看着,就痴迷了,恨不得张开嘴,咬一下那耳朵,看它会不会疼得叫起来。
这样的钟——神了!
以前和娘走过钟鼓楼时,我每次都耷拉着脑袋看鞋尖,绝不敢仰头逼视。我娘说,大钟是圣物,代表着祖先,代表着规矩,我们俗物多看一眼,就多脏了它一分。
虽然我外爷没给我娘传授太多的占卜打卦术,可我娘到底不是一般妇人——一听木头敲到大钟身上,就觉得是不肖子孙在糟蹋祖宗,羞愧得想死。她心里一羞愧,就头疼;她一头疼,就满炕打滚。
我看见那些站在我爹身旁的男人们个个灰头土脸,却目光炯炯。他们像狼盯兔子般盯着这口钟。他们是喜欢还是痛恨,我搞不清楚。而现在,我爹像被无名鬼火烧着,满面红光,抄起地上的松木短棍就往我手里塞:“来,使劲敲!”
几个男人咧开嘴笑了起来,呲出满嘴黄牙。
我像被开水烫着了手,猛地甩开,木棍掉在了地上。一个男人见状噌地窜过来,抄起那棍子,攒足气力,往钟身上猛砸。我爹见他砸得开心,劈手夺下那棍子,开始自己痛快起来。我在家听到钟声时,直抱怨娘太敏感,反应怎么那么大!现在,我的耳朵里像是发生八级地震,一股股暗红火苗腾空而起,将我裹在篝火堆里。那烈焰蛇芯子般上下撺掇,几乎要将我烧烤成一块滴油的肉皮。我捂着耳朵逃窜开,撒开两腿,顺着地埂往镇上跑。
跑着跑着,一头撞进对面来人的怀里。一抬头,是光棍汉长缰子。
他扯住我的胳膊问:
“气死毛,是你爹在敲钟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甩开我的胳膊就往地里走。我看他走得杀气腾腾,担心我爹要出什么事,但却又盼望着出什么事。
顿了顿,我折过身子,远远地跟在长缰子身后。
地埂边,敲钟已变成一种奖赏。万灶保像发糖票、粮票、布票一样说:“你,敲一下。你,敲三下。”在我爹的指挥下,这大钟像暮色中的老牛,浑身分泌出粘乎乎的眼泪。砰一声,泪花扬了起来;砰又一声,扬起的不是泪花,是血花。
我停住脚步,站在地边忍不住咳嗽起来。我看见长缰子窜了过去,从我爹手里夺过木棍,丢在地上,用脚踩住道:“皇帝轮流坐,你灶保子的主任瘾也该过完了吧?”
后来,当我坐在岭南图书馆冬日的暮色中,遥想那天的情景时,才慢慢体味到光棍汉长缰子的残忍与决绝并非空穴来风——长缰子力大身强,一定不愿让病秧子万灶保坐在主任的位置上作威作福。他也想使唤使唤别人。他想,仗着他的力气,只要一挥手,灶保子就会被吓破胆。灶保子不就是那个吃软饭的男人么?没想到,我爹万灶保自从穿了新衣戴了像章后,人长了万倍精神,虽然还是那么瘦,却一下子有了底气。他已给那些围着他转的青壮年社员加了工分,并勾画出一个唾手可得的明天,让他们成为自己的死党。所以,当长缰子脚踩木棍扯着嗓子叫嚣时,我爹根本没胆怯,一挥手,一群人就凝成团滚了过来,呼啦啦一下,把长缰子打翻在地。我爹拍拍裤腿上的尘土,抄起地上的那根松木棍,举了起来,没有打钟,而是打在长缰子的身上。我爹万灶保打得很凶,还用两只穿着翻毛大头鞋的脚踢长缰子的裆。踢一下,长缰子就唉呦一声;又踢一下,又唉呦一声。踢急了,长缰子说:“灶保子,你打我咋像打钟!”
我爹恶狠狠地说:“我打的不是你,也不是钟,是封建主义!是牛鬼蛇神!”
在我爹的木棍和鞋子的双重打击下,长缰子软成一条长虫,任我爹凌辱。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嚎哭起来的。我爹每踢一下,我的心就紧缩一下;我爹每骂一句,我的疼就加重一分。这个时候,我特别怀念我外爷。他会拿仙板子算命,怎么就让女儿嫁给这样的人!最终,我不知道是我的嚎哭还是我爹的良心让他丢掉了手中的棍子,转过头,走向我,伸出巨大而冰凉的手掌擦去了我的眼泪和鼻涕。
我爹万灶保在我爷万掌柜死后接管了一个四面漏风的家。如果没有我娘的细心操持,我们就会变成白杨镇最穷的人家。我爹自幼体瓤,所以才被我爷许给了灶王爷。我爹个子很高,却精瘦,手上软绵,走起路来一歪一扭,新鞋子穿在脚上半天也会塌了后跟变得邋遢。我娘是个妇道人家,气力有限,种地赶不上别家男人,养羊又要靠技术,我娘也不擅长。我娘擅长的女工饭食,那是妇道人家的本分。可摊上我爹这样的男人,她也不得不抛头露面挣吃食。
张大妈的驴突然不吃草了,病怏怏站在圈里不动弹,她就找到我娘说:“七十他娘,你快给看看!”我娘闭上眼睛掐了一下指头说:“啥日子起的粪?”张大娘说:“就昨个。”我娘又一算,两眼圆睁道:“看看,冲撞了粪神!”张大妈脸色大变,拍着大腿道:“这日子还过不过!祭了天地祭风神,祭了雨神祭雷公,还有河神海神土地爷灶王爷,这又打哪儿跑来个粪神!”说归说,张大妈还是请我娘去她家做盘供祭祀粪神。第二天,张大妈家的驴果然吃草了。张大妈就把做盘剩下的那些没有点红点的馒头裹在布里提到我家。靠着这些接济,我家的日子过得跟抽风一样,有时候吃白面馒头,有时候喝包谷面糊糊,有时候连野菜也吃不上。
革命开始于一个不起眼的傍晚。
我爹突然跑到理发店剃了头,还把下巴上乱草一样的胡子刮了个干净。他从箱子底翻腾出结婚时穿的蓝布褂套在身上。因为好多年都保持着同样的身高和体重,这衣服倒也合适。我娘换换子看着自己的男人抖擞着出了门,惊得将手里正在切马齿苋鸡食的菜刀都掉在地上——这人难不成是疯了——女人瞪着男人,男人瞪着女人。两人皆不说话。之后,男人一转身,推门走了。
等我爹灶保子从外面回来时,天色已浓黑。灶保子脱衣裳时,躺在炕上的换换子听到有金属撞击的声音。灶保子没解释他到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只是打着饱嗝倒头就睡。换换子奇怪,她男人什么时候出门能蹭上饭回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摸黑拽过男人的衣裳,一点点捋上去,到了胸膛处,突然触到了一块圆圆的硬东西,吓得她低声惊叫,松开了手。衣服瘫软下去,无声地臣服着,不像有大危险。
换换子点亮煤油灯,细细查看,见我爹的新衣服的肩头有泥土渣和麦秆末。左胸膛上,缀着个红底亮金的圆砣子,里面站着个人。那人我娘认识,是毛主席。圆砣子背后,别着一根针。是针戳在衣裳里——我娘换换子想不明白,好端端的衣裳被这个圆砣子一针下去戳出两个洞,洞虽不大,但在明处。我娘换换子那晚上辗转反侧想一件事情:做这件新衣裳时留下的布头到底包在哪个包袱堆里,怎么才能把那个洞给补住?
天明,灶保子把他的衣裳拿到屋外用扫帚扫了一通后,拧了块湿毛巾擦了又擦。重新穿上蓝布褂时,他以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说了两件事。
第一,这个圆东西叫像章。
第二,他已扯旗造反,把原来的干部们统统打倒,登上了革委会主任的宝座。
他让我娘换换子喊他万主任。我娘说,灶保子,你三十年难逢润腊月,抽风得劲大!
虽然我娘没有喊他万主任,可是从镇东头走到镇西头,见了头发理得能看见青头皮、蓝布褂子直溜溜、胸膛上别着毛主席像章的万灶保时,人们不自觉地躬下了身子道:万主任,早!万主任甩着翻毛大头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目光一扫先前病死鬼模样,笔直有力的肩膀上端着架子。他冷着脸,十分倨傲,对人爱理不理。镇上人并不以为忤,反倒是觉着他和他爹一样,都是白杨镇的传奇。
我回到家后,娘已经收拾停当,在灶间做饭。我侧耳一听,果然,钟声没了。我娘正在案板上擀粗面饼子,隔着雾气问我:“你那死鬼爹呢?”
我说:“本来要回家,半路上给长缰子的老娘绊住了,说她儿子回家后口吐白沫脚底抽风,怕要死了,让我爹去找赤脚医生。”
母亲愣住了:“你爹去了?”
我点头:“爹说,陈医生一针就能打好。”
娘冷笑:“这世道真是打墙的板子上下翻,吊死鬼模样的人也能当医生!”
赤脚医生陈桂兰嫁到白杨镇时,人没到,闲话先到。说新娘子家门风不好——祖上出过哭丧的。我问娘啥是门风,娘说,门风就是一个家族的风气。门风是否正派要从两个方面判断,一是其祖上所从事的职业。如果是下九流职业(譬如唱过戏、开过窑子、抬过轿子、哭过丧,都属下九流),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门风。其二是祖上的社会声誉。有的人职业不错,但德行不佳,口碑不良,也属门风不正。娘说,你外爷一家的祖上是私塾先生,而你爹的祖上是庄户人,都是好人家。
门风不好的陈桂兰嫁来后,果然引起一阵轰动。我娘换换子一看新娘子就尖叫了一声,转身离开,像白天遇见鬼。张大妈问她咋了?她撇嘴说,那痣长得凶啊,血淋淋的。
陈桂兰是个瘦长脸年轻女子,和镇上其他女子没什么两样,白皮肤,黑眼珠,神情羞怯,只是颊上多了颗痣,如涌动的泪滴聚住,不再移动。婚后一年,陈桂兰的男人就病死了。
我娘挥着擀面杖敲我的脑门说:“快去叫你爹回来,就说我要死了。”
我抓起面盆里一个熟洋芋蛋就又转身出了门。我想着去陈桂兰家,却又迈不开脚步。镇上人都管那条死了男人的街叫“阴巷子”,我有些怕。可是一想到我娘的擀面杖,我就不得不朝前挪步。走了半里,看到一群娃娃在斗鸡,忍不住也提起右腿裤脚,拽到左腿前方,身体如公鸡般跳了过去。
以前斗鸡我总是输多赢少,可今天蹦跳过去时,耳边一直响着“封建主义”“牛鬼蛇神”的词语。我一面害怕我爹踢人时的狰狞模样;另一面,又觉得那种暴力场景已暗自潜入我的血脉,为自己增添了一股奇怪能量。我张开嘴巴大叫:“冲啊冲!”斗鸡难免跌进土堆里,让衣裳沾上土,洗衣裳又费洗衣粉又费水,所以无论是谁家大人看到自己家的娃娃在斗鸡,都会冲过来,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拽回家。现在,一个大人也没有,我们就是一群没套笼头的野马驹。我把我娘换换子和我爹灶保子全都忘记了,只是不停地喊着,冲啊冲。
突然间,斗鸡的娃娃全都放下右腿,撒丫子跑散了。我知道准有大人过来,没成想,是我爹。我爹身旁还多了个女人。我爹看那女人时,眼角开出了两簇花;等望见我时,那花就换成了冰。他曲起右手拇指敲我的脑袋:“咋还没回家?”
我噘嘴:“回了,又出来了!”
“你娘头疼好些了吧?”
听了这话,陈桂兰赶忙说:“要不要给嫂子也看看病?”
我爹在鼻子里哼了哼,没理她的话,依旧对我说:“你看你这一身土!”
我拧着眉头:“爹,你快回家吧,我娘说她快死了。”
陈桂兰看了我一眼,身子晃了一下:“万主任,那我先走了。”她折身往回走。我爹张了张嘴,想喊,又合上了。
我跟着我爹进家时,我娘正把一碗粗面圆饼往窗台上献。我们白杨镇的习俗是正月二十日要帮女娲娘娘补天,屋里凡是有洞的地方都要献上圆饼子。看到我爹躬身进门,我娘就把又一个瓷碗往他怀里一塞:“快,献到门顶上去!”
我爹胳膊长,一伸手就能将碗放到上面,可他却把碗蹾在了饭桌上:“换换子!我在外面打封建主义牛鬼蛇神,你怎么还在家里搞迷信?”
我娘一听她男人这么严肃地叫她,皱着眉头道:“什么迷什么信?你有本事就不要叫灶保子,也不要让灶王爷保佑!”
我爹的身子像中了颗子弹,晃了一下:“你个婆娘家,外面的事你懂吗?”
“软处好取土,硬处扛锨过,别以为你不拿羊鞭,就没人知道你是羊倌的后人!”我娘自己端过凳子站在上面,把那碗饼子献好了。
我爹一屁股坐在饭桌前的凳子上,用力一拍桌子,像给社员开会:“头疼是给鬼捏了,肚子疼是给屎憋了,你是要让我动真格的才肯闭嘴是吧?”
我娘已转身走出堂屋到了灶间。
少顷,她又用肩膀头顶开厚门帘,带着股外面的寒气进了屋,将左右两手中的碗放在桌上:一个碗里是粗面饼,另一个是青萝卜咸菜干。
她倚靠在桌边道:“新社会妇女能顶半边天,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婆姨,想多占一个那叫犯法!你那点花花肠子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想休了我,娶那个吊死鬼进家给我儿当后娘!”
我爹突然笑了:“听听!”他转头看我正往嘴里塞大饼,“听听你娘这嘴,啧啧,如果不是婆姨,准能当个副主任!”
我娘伸手抓了块面饼,愣在手上道:“我才不要成天价去敲钟,干那缺德不要脸的事!”
我爹刚刚缓和下来的身子又像挨了炮仗,一下子蹦起来:“谁不要脸了?你说话要小心!小心毛主席听见了派人来抓你!”
我娘拧着脖子,翻着白眼,冷笑:“难不成毛主席是千里眼顺风耳!你把大钟搬到地头上死敲,这叫太岁头上动土,没王法啊!”
我爹皱了皱眉,往嘴里猛地塞了口饼子道:“我没工夫跟你啰嗦,大过年的!”
我娘又找到了话把子:“唉呦,你也知道这是过年,那你咋忘了正月二十要补天?你还敲钟让人去戈壁滩挖干渠,真是造孽啊!”
我爹突然跳将起来,想伸手去打我娘,可被我娘一转身给闪过了。然后,我娘抄起一根手边的松木棍就敲过来,只听砰的一声,我爹唉呦起来。我爹蹦起来:“换换子,我扣你一年工分!”
“我扣你一年工分!我扣你一年工分!”我得意地跟着喊。
砰——我的脑袋上也挨了一记敲。我抱着脑袋,窜出堂屋,和我爹一起出了家门。
四
这时的白杨镇,大街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一点儿也没有春节的喜庆气氛。依着往年,我家比别家更注重过年。谁让我爹叫灶保子呢?灶君姓张,上的是一炷香。我娘说灶神是玉皇大帝的女婿,可不敢得罪,每年腊月二十三送灶,三十迎灶,都是我家的头等大事。我娘换换子早早备下灶干粮,酿好灶糖,只等到时日,经我爹之手放在香案上。香案摆在灶间,我爹跪在灶火门前,毕恭毕敬点起香,燃起灶火。我爹看着灶火着起来后说:“灶爷上天,好说多说!灶爷上天,好说多说!”我爹的模样一定很像小学生背书。我爹不愿意我看到他这个模样,就派我到屋外看烟囱里冒出的青烟是啥形状。如果是一路直上,说明灶王爷心情大好,走得很快;如果是徐徐而上,说明灶王爷对我家恋恋不舍——总之,怎么冒烟都是好兆头。
可今年过年,不知我爹是抽了风还是中了邪,不光腊月八没喝扁豆子粥,腊月二十三没送灶爷上天,更甭提三十日迎灶,只是在大年初一吃了一顿扁食(饺子),就算交代了。到了正月初七,我爹不让我娘做拉魂的面,赶到正月二十这天,我爹万灶保居然一大早就敲响了大钟,让还沉浸在过年气氛中的社员顶着凉风挖干渠。
当我和爹拐过好几条长巷子又扎进一条窄巷时,天色已黯淡,可我还是愣住了——这就是那条阴巷子!我不敢说话,只是相跟在爹的背后往前挪步,眼珠子左右乱看。突然,我觉得脖颈子上冷飕飕的,一股寒风盘旋而过,一下子就灌进我的身子。就在这个当儿,我看到一盏红灯笼慢悠悠从一户人家的院墙上升起,越升越高,直飞到天上,隐入浓黑夜幕。我打了个寒颤,跑了几步,猛地抓住我爹的手,攥紧。
我发现,他比我抖得还厉害。
“爹,娘说毛主席是千里眼顺风耳。”
“咋?”
“你看到那盏鬼灯上天了吗?”
我爹万灶保停住了脚步,猛地甩开我的手说:“缴了皇粮不怕管,正了心术不怕天。儿啊,咱以后不要鬼啊鬼的。你娘的话,听一半忘一半,嗯?”
我嗯了一声,又道:“那咱到这阴巷子里干啥?”
我爹道:“我这几天身上不利索,想找陈医生瞧瞧病,白天忙,总不得空,现在刚好……”
我正想问爹哪里不利索时,忽见巷子深处窜出个黑乎乎的影子,那影子嗖地一声飞了起来,又扑腾一下落了地,眨眼不见了。我吓得腿肚发软,一下子扎进爹的怀中,不敢抬头。爹拍打着我的后心说:“别怕别怕,有爹在呢。”我慢慢回过神来,转头问:“是不是猫?”
我爹说:“不是猫就是狗,肯定不是鬼!鬼见了你爹都要打颤颤!”
话音未落,一阵古怪的踢踏声从巷子深处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分明。我和爹僵在一起。突然,一声颤巍巍的呼唤铁丝一样抛了过来:“回——来——回——来——”
我嚎叫起来:“爹,鬼来了!”
我爹放开我,一面朝地上吐唾沫,一面蹲下身子摸到块石头,朝那踢踏声就扔了过去。
一个苍老妇女的声音跳了出来:“谁打我?”
我听出是长缰子他娘的声音,就壮着胆跟着爹朝前走去,果然,一个瘦小的黑衣老婆子左臂挂着红柳筐,右手拖拽着件大褂,往墙上一粘一粘的。
我爹冲过去大吼:“天黑了,你还在街上搞什么破坏?”
老太婆脚小,撑不住身子,一摇一晃地说:“我儿子的魂影子给吓走了,人好端端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变成了木头……”
我爹不耐烦地说:“不是打针了么!”
老太婆道:“身病好医,心病难治!”
我爹冷笑:“光棍汉的心病只能让女人治!”
老太婆低低呜咽道:“可怜我儿,没钱娶不上婆姨,现在又被吓走了魂影子,真是好冤啊……”
我爹叫了起来:“你儿还没死,就说好冤,要真死了,你该咋说?”
老太婆被噎得快背过气去,张了张嘴,没牙的口腔里只听到风呼噜噜往里灌。她终于别过脸,视线里不再放置我们,而只是捏紧大褂,溜着墙根慢慢朝前移动:“回来——回来——”
我看到这个黑衣老妇的后脑勺上有个簪,像银色像章,只不过上面没有毛主席和他那著名的痦子。我不想往前走了,可爹却执拗向前。走了十几步后,停在一扇窄门前。这时,爹突然犹豫起来,站住不动。
突然,黑暗的天空刮来一阵烈风,呼啦啦撩起我们的衣角,推得我们站不稳,踉踉跄跄贴到了墙根。我的后脑勺像被一双手猛地抓了一下,生生发疼。我说:“爹,咱没送灶迎灶,还在补天日动土,该不会是灶王爷发威了吧?”
我爹站稳了脚跟,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听起来很短促,像他的身子里根本没有装肺。他哑着嗓子说:“咱戴着像章呢!”
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觉得那像章是个泉眼,能给我爹冒出很多水来。我爹站在正月二十日的深夜路口,似乎想要推开一扇门,但又不知该咋推。
正当他要伸出手掌时,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呜咽从屋中传来,那呜咽尖处如钩,哑处如锤,在人心尖上捣出阵阵凄惶。这声音和唱戏的声音完全不同——这是一个人用真嗓子在唱戏。呜咽之声盘旋而上,如钟声裂开缝,每一条缝里都塞满了悲切。
呜咽未了,天色大变,一阵强烈的阴风旋转而来,旋着旋着,成了一根柱子,越卷越细,越卷越高,最后——居然尖利如针,经久不散!
这条短巷彻底归于沉寂——这已不再是我熟悉的巷子——所有的院墙、门板、门环、烟囱,都揉成一团黑黝黝的大嘴巴。
当我看到坚如磐石的爹坍塌下去、软成一摊泥、闭上眼睛、一阵阵抽搐时,脑子轰地一声散了开来。
我嚎哭:“爹,醒醒!爹,醒醒!”
那扇正对着我们的门咯吱旋开,探出张惨白长脸。陈桂兰和我把我爹扶进她家的院子、她家的堂屋、她家炕上后,我说我去找我妈,拔腿就往外跑。
在我往家跑的路途中,整个白杨镇异常安静,听不到一丝声响,只有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没有钟响,也没有猫叫狗吠,更没有大人小孩的说话,只有我飞快的脚步伴随着粗壮喘气。快点。再快点。
我推开家门,看到娘坐在凳子上纳鞋底,说:“娘,我爹死过去了!”
娘手里缀着锥子的鞋底扑腾掉在了地上,颤声问:“在哪?”
我说我爹在赤脚医生陈桂兰家的门前死过去了,我娘一巴掌劈在了我的脑袋上:“准是那死男人缠上你爹了!”
我娘在院子里找出手推车,铺上毡子放上被子,两手架在车辕上,把粗麻绳往肩膀上一挂,拉起来就走。车是空的,走起来很快,到了阴巷子陈桂兰家门前,我娘放下车,先朝地上啐了几口响亮的唾沫,又跺了跺脚,然后把门环拍得山响,嘴里大叫:“陈桂兰,开门!陈桂兰,开门!”
赤脚医生陈桂兰把头都要攮进胸腔中了,开门时身子像纸一样站不住。
我娘的泼辣整个白杨镇都出了名——人人都知道我外爷的仙板子厉害,也知道我外爷疼我娘,给她传了不少卦数——现在,我娘雄赳赳气昂昂地追到寡妇陈桂兰的家门前,为的是把躺在她炕上的自家男人拉回家,这对我娘来说是一种耻辱;对由外乡嫁来虽粗通医学但却让自己的男人婚后一年就死掉的陈桂兰来说,是另一种耻辱。
两个女人在一扇门板的前后对视了几秒,无语。
我娘顾不上往那张泪痣脸上啐唾沫,撑开门,直奔堂屋,看到男人躺在炕上,马上挥手让我帮忙抬脚,自己架起我爹的身子,就拖拽着往外拉。到了门口,陈桂兰已将手推车拉过来,我娘看也不看她,直直地将我爹放倒在车里,盖上被子,掖好被头,从女人手里换过车辕,往肩头套上麻绳,一使劲,出了阴巷子。
我要帮着我娘推车,可我娘像两脚踩了红孩儿的火轮圈,一路小跑,飞驰般就到了我家。等把我爹放倒在炕上后,我娘开口道:“上炕!”
我和爹并排躺在了一起,我娘扯过大被子,呼啦一下,盖住了我们。我觉着眼前的那些薄光不见了,四周黑乎乎的。我听到我娘从炕底下翻出根麻鞭后出了门,先从院子外面抽打,然后进了院子,抽打到屋内,最后,那麻鞭猛烈地落在我们的被子上,发出噼噼叭叭的响声。
我娘厉声说:“走吧,走吧……年都快过完了,你咋还不走?你自己命薄怨你婆姨克你,不关我男人啥事!走吧,走吧……”
听到门环被叩动,我娘放下鞭子喘气,见我拉开被头,就朝我努努嘴。我噌地钻出被子,跑去开门。
陈桂兰捏着个包袱走进我家堂屋,到了桌前,摊开,是一堆药。我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倒是这个女人,慢条斯理地说:“大姐,我男人是教书的,懂道理,不会缠着万主任的。我今天一早就瞅他走路不利落,晚上又挨了冻,怕是中风了,赶快把药吃上吧。”
我娘想发火,却把舌头咬住了。她知道这一刻她若开口,从舌尖上飞出去的定是刀、是箭、是枪、是炮。可是现在,她却把这些硬邦邦的家伙都吞到了肚里,搅得自己五脏六腑生疼——她男人直挺挺躺在炕上,比她自己躺着难受一万倍。
五
我爹中风后,脸斜嘴歪走不动路,躺在炕上起不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像电闪雷鸣,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已经过去,昏睡时像漫溢溪水,洋洋洒洒不着边际。第三周,我爹能下地走路后,突然不会说官话了。
我们白杨镇人把那些广播报纸上的词儿统统称为官话。我爹是个病秧子,种地放羊他不行,却喜欢听广播。他倚靠在镇东头那根粗大的电线杆下,一个人听得傻笑。他是从那个大喇叭播放的官话中得到了启示,跑回家穿上新衣、招呼上几个人去砸庙的。可是,是谁发给他毛主席像章,又是谁让他当上革委会主任的呢?我查遍了图书馆的资料,也不得而知。
生病后,有一只蛮不讲理的小手伸进我爹的脑袋,胡乱地搅和了一通,将那些大喇叭里播出的词汇一把就给抹掉了。当一个经常尾随在我爹身后的青壮年男人跑到我家来,呜里哇啦说了一堆话,我爹只是像佛爷一样笑眯眯地咧着嘴,不置可否地说了几句老家话后,来人才醒悟:主任已废,以后无需向他请示汇报。
长缰子在得知我爹忘了官话后,纠集了镇上的泼皮、无赖、酒鬼、懒汉等一干人,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上赶了四头犄角尖锐的大公牛,然后背着麻绳团,扛着搜罗来的农具,浩浩荡荡开进十公里外的一条深沟。这条沟因藏有四季不融的冰川,被尊为风水宝地。一百多年前,在脑袋后还吊着大辫子的文人墨客的建议下,这里造起了一座七层高的宝塔。塔形像一支笔,寓意用这支笔把住文脉,以期和镇中心的魁星像遥相呼应。
长缰子是从我爹砸庙当上主任得到的启示,觉得这冰沟宝塔比之那些庙宇,更具有可砸性。长缰子招呼着那些从草绿色卡车上跳将下来的草绿色男人,让他们把粗麻绳挂在猛牛的犄角上,鞭打着牛,试图拽塌宝塔。这两头牛累了,换那两头。牛干活,人嘴里喊着号子:“一二三——倒,一二三——倒。”众人喊得嗓子冒烟,腿肚发软,嘴巴吐沫。大公牛累得浑身打颤,如若不是被鞭子抽打,早瘫成一堆没筋骨的皮肉。
扑通!
这座百年七层宝塔,终被四头猛牛加一群草绿色男人给拖倒在地,四散在青草间。
它倒下去时,天地微微一震,整个东天山似乎都疼得闭了一下眼。
众人慢慢涌成一团密集的黑云,举着锹,举着镐,举着钎,举着斧,举着锤,举着一切可以舞动起来的工具,砸向那些灰色实心砖。
长缰子挥舞着手臂的模样很像猿猴,头发如钢针般根根耸立,两眼眦裂,喉咙嘶哑:“我砸的是封建主义!是牛鬼蛇神!”
这些话落地时,他自己也着实吃了一惊。
这些话不是从他的肺里生出来的,也不是从他的喉咙里爬出来的,仿佛是别人塞进他嘴里、借着他的舌头赶了一段陌生的路后蹦出来的。他突然发现头顶上悬着的是一颗猩红的鸭蛋,就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太阳。他看到人群和山头都在慢慢旋转,每一条枝桠每一片叶子每一张脸都被描上了同一种颜色——鸭蛋的朱红。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想到了灶保子。那个好吃懒做的病秧子。他们曾多少次在傍晚的草坡上搂着脖子斗酒。
长缰子当上革委会主任后,那口大钟依旧担任报时器,成天被他敲打着,催促社员上工。收工后的社员有气没处撒,也拿起棍子在钟身上乱敲一通。这钟就像死了爹娘的孤儿,谁过来都能踹上一脚。大钟被敲掉了钟耳,钟身不再润泽油光,发出的声音像破落嗓子在嘶喊。
长缰子的主任生活大致可分为两部分:
一、打钟。
二、骚扰寡妇陈桂兰。
陈桂兰于一个风高月黑时惨遭强奸后,吞下两把安眠药,躺在丈夫坟头长睡不醒。鸣响着警笛的小车过了很久才开进白杨镇。镇上人看到带在长缰子手腕上明晃晃的手铐时,并不意外——陈桂兰写下三页血书控诉这个男人的暴行。
责任编辑 赵剑云